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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GP

巴里耶格的門

作者:Wedness│2018-02-25 21:35:47│巴幣:10│人氣:174

    巴里耶格擁有八萬四千道門,八萬四千道都鑲嵌在拔地而砌的金色巨牆上。
    每一道門的裝飾都各不相同。有的用檜木打造,雕紋精細;有的用祖母綠點綴,慈悲而莊嚴;有的則是吸收所有光芒的黑,能讓人感受到深沉的絕望。每一扇門都通往一個世界,每一個世界的故事都與眾不同。這些故事就和夢一樣,稍縱即逝。
    巴里耶格會在門內見證一段故事,直到故事有所終結。當故事結束,一切歸於平靜以後,他會再前往下一扇門。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在充盈著白色光芒的金色巨牆上,在那些擁有獨一無二故事的門裡面,巴里耶格靜靜地體會每一段夢想與感情。
    「先生,需要休息嗎?」老管家對著剛回到門外的巴里耶格說。
    「不太需要,」巴里耶格坦承,「不過我想喝點甚麼。」
    「我為您準備一壺蘋果茶吧。」老管家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說。
    「那就麻煩你了。」
    老管家說了一句「很樂意為您效勞」後就帶著微笑離開了緊貼高牆而砌的寬廣走廊。巴里耶格將背倚靠在牆上,俯望著老管家緩緩步下階梯的身影。老管家身著黑色西裝,神情莊重而威嚴,頭上頂著幾搓成熟穩重的白髮,他的身姿不會因為任何風吹草動有所改變,始終保持著最完美的儀態。巴里耶格確信他是世界上最有模樣的管家。
    他的視線隨著管家來到建在四道牆內中心的亮白房間,那是巴里耶格的住所,也是金色巨牆內的巨大發亮源,這種光線照亮了巴里耶格所知的每一個角落。巴里耶格繼續將視線順著住所往上移動,朝金色巨牆的盡頭望去。一如既往,巨牆一望無垠。
    巴里耶格望著四道向上延伸匯聚的巨牆,想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過於魯莽,才會笨拙似地懷疑這一切。
    管家端著上頭放著一壺蘋果茶和杯子的托盤走了回來。他將杯子連杯托拿給巴里耶格,並往杯子裡斟滿茶。
    巴里耶格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這個溫度您還滿意嗎?」老管家問。
    「老實說,溫度不是問題。」巴里耶格舔了舔嘴唇,「問題是這茶有夠難喝的。」
    「非常抱歉,先生,」管家不失優雅地頷首說道:「需要我再幫您換一壺嗎?」
    巴里耶格見狀哈哈大笑。他將手中的茶往走廊的圍欄外一倒,金黃色的液體從杯中傾瀉而出,一路向下流入遠古的深淵之中。
    「該死…該死,真的該死。福特,你難道不會感到懷疑嗎?」他說。
    「我不懂您的意思。」老管家福特還是低著頭,不疾不徐地問。
    「就像是…不明白某種狀態吧,」巴里耶格用手指了指發光源和巨牆。「例如這一切。」
    「先生為甚麼會懷疑呢?」
    巴里耶格沉思了一陣子。
    「我不知道,」他注視著遠古的深淵說。「其實我也不太曉得自己到底在懷疑甚麼,但就是有種感覺。」
    接著他又瞥了幾眼無限延伸的牆面。其實牆的上下兩端並沒有甚麼差別,兩邊同樣看不到盡頭,唯一的不同只有方向不在同一邊。
    「你看一切的開端,最底層的房間都已經不見蹤影了,然而每當我期待地往上一眺,還是會發現終點遲遲沒有出現。」巴里耶格說:「八萬四千,這代表了一個幾乎數不盡的現實,而這數不盡的現實也是我的生命。然而,太久……真的太久了,有的時候不禁讓人思考,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
