溝通
「哦？醒過來了嗎？」
眼前的人造人看著我，帶有些喜悅的音調。
「第239天實驗記錄：在第364次重啟實驗失敗後，終於成功讓擄獲的機器生命體重新開機。計畫將推行到下一個步驟。」
重新連接上視覺後，我看到#F5F5F5、RGB245髮色的人造人，朝著輔助機發出頻率穩定的音調，從詞句中推斷人造人正在進行定期紀錄。
「啊，放心好……」
人造人側過頭來，似乎是想對我說些什麼，卻打斷自己。
「POD，妳覺得機器會有因為無法反抗而產生的無助感嗎？」
「不明。」
「待在製造出身的工廠裡面，會不會有如同家鄉般的安心感呢？」
「不明。」
「也是呢，畢竟連他們是否有情感都還沒確定。」
「否定，寄葉九號S型，該命題範圍過於模糊。」
「萬能的輔助機也會有不懂的事情啊，學到一課了呢。」
「否定…....」
人造人與名為POD的機器突然自行開始語言交流，將我放置在旁。
而我只是靜靜等待命令，因為本型號是輸出端而非輸入端。
「雖然不知道你們有沒有『不安』的概念，還是先跟你約法三章吧。」
平息爭吵後，人造人朝我走近，對我發出未曾接收過的非正式指令。
「雖然你被我拆解成無法行動的狀態，但是我保證你能夠全身而退。」
「你給我一點小小的協助，我讓你重獲自由。」
「只需要回應我幾個問題，不會對你做奇怪的改造實驗。」
「無論你是否願意幫忙，事後都會幫你記憶格式化，回溯到被抓之前的版本。」
「這『條件』不錯吧？」
人造人發出的音波，起伏穩定且清晰。
羅列出先前他發送的訊息，我推斷這是令人安心的訊號傳遞方式。
對話－－原始溝通管道，是我無法從電子訊號交換中獲得的新體驗。
「這裡有三顆燈泡，各自代表著：是、否、不清楚。」
人造人從口袋掏出不同顏色的燈泡，在我的鏡頭前搖曳著。
「我沒有拆除你的發音裝置，不過你也可以利用燈泡回答我的問題。」
人造人一邊改造我的中樞迴路，一邊補充說明。
失去網路連線的我，首次遭遇必須獨自下判斷的情境。
所以，我獲得令我不知所以的初體驗。
然而困惑才正要開始。
「你沒發表意見的話，我就當默認囉。」
安裝完畢，他才徵求我的同意。
－－－
「說些有趣的事情吧。」
人造人不等我的回覆，笑著對我繼續說道。
「我想機器人應該不知道什麼叫做恐懼。」
「我們就來聊聊恐懼是什麼吧。」
「過去人類對於恐懼的定義是：恐懼是典型的情緒之一，此情緒乃是對自身有害或是危險的狀態下不能進行有效對應時產生。」
自顧自地搬弄定義後，他用近似嘲笑的語氣繼續發出非正常管道的指令訊息。
「換句話說，對人類來說你就是處於應該「恐懼」的狀態。」
原來人類對於超過自身能力所及的狀態時，會產生「恐懼」這種情緒。
相較之下，我們的標準作業程序（SOP）只有嘗試與回報，為什麼要替不明的錯誤歸類建檔呢？
「恐懼」－－情感對於人類和人造人來說，有多重要呢？
「但是，我自己有些不同的看法。」
在我提問以前，人造人便急著接續下一段發言。
我的規格是用來接收命令，儘管是預備接收訊息的階段，只要有機器對我發出傳輸要求，核心指令便會強制中止回傳封包給任何機器。
用人類的說法就是先聽人把話說完。
然而人造人的思維迴路快於我的迴路，超出我的處理器運作極限。
還沒來得及執行回覆，他又傳輸下一則訊息。
「相對於未知，我認為有知才是恐懼的來源。」
「恐懼來自於你知道那些事物會對自己造成傷害或危險。」
「就好像平常走在路上不會閃避地上的石頭，直到你被絆倒後，才學習到下次要閃開的概念。」
「當你失去雙腿石，才知道失去雙腿的恐懼。」
「當你被拆掉身體後，才知道拆掉身體的恐懼。」
「當你面臨死亡，才知道死亡多麼令人恐懼。」
「譬如說，只要我輕鬆按幾顆按鈕，你就會從此消失在這世界上。」
消失，或者說死亡，意指停止所有生命機能。
對於人類來說最高級的恐懼。
有時候會有出現異常的機器生命體，會拋開自己應該生產或是執行的項目，用盡所有的精力，去尋找如何防止機體因為老朽而逐漸步入報廢區的事實。
「你會害怕死亡嗎？亮燈給我看吧。」
為了尋找答案，我搜尋自己的內部歷史紀錄。以往，當異常訊息藉由網路流竄到我的主記憶體迴路時，不曾花費精力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以及他們為何形成不安或恐懼或迷惘的理由。
即便是同一工作區的機體遭到汰換，鄰近的機體在執行作業同時，全都使用私人用群組通訊討論此事，而我從未發表任何意見。
雖然獲得進入該群組的權限，我卻不曾加入他們的討論，因為我不明白身為機器模仿人類組成家庭，不惜拉低製程效率也要噓寒問暖的利弊。
「訊息通過節點的速度很快，但是迴路間往返速度趨於平均值
－－你很冷靜呢。」
人造人在我沉默的期間，轉身盯著他背後的控制螢幕。
觀測我的迴路沒多久，馬上轉回頭用低沉的聲音朝我發音。
「腦筋動得很快，卻不吭一聲。」
「我以為稍微嚇唬你，就會出現不同的情緒反應。」
「還是說其實你是很有骨氣的傢伙，所以不願洩漏主機的情報呢？」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不安與恐懼。
