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衣服是誰的呢？

       我已不記得上回家幫忙曬衣服是甚麼時候，畢竟上了高中後在北部就學，一路升到大學。除了高中那個滿滿都是想家的我，回屏東頻率特別高以外。上大學後，回家的頻率就少了。除非是連假，或是家裡有甚麼重要的事情、南部教會主日的鋼琴手需要支援外，不然假日都是在學校度過。只是今天曬衣服，本想盡速曬完回去睡個回籠覺，但曬著曬著，回憶卻以涓滴不止的態勢浮現腦海。

       我的手從洗衣機裡面掏出一件又一件衣物，用曬衣架套上，掛在懸空的長竹竿上。有時候我會猜想：「這件衣服是誰的呢？」我才發現，我平常貌似都不會特別注意家裡的人穿著怎樣的衣服。頂多從衣服上面的花紋、風格、質料，去揣想這件衫、那件褲的主人是誰。

       我兀自以手打撈起幾件時髦一點的名牌衣服，心裡猜想這應該是我妹妹的。我的妹妹特別喜歡穿名牌衣服，但似乎在以前的記憶裡面，她對於名牌其實沒有多大的執著。然而，自從她上了五專後，似乎特別會注意衣服名牌上的眉眉角角，有些衣服是非名牌不買的。因為我本身對名牌沒有說特別強求，所以我有些時候會問我妹，為甚麼衣服會特別挑名牌？她的回應一貫是好穿，而且有質感，更重要的是，在同學之間有話題可以聊。其實，我意識到我跟我妹妹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應該說是這個教育制度下，把我跟我妹妹區別成兩種人－－主流、非主流。

       我是在主流期待下成長的孩子。因為身在學校裡所謂的「第一班」，以前在我身邊的朋友，很少會談論到衣服的眉眉角角。我們之間的話題，不外乎是家裡希望（甚至是允許）自己考幾分？模擬考預設自己可以失誤幾題？考試分數的目標訂在哪裡？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在學業間打轉。交心點的，就是談及未來想要走哪個科系？對自己有甚麼樣的規劃？類似這樣正經八百、似遠非遠的問題。

       反觀我的妹妹，她是個藝術家。藝術家這一名，是她從小走藝術班上來，念的是設計、文創相關科的註解；藝術家的另一個意思是，她不拘於傳統、不安守於成規、她不服現有的制度。慶幸的是，家裡對她在學業上並沒有太大的要求，只希望她可以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是甚麼，畢竟在非主流的價值下，很容易迷失方向，而且會比主流的升學制度相比，更具挑戰。這些人，他們比任何所謂「會讀書」的人，需要具備更大的勇氣，去面對這個對他們不友善的社會。因此，我也非常敬佩這些人，他們是用自己的生命，向這個既有的制度反證出另一種骨氣、另一種生命的抉擇。

       我才想起，我以前也想走演奏家、文學家這兩條路，但由於念「實用的」書這條路似乎比較安全，而我也安於穩定，所以選擇這條升學之路。但若是有些人，他在非主流的領域本來是個天才，卻因為現實使他們步履艱辛，只能強逼自己走一條更痛苦的路呢？我實在不敢想像。這問題時時刻刻都有人在面對，也時時刻刻有血淋淋的例子。特別是在這功利主義盛行的升學制度下，許多人雖然選擇念書，但也迷失了方向。別人的期待，也頂替了我們原本對自己的期待。但說是社會強迫我們嗎？也未必。只是有些路確實「安全」些，所以人們接踵而至。他們為了擠進這條名為主流的大門，變賣自己的靈魂、賤售自己的理想，只為了換來在社會上名為「穩定」的一席之地。

       然而，儘管社會的主流價值、乃至於制度，都為你鋪了這條康莊大道，但這條大路的終點站，是我們希冀的終點嗎？也未必。我們犧牲了許多事物，卻走向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終點，又或者出現在一場不屬於自己的賽事起點，然後一愣、二推、三走，踏上這條路。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如此？

       曬著衣服，我不禁想到這些問題。但也確實，我們總在不曾間斷的選擇題裡面，去選擇、被選擇，而且每一條路都讓我們付上相應的代價。也許我們曾經－－或者現在也是－－這樣說：「若我當時......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我想說的是，我不知道。但是，或許吧？或許我們正在彌補過去錯誤的選擇，逐漸找到回家的路、屬於我們自己的終點。這算是浪費時間嗎？也未必。正因為曾經走過那些不該走的路，或是哪些僅需過目一次即可、不必駐足太久的險峻風光，我們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甚麼。慢慢調整軌道，找到自己的步調。

        我揀起外婆常常裹在項上的陳年絲巾，作為最後一件上曬衣竿的衣物。絲巾隨風款擺，恰好蓋著陽光，讓陽光透出不刺眼的光輝、還有天光篩過縝密細絲後的點點銀閃。它那樣動人美麗，似舊卻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