    之後是一陣沉默。巴里耶格痴痴地望著整個世界,福特則站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端著作工細緻的陶瓷托盤。過了良久,福特率先開口。
    「小人不像您一般聰明,也不能否定您的懷疑,」他誠懇地說:「不過對我來說,所見的一切即是真實。等待或許並不是一個有效率的辦法,但我認為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它卻是最睿智的選擇。
「萬物萬物都會終結,直到終結的那一刻,真相或許就將昭然若揭。」
    巴里耶格回過頭,望著老管家吐了一口氣,再轉回頭望向金色的世界。
    「你說的對,真相,」他說。「總有一天會昭然若揭。」
    然後他猶如下定決心般說道:「茶就算了吧,別再拿壺新的來了,我想趕快去下一道門。」
    「悉聽尊便。」老管家深深鞠躬。
    福特領著巴里耶格走上一道階梯。
    光點圍繞在他們四周,彷彿在給予祝福一般。老管家不為所動地領著路,巴里耶格則跟在後頭。
    兩人走到了一扇維多利亞風格的黑色鐵門前。
    「就是這裡了,先生。」
    巴里耶格打量著鐵門,並用左手輕輕地撫摸著門面。
    「在門外等我,」他吩咐福特,「其他的事情等我回來再決定。」然後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
    小鎮的右側有座森林,其實那森林並不算巨大,危險更稱不上,但大人們總是語重心長地叮囑孩子,絕對別去那兒嬉戲或玩耍,至於原因呢?從來沒有父母會和孩子提起真正的原因。
    「150年前,這兒曾經流行過瘟疫,當時整個村子有將近四分之一的人死去,屍體堆積如山。這讓還活著的居民有些不知所措。」歷史老師芭妮在課堂上說道:「所以有人把腦筋動到東邊的森林上。森林在當時還只是一大片空地,而空地一直都是最適合拿來埋葬死人的地方。」
    解釋森林的歷史淵源可以說是五年級教師所背負的重大使命,很多老師甚至認為他們教導高年級學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獲得這段無趣而迷信的知識。從理性上來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比較能豁然地接受生離死別的抽象概念;道德上來說,則沒有任何一個人想扮演這種「告訴你一個能嚇到你尿床的恐怖秘密」的黑臉。也多虧學校獨攬這項重責大任,漸漸的,小鎮上的居民們形成了一種不再談論森林過往的默契。
    「所以,」芭妮老師繼續說,「那座森林就變成了這座小鎮上有史以來最大的公墓─或者說亂葬崗。」
    「哇,太恐怖了吧。」
    「鬼有甚麼好怕的。」
    「鬼根本不存在好嗎。」
    各種反應此起彼落。有些自稱膽大的孩子甚至直接在課堂上相約放學後直奔森林,希望能一睹漫畫或電影中奇形怪狀的超自然生物。當然,沒有人真的敢去。
    提姆對於森林有這樣的歷史倒不如何意外。他一直覺得,既然大人們有意隱瞞森林裡的故事,那麼這故事想必一定有其特別之處,因此這段歷史讓他覺得理所當然,他甚至覺得這故事比他想像中還來的無趣。不過他也沒什麼膽子進森林裡溜搭就是了。
    提姆其實並不怎麼喜歡歷史課,他討厭總是帶著和藹笑臉的芭妮老師(而且她胖胖的),所以他不常聽課。無聊時,提姆會在課本上勾勒大大小小的塗鴉,在紙上,他創造出一個又一個世界。提姆喜歡畫畫。