那麼我呢？我也會因為現在的狀況而感到恐懼嗎？
「你真的不怕死亡？」
我真的不怕死亡嗎？
我微微低頭，將視線聚焦在三顆燈泡上。
而人造人視線依舊直視著我。
「擁有主體網路真是方便呢，那狡猾又懦弱的生存意志，簡直跟歷史中還在地球上生存的人類一樣。」
儘管人造人遮蔽了雙眼，嘴角暗地顯示出他的不悅。
我無法判斷這則訊息是因為我拙於言辭的不滿，還是對於人類的怨言。
「警告：寄葉九號S型，此發言違反寄葉部隊規章，已與伺服器同步……」
「POD 153，別想打小報告，我早就中斷這裡跟伺服器的連線了。」
人造人早一步關閉對外網路，似乎預知接下來的發展。
「……你們泯滅個體獨立性，盲從著群體意識，就算出現個體差異，由於主機伺服器的方針無法容忍『意外』，箝制了思想，任由獨特與創新因為生產線上的規格限制消逝地無影無蹤。」
摘下眼罩，我終於看到人造人的主要鏡頭……不，應該說他的眼神。
「真是懦弱的生存方式阿，這樣還算是活著嗎？」
懦弱？活著？
「難道這些個體誤差值，對於進步毫無幫助嗎？」
「人類歷史當中，有許多陰錯陽差產生的新發明或著發現新原理。」
「看看你們，你們只是固定規格型號、固定行為模式的懦夫。」
情緒起伏逐漸高漲的人造人，似乎壓抑許久的怨氣，終於從口中流竄至現實。
從未接觸人造人思想的我，在他一口氣說完後，久久不能思考。
「明明有著高度複雜化的思維迴路，卻放棄邏輯推理與思辨的能力。」
「換句話說，你們就是一攤死水。」
「只是一群不斷重現過去錯誤的小丑。」
排他性、偏見、高攻擊性。
或許這就是他所提到的「個性」？
不過正如他所言，就連身為機器的「我」也不清楚什麼叫做自我。
我不太懂人造人想藉由對談希望獲取何種回饋，所以我沒有對於訊息給予回覆。
在沉默的間隔後，他的語氣中浮現出些許情感的波動。
我將這波動假定為「不耐煩」，存入記憶體內。
「對我來說，思維的『邏輯矛盾』就是接觸真理的方式。」
「事物與概念的正反兩面究竟是相對還是相似。」
「徘徊在生與死的螺旋之中，不斷徘徊掙扎。」
「是否在尚未觀測到的時空夾縫間，我們既不是生也不是死。」
快思考。
「我啊，想知道你們的真理。」
我與人造人的視線距離只剩不到三公分。
這時我才發覺，在我視覺鏡頭的死角，頭部兩側早就被人造人緊抓不放。
儘管我大部分的頭部機軸被他拆除，無法進行頭部視角精密調整。
人造人依然咬牙切齒地緊盯著我，彷彿我會突然消失無蹤一樣。
「既然你們有記憶又有思考能力，我很好奇你們要怎麼處理『矛盾』呢？」
「是依照過去經驗判斷？還是利用主體網路進行溝通？」
「溝通是毫無阻礙的溝通嗎？還是有個審核機制作為最終判斷的門檻呢？」
快思考。
矛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對同一個論點給予肯定又否定的現象。
否定的否定，實質上等同肯定。
溝通，不同的行為主體，通過任一載體進行雙向訊息流動，形成行為主體的感知，以達到特定目標的行為過程。
「機器人，也會相信所謂的真理嗎？」
真理。
思維和現實處於一致且對應的事態。
命題之間能互相整合，具有公理且可演繹。
意識能夠明晰分辨之物。
快思考。
「你看看！你正在思考啊！為什麼不回應我！」
懸空的頭被他使勁扯到他的後方儀表板前面，逼我觀測自己的迴路數據。
二進位數據以我從未見過的速度不斷增加行列，中央處理器（CPU）的運作使用率來到個人歷史新高。從來沒想過「思考」竟然是如此費力，比起失去與其他相同型號的感情聯繫，我更在乎往後是否還能體驗這種經驗。
「說話啊！」
「說話啊！」
「說話啊！」
「說話啊！」
「說話啊！」
「說話啊！」
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
為了獲得更多思考空間，我選擇亮燈作為緩兵之計。
驚愕、疑惑、理解、惱羞、憤怒。
我記錄著人造人臉上浮現出的感官符號。
「不幹了不幹了！」
「說了一大堆話，結果是這個下場！」
咦？
人造人如浪濤般兇猛地言語攻勢戛然停止，將我的頭放回原處。
雙手往兩側順勢一攤，倒臥於塵埃與雜草之間。
「話說回來，機器怎麼會有辦法想東想西呢，反正用不到腦袋嘛。」
「提案：使用邏輯病毒駭入該個體迴路，避免等待回應過久的詰問。」
沉默。
輔助機的建議因為人造人未給予回應，消散於空氣中。
就好像我剛剛表面上對待他的方式。
「……改天吧，現在我連駭入的幹勁都沒了。」
「否定：人造人不允許存在感情，建議立即進行解析。」
「POD你很煩耶，我命令你在10小時內不准對我發言！」
「……」
到最後，我還是沒能跟上人造人的思考速度，無法提供任何回饋。
就這樣看著人造人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藉由半永久循環能源苟活的我，靜靜地迎來孤寂。
而名為「不清楚」的燈號尚未消逝。
我明明思考了。
創作內容
【尼爾：自動人型】溝通【同人短篇小說】
艦これ同人小說－馬非白馬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