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夏,有件事情一直讓我很好奇呢。」
「什麼好奇的事?」
依蒂絲輕靠著莎夏,木框車窗外的眼裡是向後掠過的平原。
視野迎來河岸,汽笛聲響起,轟隆隆地鐵輪駛上鐵橋,芒草連綿的河岸在夕陽的映照之下呈現一片金黃。
黃昏時分,深灰色的軍用列車沿著旦爾贊山脈奔馳,拖長的煤煙說著列車正頭也不回地趕路。它在一早自王國東部地區的首府卡斯泰來開出,簡陋的運兵車廂裡滿坐運往東南邊前線的士兵,四二一小隊則被分到車廂一角的位置。
「克羅諾人的眼珠與頭髮,顏色幾乎都一樣。」依蒂絲眼裡映著莎夏微抬起的眉毛,靛藍色的眼瞳猶如東邊開始暗下的天色,「這點讓我覺得很特別呢,就算是王國裡的希維雅人,只看髮色也會有一些差別啊。」
「這個是真的,托也夫爺爺曾經說過。這是克羅諾人之間屬於彼此『血的連結』!」
莎夏的語氣裡帶著肯定,卻宛如轉述一件傳說故事,讓依蒂絲臉上浮出了困惑的神色。
「血的連結……?這有點難懂。」
「沒想到依蒂絲會對我們克羅諾人這麼好奇,是很少見啊。」莎夏略往前傾著身子,似乎等著依蒂絲問起更多問題。
「該說好奇嘛……是有一點啦。」依蒂絲繼續問道,「那麼,羅西亞國真的只有克羅諾人嗎?」
「就我所知的話,有個九成以上吧。也許只會在大城市裡才見得到其他種族的人,比如說有與帝國相通鐵路站的『莫斯加瓦』這類的地方。」
「羅西亞國裡只有克羅諾人,據說這是來自西方的『大賢者』,帶著一群克羅諾人把北方的各部落合併起來組成一個國家。讓我們有能力抵擋那些驅趕克羅諾人到世界角落的敵人。」
「所以,羅西亞人是為了『克羅諾族的壯大』這事戰鬥嗎?我記得莎夏曾經說過……」
「不,與其這麼說,不如說這只是我們想『活下去』的一個方式,克羅諾人因為這樣而曾有自己的國家,卻也因為這樣而毀滅。
「也許,身處在這裡,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是一種幸福呢。」
莎夏低頭輕撫過腰間所掛的短刀,那是刺刀之外並非王國軍標準的武器。粗短而有著剛硬線條綴飾的刀柄透露短刀並非王國製品,這把克羅諾族短刀幾乎是莎夏與羅西亞的最後連結。
伊蒂絲看著莎夏,不由分說的脫口而出:「……這次的帝國攻勢……我們很危險。」語氣顫抖著。
「我……我聽其他人說過這場戰爭很危險……莎夏所說的,這樣的國度還能存在嗎?」依蒂絲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抽出秘密的絲線,急忙地收聲,「啊!抱歉,我不該這麼說……」
依蒂絲後悔,陰影在回憶裡如浮油掩蓋清水,依蒂絲再次地被那穿著米色西裝的男子所留的話給纏上——「……這個國家終會毀滅,妳的選擇會是什麼?」
「不,我感覺得出來。」莎夏手肘在車窗上撐著臉,就算平日堅強的樣子也總得帶上幾分愁容,「遞送的軍情……越來越急件,急件與急件之間更沒有喘息的一刻,每次從哪個軍旅長手中接過信件,臉色比以往更糟。」
「是這樣啊……」依蒂絲心中鬆了口氣,莎夏沒有注意到穆德瓦透露給她的暗語。這給依蒂絲始終猶豫著,該不該讓莎夏知道。
「真怕又再次回到原狀了……或許未來會更糟呢。」莎夏看著窗外景色輕嘆口氣,不自覺地又緊握著腰間的短刀。