    隔壁班的波頓也喜歡畫畫,他是少數跟提姆聊得來的孩子。波頓長得又瘦又矮,看起來甚少自信,這或許也是他跟提姆處得來的其中一個原因。他們兩個人都矮矮的,而且看起來有種說不上來的陰森感,讓其他孩子避之唯恐不及。波頓有個偉大的夢想:「成為漫畫家。」
    提姆則沒有夢想,他不敢有夢想。

    「提姆,」下課時,波頓站在教室門口喊著他的名字。「快點過來。」
    提姆聽到波頓的呼喊,闔上課本走了出去。提姆坐在教室最內側的中間一排,波頓每次要找他時,都會在門口用響徹整個教室的音量來傳話。提姆不喜歡這樣,他不想讓自己太過醒目。
    「我剛剛畫出了一隻超猛的怪物,我覺得他大概是有史以來最酷的怪獸了,所以想拿過來給你看看。」波頓興奮地說,並將數學課本打開。他翻到寫著「因數與倍數」的那一頁,指了指下方那一團黑色的東西。
    怪獸的嘴巴長在肚子上,眼睛緊緊的鑲入手背裡,牠的頭禿禿的,沒有眼窩,鼻子處則彷彿被利刃削去一般,只有簡單的兩個孔洞。牠整身烏漆墨黑,四肢扭曲成一團。
    提姆將手指托在下巴上,仔細地凝視。許久後他開口。
    「我覺得,其實並不是把怪獸畫得醜醜的就會讓人恐懼,」他否定道,「有一幅…哥雅的畫,畫裡的人正在吃自己的孩子,我覺得那個就讓我感到害怕。」
    「哥雅?」
    「嗯。」
    「所以要吃人才會比較恐怖囉?」
    「我覺得有很大的可能是因為這樣。」
    「好吧。」波頓沮喪地說,「我再去重畫一隻看看,等畫好了再拿給你看。」說完他就闔起課本,朝自己教室的方向走了回去。
    提姆見他離去,也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下堂課是提姆討厭的生物課,所以他繼續在課本上畫畫。

    中學部的中學生最喜歡欺負那些矮矮小小、看起來陰陽怪氣的孩子了,他們不只是喜歡,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非常擅長欺負那些矮矮小小、看起來陰陽怪氣的孩子。然而比起同樣性格怪異(至少在他們看來是這樣)的孩子,他們更常找提姆的麻煩。
   「嘿,蠢蛋。」為首的那名中學生對著吃完午餐,正在整理置物櫃的提姆說道:「聽說肥媽今天告訴你們森林的秘密了?」這群學生都叫芭妮老師肥媽。
    提姆整理著背包,沒有理會。他覺得拉鍊有些緊繃,可能是卡住了。
    「那我們該辦個試膽成年禮了,你說是吧?」
    提姆繼續嘗試拉鬆拉鍊。
    「畢竟人都需要長大嘛,像你這樣又矮又膽小,被別人瞧不起了可不好。」
    提姆還是不予理會。其實他嚇壞了,所以一直用背包轉移注意力。當然,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中學生憤怒地抽走了提姆手上的背包,他惱怒地說:「今天放學後給我馬上到森林的入口處找我們,我們要幫你辦成年儀式。等到你從森林逛一圈回來後,背包就會回到你的手中了。」他用力瞪著提姆。「別忘了,放學後來找我們。」
    提姆緊張的點點頭。
    中學生見提姆答應,嘻嘻地嘲笑幾聲就掉頭離開了,走之前還不忘把提姆剛剛才收入櫃子的日常用品一股腦地拉倒到地面上。
    提姆只好蹲下身子,撿起並重新收納他的私人物品。
    在遠處目睹一切的波頓緩緩走上前。他蹲下來幫提姆撿拾散落的物品,並問道:    「你還好嗎?」
    「還好吧,」提姆聳聳肩,「反正也沒有受傷。」
    一旁的波頓欲言又止,他嘗試了幾番後決定還是換個話題。
    「對了,早上說的那個新怪物畫好了,」他說:「你要不要看?」
    「嗯,好啊。」
    「我相信這次一定能讓你滿意。」波頓自信地保證。
    收拾完提姆的東西,兩人並肩走回教學區。
    波頓回到教室,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歷史課本,他對提姆說:「早上芭妮老師說了那座森林的事情,所以我就畫出了這個怪物。」他打開「北美西部開拓史」那一頁。
那頁右側有一位身著軍裝、頭帶二角帽的矮小男子,牠站在一棵大樹的後方,只露出了三分之二的身體。怪物露出的手中拿著一隻人手,牠的嘴角流淌著鮮血。
    提姆點點頭,「嗯,大概就像是這個樣子。」他說。
    波頓微笑地點了點頭,「我畫之前找了一下圖書館的書,裡面剛好有你提的哥雅的那幅畫,我就參考了一下他的想法。」
    「還蠻不錯的,」提姆同意,「尤其他抓著一隻手的畫面,會讓人懷疑那隻斷手到底是誰的。不過記得,下次別用拿破崙當人物範本,他看起來真的沒什麼威嚴。」說完他看了看波頓。
    波頓「嘿嘿」笑了兩聲,尷尬地點點頭。

    午休時教學區萬籟俱寂,不論是否在休息,每一個孩子都竭盡所能屏聲歛息。
    提姆趴在桌上沉沉地睡著。他沒做夢,他從不做夢。
    波頓有的時候會和提姆聊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做了什麼夢,吃人怪物、魔女集會、美麗的紅色妖精….他說的口沫橫飛,提姆則在一旁靜靜地聽。波頓常常會拿自己夢裡的怪獸當創作的靈感,提姆認為那不是個好主意,因為每次畫出來的東西都沒有甚麼原創性。
    不過波頓總會聽取提姆給出的建議。每當他畫出些新東西,就會請提姆審核一番,而提姆的建議也總是簡明扼要。波頓對兩人這層關係頗為滿意,他覺得一個好的創作者就需要接受好朋友不吝嗇且一針見血的意見,那能使他進步。
    在多年的磨合下,兩人甚至緩慢地創作出一本名為「當甘道夫遇到外星蘇格拉底」的漫畫(雖然提姆同樣覺得這個故事沒什麼創意,不過波頓還是會在每個星期三的晚上八點偷偷在自己的書桌前更新漫畫進度),波頓也相信,這本作品總有一天一定會出版,成為全世界最暢銷的漫畫。
    寧靜持續壟罩著午睡的提姆,但他還是沒作夢。

    彷彿事先計畫好一樣,高年級的任課老師這一整天總是將話題導向森林。教數學的里德老師對森林裡大大小小的超自然事件寮若執掌,他難掩興奮地對孩子們說著那些與他數學專長毫不相干的傳說。
    提姆想畫畫,但發現所有的筆都在午飯前進自己收進書包裡面,而包包現在並不在身邊,所以他必須找除了畫圖以外的事來打發時間。他想了想,決定聽里德老師說故事。
   「有的時候還有一些小妖精,」里德老師說:「長得和人類一樣。牠們會跟進入森林裡的人索要一些豆子,一但無法如願,你就會被抓去,陪牠們唱歌跳舞直到永遠。你會忘記自己是誰,再也無法離開森林。」
    這些故事不外乎就是些常見的妖魔鬼怪,落伍而深刻。失魂落魄雖稱不上,但至少能嚇得每個孩子瑟瑟發抖。
    提姆試著將自己的情緒融入故事裡,這多少能彌補畫筆不在身邊帶來的乏味感。這些恐怖傳說雖千篇一律,卻讓人身歷其境。提姆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大腦正在為這些故事編寫後續,這讓他感到害怕。
    男孩驚恐地睜開了眼,盡量讓注意力回歸到現實。想像一個故事對他來說太奢侈了。

    放學後,提姆踩著腳踏車來到了森林,他看見幾名中學生已在西側外圍外蓄勢待發,很顯然,這就是他要找的那群人。他們神情亢奮,彷彿一群迫不及待將人送上斷頭台的民眾。提姆將車子停靠在一棵枯木旁,碎步朝他們走去。
    其中一位中學生看見提姆,大聲地對他喊了幾句,其他人則跟著哈哈大笑。提姆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些甚麼。
    等提姆靠近,中午那名帶頭的學生瞪著他說道:「脫掉衣服跟褲子。」
    提姆遲疑地朝他看了看。
    「脫掉!!!」
    受到驚嚇的提姆迅速地將衣物褪去,只留下一件內褲。其他人繼續大笑。