「我很抱歉……」依蒂絲低語,身擁秘密帶給她強烈罪惡感使然。
「這跟依蒂絲沒有關係啊,不論過去的幸福是否存在,那裡是容不下眼淚的。」看見依蒂絲的眼光裡似乎漾起光芒,莎夏伸手輕抹依蒂絲的臉龐,「眼淚要流在這場戰爭結束的那一天,要是歡笑的眼淚。」
「我從沒離開過王都,從出生以來就只看過醫院的白色,更不用說知道邊境以外的世界是怎麼樣,能遇見莎夏真的是從以前到現在最特別的事!」
依蒂絲說道,莎夏的話是車外吹來冷風之中的溫暖,她想自穆德瓦手中保護莎夏,卻發先自己早已依賴著她
「如果,能有這個機會,莎夏能帶我去羅西亞走走嗎?」依蒂絲問道。
「會的……會有這機會的!」莎夏的回答堅毅而溫暖,依蒂絲知道,這是幾乎不可能原的夢。
但莎夏再次展露出對依蒂絲是彌足珍貴的笑,點著頭答應著這看似虛幻的請託,卻給依蒂絲一種強烈地依靠,讓她暫時忘了自己的身份所帶來的罪惡感。
——莎夏,若讓妳知道這些背後的秘密……妳還能接受我嗎?——
夕陽西沉,一日未停的王國軍列車卸下趕路的疾馳,噴著疲累的殘存蒸汽進到迪馮爾車站裡。作為過去的交通要衝,這是王國軍在東部的前線之前最大的補給營,迪馮爾城更因此有著不亞於東部首府卡斯泰萊市的繁榮。
鐵路生硬地僅隔著幾米寬地碎石地帶就與城市道路相連,進入城市範圍地部隊在火車窗邊飽覽這如花朵怒然開綻地繁榮,因為與德斯蘭帝國間的戰爭,戰時的密集貿易讓這裡聚集了更多的投機商人。
莎夏注意到街燈下列隊而行的克羅諾人,左右被帶著牧羊犬的城市義勇兵護送——更該說是押送著走向道路盡頭的軍需工廠。偶有須臾,與那些克羅諾人的靛藍色交錯瞬間,莎夏投向的是無法觸及的關切,卻被還以冰冷地回視。
「迪馮爾城,有著『旦爾贊山腳緞帶』的稱號呢。」
正在清點著隊員的切斯洛說道,從前面略高的鐵路橋看去,跳動著火光的煤氣街燈沿著河流排列,在入夜的山地之下猶如綴著光點的彩帶。
「那些克羅諾人,為什麼會被押送著?王國不是曾向我們……克羅諾人承諾過,不會向帝國這樣建起集中營嗎?」莎夏問道,眼神仍停留在逐漸抹進黑暗廠房裡的那隊克羅諾人。
「在王都與東部的確是這樣,但是這一帶可不是這麼回事啊。」坐在前排坐位的上等兵尤金轉過頭來,對莎夏投以嘲諷著她的無知的眼神。
「是什麼意思?」莎夏回敬得不甘示弱,自從里埃爾那一戰後,隊上竟對她不知從何處萌起敬意。
「唉……別每次都瞪我嘛,我還怕妳放炸彈……呃……對不起。」切斯洛抱起胸同樣瞪著眼,無聲地譴責起尤金的多嘴,自從前晚在營外發生的爆炸後,這在部隊裡已經是列為禁止言談的話題。
「好啦……反正呢,這一帶山區啊,就是被那些想搞什麼「獨立運動」的克羅諾部落給占據啊,是叫什麼——『靛之國』是吧?」尤金揮了揮手,依然解答了莎夏的好奇。
「靛之國?就在這裡?」
莎夏聽過它,那些傳說中不願接受「大賢者」感召而往北方的羅西亞而去的克羅諾人們,在王國與帝國交界的山區建立起自治的不足,在這安逸卻艱難貧瘠的所在生存著。
「是啊,本來是好好的。二十多年前這裡也開始挖瑪那斯礦,那些克羅諾人可兇著呢,又是騎馬又是獵槍的,說什麼都要阻止採礦隊進山,然後兩邊就打起來啦!」尤金靠坐在窗台邊,列車已經停下,幾個靛藍色頭髮的工人扛著油桶替車頭機件上油潤滑。
尤金喝了口水,放下鋼製水壺繼續說道,「當年連王國軍都跑去鎮壓了,那些山上的克羅諾人自然不是大砲與步槍的對手,隨後就躲近山地裡去了,但時不時就會跑道礦坑來搗亂一下,搞得大家想賺錢還怕喉嚨被開洞勒!」