    「好了,現在你走進去,從東部的另一個出口出來。」中學生再次叮囑:「到時候我們就會把包包跟衣服還給你。」說完他抓著提姆的脖子朝森林的方向用力一推。提姆一個踉蹌,笑聲再次四起。
    提姆就這樣光溜溜地站在森林入口前,環抱雙手,不時害怕地回頭張望。他嘗試邁開步伐,隨後又害怕地將腳伸了回來。
    不耐煩的中學生們開始在後方咒罵,有人甚至丟擲小碎石,催促提姆前進。提姆猶豫地轉過頭,其中一顆石頭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眼角,鮮血緩緩從傷口流淌而下。
    痛意促使提姆前進,他邁出左腳,緩慢地步入森林之中。
    森林裡異常昏暗,只有少許的陽光穿透樹葉縫隙,不足的光線使提姆恐懼,他顫抖著,樹叢中任何風吹草動都驚得他背脊發涼。過了許久他才發現人群與譏笑聲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周數不盡的橡木與榆樹。
    未知的恐懼感朝他襲來,他回憶起方才數學課上聽到的傳說。大腦自動省略了過載的訊息,只留下衝擊最大的一段話:「永遠無法離開森林。」
    無法離開森林─提姆繼續往前走。
    無法離開森林─他發現自己迷失了方向。
    無法離開森林─太陽逐漸西落,原本就不充足的光線更趨微弱。
    然後提姆確信自己再也走不出森林。

    提姆抱著雙腳,坐在兩團老樹根間的凹槽處,此時天已全黑。在這之前提姆有試著尋找離開森林的方向,然爾都只是徒勞,於是天一黑他就決定跑到樹根間躲著。
    任何事情都會習慣,恐懼也不例外,然而它還是會存在,提姆的做法是蜷曲身子坐在樹下,讓害怕的情緒與樹根的保護在天秤上取得平衡。兩者目前相安無事。
    有貓頭鷹在叫。也只有貓頭鷹在叫。風甚至不需要吹出聲,輕撫在提姆光溜的肌膚上,就能冷得他直打哆嗦。
    滿月如燈泡般明亮,然而在樹叢的遮蔽下,提姆只能隱約瞥見微弱的月光。
    他想,如果自己能夠爬上樹頭─隨便一棵樹都好,或許就不會再受黑暗侵擾。他看了看四周。他打消念頭。提姆發現自己連爬樹的勇氣都沒有。
    然後狂風大作,掩蓋住貓頭鷹相較之下還算友善的叫聲,如利刃般劃過空氣的風切聲將提姆殘存的勇氣摧毀得無影無蹤。他抱著頭,不清楚自己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而發抖。
    「你在這裡幹甚麼啊?」
    有聲音問道。提姆下意識地「哇」了一聲從樹下跳起,後腦杓應聲撞上樹幹。一名女孩出現在他面前。
    「我問你在這裡做甚麼,沒必要嚇成這樣吧?而且你怎麼光著身子?」女孩繼續對提姆提問,並將自己身上的毛斗篷脫下,丟給他。
    提姆將斗篷套在身上,用右手撫摸著後腦勺,左手指了指自己。女孩點點頭。黑暗中提姆看不清女孩的五官,不過他能看出女孩頭部擺動的輪廓,還有她斗篷底下穿的那身洋裝。
    「有…有人說要幫我辦跟試膽有關的成年禮…」
    「喔,你被欺負囉。」女孩不等提姆說完,插嘴道。
    「呃…我應該…呃…」
    「你知道嗎,」女孩再次開口,「你知道你為甚麼會被欺負?」
    提姆搖頭。
    「因為你沒有揍回去。」
    「揍回去?」提姆驚訝地問:「揍回去…揍回去只會被打的更慘吧?」
    女孩搖了搖頭,提姆很確定她在偷笑。女孩走到提姆右邊的樹根坐了下來。她身材矮小,坐在樹根上連腳都搆不到地面,索性就讓兩隻腳騰空放著。
    「你叫甚麼名字?」她問。
    提姆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提姆。」
    「我叫伊莎貝拉。」女孩說:「這座森林很可怕嗎?」
    提姆點了點頭。
    「所以你是膽小鬼囉?」伊莎貝拉笑嘻嘻地問道。
    提姆紅著臉,尷尬地回答:「不…呃,我…我也不知道,應該吧…」說完他喪氣地垂下了頭。
    「開玩笑啦。」女孩說,「其實這座森林…也就這個樣子吧,陰森了點,不過沒有甚麼危險。還記得這裡以前是片空地,那時候我還會和朋友在這兒一塊玩呢。」說著,她將雙手抓在大腿兩側,淘氣地擺動著小腿。提姆覺得這舉動很可愛。
    「妳住在這裡嗎?」
    「嗯,住好久囉。」女孩說:「當時鎮上發生些事,所以我就搬來這裡住了。別看這兒怪陰森的,其實住起來跟鎮子差不多呢,都蠻安全的。差別只在於有沒有人和房子。」
    提姆突然想起了甚麼,於是他問伊莎貝拉:「你是豆子妖精嗎?」
    「豆子妖精?」伊莎貝拉不解地說:「不是,這裡又沒有妖精。而且我不喜歡吃豆子。」
    提姆鬆了口氣。
    「這裡真的很安全啦,」女孩說:「沒有甚麼會害人的怪物之類的,大家都很友善,不過有點害羞就是了。」
    提姆看看四周,打了個寒顫。「是喔。」
    「是啊,」女孩說:「這裡真的很讚,又漂亮。」
    伊莎貝拉站了起來。他拍拍裙襬上的泥沙,問道:「你要進森林逛逛嗎?」
    「嗯…我覺得…」
    「來嘛來嘛。」伊莎貝拉抓著提姆的手說道。
    提姆還是看不到她的五官,不過他能想像女孩臉上期待的表情。
    「呃…我想,不…呃…唉,好啦。」提姆妥協。
    「你有沒有特別想逛的地方?」
    「嗯,應該沒有吧。而且我也沒來過森林。」
    「那我來當響導吧,」女孩說:「到處走走也不錯。」說完他抓著提姆的手,大步朝森林走去。
    
    女孩帶著提姆穿越森林,途中經過了一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湖泊,還有號稱「森林遊樂場」的地方,女孩說遊樂場裡有溜滑梯、鞦韆和翹翹板(雖然提姆只看到樹木、樹木和樹木)。女孩還提議玩捉模藏,不過在提姆堅決的反對下還是作罷。他們沒有見到任何怪物。
    最後兩人來到了女孩的住所,那是一片三坪大的空地,空地上沒有雜草與樹木,月光就這樣照在乾巴巴的泥土上。
    「我可以坐在地上嗎?」提姆問。
    「哦,請便。」女孩邊說邊往最靠空地的樹木走近,她說:「不過你想不想先來爬個樹。上頭風景很美。」
    提姆瞥了幾眼樹幹,然後看看女孩。「我想…我還是算了吧。」
    「膽小鬼。」女孩玩笑似地說了一句,隨後朝波頓吐了吐舌頭。
    女孩抓著樹幹,三兩下就爬到了樹頭。她用兩隻腳站在樹上,唱起了歌。
    坐在地上的波頓這時才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伊莎貝拉的五官。她有著紅褐色的短髮、細緻的五官及深邃的綠色瞳孔。雖然提姆不久前才確認過,但他還是覺得女孩美麗的像隻小妖精。
    女孩站在樹上,哼著他沒聽過的動人旋律,跳著他沒看過的迷人舞步。提姆盯著她出了神,恐懼的情緒不見蹤影。伊莎貝拉從樹上下來後,他不自禁地稱讚道:「妳好漂亮。」
    「欸。」女孩訝異地說:「喔,謝謝…」
    「你唱的是甚麼歌啊?」提姆問。
    「我媽媽以前常常唱,」女孩在提姆身旁躺了下來。她說:「我也不知道名字。」
    提姆也跟著躺下身子。他對女孩說:「真是可惜。不過那首歌真的很好聽,妳唱的很棒。」
    「嗯,謝謝。」伊莎貝拉說:「我好久沒有跟年齡相仿的朋友玩了,我以前的朋友都不住在這兒。森林裡的朋友要不是年紀太大,就是對探險沒什麼興趣。所以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我是你的朋友?」提姆不敢置信地問。
    「是啊。我們兩個是朋友。」女孩回答