尤金的說得誇張,卻不像平日那總是加油添醋地戲語,卻有幾分真實,「自己窮喔,也要拖著大家一起窮,就搞不懂在想些什麼。後來這裡的政府怒啦,在王國軍的同意之下弄出個義勇軍出來,開始跟搗亂的克羅諾人交戰。」
「我猜,那些克羅諾人應該是剛被搜查出來的吧。發生前晚那件事喔,整個王國應該更緊張啦,裡外都是敵人喔——」
尤金又提到了他們得提早拔營的原因,前晚讓整個東部第二營區受到不小撼動,隨後召集了部隊開往這一帶的那場爆炸。
*
晚間八時的撼動,火光與濃煙伴隨著巨響讓營區的活動皆停止。
難得泡上澡的小隊女孩們奔回營房著裝,而此時的營站酒吧,一場士兵間的拳腳大戲正準備展開。
四二一小隊的巴羅、尤金、萊納正喝著啤酒,卻被來自蒂耶娜小隊的下士洛梅亞爾拐子一撞,立即挑起壁壘分明的火花。
在這偏鄉營區過著悶日子的蒂耶娜小隊、以及早已受不了這群來自中央的禁衛兵跋扈樣子的四二一小隊,在酒吧士兵的鼓譟下本該揮出第一拳命中對手的鼻梁,爆炸的撼動卻震破營站裡的窗戶。他們離爆炸的地點很近,啤酒與炸雞翅和著碎玻璃漫天亂飛。
「哇靠……他媽的帝國軍打來了?」
「不是啊!怎麼可能這樣沒消沒息?」
警戒的鈴聲大作,已有士兵揹起步槍奔往爆炸的地點,執勤的部隊更是整好了城鎮戰的陣勢前往爆炸所在的車站附近,那裡煙與火盤據,滾著橘紅竄上夜空。
王國軍、警察與消防隊全往車站而去,敲著警鈴響徹在街屋之間,隨著焦急地步伐趕到車站。令人驚訝卻也卸下緊繃情緒——眼前是上半部已經消失被大火吞噬的車站、列車的鍋爐與半截車身橫躺在月台間、車廂堆疊扭曲,四周都有傷者哀嚎著,戰場就在眼前,卻不見半個敵人。
不見敵人,原本拿著的槍也暫時失去用處。備戰的部隊放下槍,在這救援為上的時刻,拿起工兵鏟與十字鎬加入尋找傷者的行列。做為醫護兵的伊蒂絲被派下急救的工作,莎夏則幫著伊蒂絲抬起傷患。
「放開妳的手!這爆炸是克羅諾人搞的,別在那假好心!」莎夏身邊,意識尚清的傷者嘴裡叫嚷,卻成了逐漸擴散的耳語——這並非帝國的襲擊,更不用說根本沒見到帝國軍了。
「這是『靛之國』向王國軍的宣戰。」軍事監察處的穆德瓦上校表情嚴肅,難掩連夜趕到此地的疲憊,他向圍繞著會議桌的軍官們說道。
穆德瓦上校的監督之下,軍事監察處只消半日就找出這場爆炸的兇手。
兩個全身嚴重灼傷的克羅諾人手指上有著火藥痕跡,而這灼傷幾乎能斷定他們離爆炸位置相當接近,接著被指出這兩個克羅諾人就來自迪馮爾城,那飽受克羅諾族獨立組織「靛之國」侵擾的城市。
王國對此事的反應比起逼近的帝國更加積極行動,隔日就召集了幾乎所有的東部軍往旦爾贊山區移動,打算在帝國軍的大攻勢來臨之前一舉消滅靛之國。速決而毫無猶豫,這舉動卻也博得王國民意從上至下的支持,催促起王國軍提早了備戰的狀態。
儘管軍隊因此積極開動,切斯洛卻為這種積極感到不安。
那軍事監察處所主導著某種事的熟悉感在背後扎著他。不管這次的爆炸是否為靛之國所為,軍事監察處的調查卻有如已經擬好的劇本,為了什麼目的而生的劇本,編寫的這一路根本錯得危險。
時間有限,他必須在此地的幾天裡就要查出答案。
後記:
覺得累...就快決戰篇了R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