    接下來兩人沒有對話。提姆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感受四周吹來的微風,伊莎貝拉則闔著眼躺在一旁。許久過後,他想開口向女孩求證一件事,不過當他轉過頭見到她熟睡的臉孔後就打消了念頭。
    
    隔天提姆被參與搜救的居民找到。他躺在空地上,只穿著一條內褲,經過檢查後確認身體並無大礙。醫生認為他沒失溫著實是一大奇蹟,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給提姆安排了幾場心理創傷的輔導門診。
    當天下午,校長就將提姆一家請到辦公室,他對提姆的父母承諾,會將幾名欺負他的中學生開除學籍,並希望提姆能在家中休養一周。他說:「我保證這次的效率會讓各位滿意,學校這邊想讓大家清楚,我們處理霸凌事件不遺餘力,絕對會將這種罪惡遏止於搖籃之中」然後他點頭,諂媚的向提姆媽媽笑了笑,口中一邊碎念著幾聲「保證,我保證」。提姆的雙親根本不在乎。
    稍晚在警局做筆錄的時候,警長親自向提姆問話。他看著彷彿置身事外的提姆雙親,搖頭嘆了口氣,轉頭向正在寫事件經過的提姆問道:「平常在學校過得還好嗎?」
    提姆放下筆,聳了聳肩,說:「還可以吧。」
    「我以前在學校過得可差了,」警長哈哈一笑。「那時候我整日被高年級生欺負,每天都有接踵而來的鳥事發生。早上室內拖鞋不見、午餐後抽屜塞滿蟑螂,甚至放學後腳踏車被不知道誰的鑰匙鎖扣了起來…總之很糟糕。
    「後來學校來了一個超兇的老師,好像叫威廉吧?他只吼了一次,就一次,你敢相信嗎?」警長故意用誇張的手勢比了圈,提姆不禁莞爾。「嘿嘿,一次『滾,在我的眼底下,誰都不准欺負誰。』,就讓那群壞蛋不敢再針對我。你懂我要跟你說甚麼嗎?」
    「要兇那些壞蛋嗎?」
    「對、對…等等,不對。我是說,對,要讓那群壞蛋嚇到沒錯,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願意真心為你付出的人。提姆,你有一個好朋友。」說完他拍了拍提姆的肩膀。提姆不解。

    地方媒體大肆報導了這次的失蹤事件,報紙上甚至直接將提姆用「異次元男孩」稱呼。提姆對這個綽號沒什麼感想,倒是幾名記者相當在意,終日打電話到他家裡,希望能安排幾次行程讓提姆單獨受訪。受擾的父母最後決議將電話線剪斷。
    不久後,校長的臉赫然出現在報紙的頭版上,標題用黑色墨水打著大大的「為了教育:愛的教學與嚴厲的逞罰」幾個字,文章裡他將這次的霸凌事件描述成「愚蠢,且不被允許的」,以及「在慈愛的環境下,忍痛開除破壞規則的學生」,報紙的編輯最後還在文章的結論部分寫道:「一個充滿革新動力的教育工作者,感人且真摯的教學方針,偉大地引領著下一個世代」提姆彷彿能從報紙上的圖片看到校長那天虛偽的獻媚笑容。
    那天稍晚,提姆赴約到醫院的診療中心做心理治療。院方報告上寫的是做失蹤後心理狀態的相關輔導,然而醫生更多的則是跟提姆閒聊他的日常生活。這剛好合他意,提姆並不想跟任何人提到伊莎貝拉。醫生對於提姆雙親沒有到場這點頗感困惑。
    「你的父母沒有來嗎?之前應該有交代他們要陪同這幾次的門診吧?」說著他一邊敲著那張書面報告。提姆聳了聳肩。
    「嗯,記得提醒他們下次要來。」
    「我盡量試試看。」提姆不抱期望地回答。
    接下來一個小時,醫生和提姆說了不少話,內容是甚麼他一概不記得,只隱約知道是相當空洞的對話,提姆並不期望這些沒有意義的言語能代表或成為甚麼,只是他還蠻喜歡這位心理醫生的。
    當天深夜,提姆做了他有記憶以來第一個夢。那是個清楚的夢,夢中他漂浮在海裡,溫暖的海水包裹著他的身體,陽光從上方灑照,直透水面。在這裡他能夠呼吸、能夠思考、能夠做任何自己喜歡的事情,這裡沒有一絲危險。那是一種安心的情緒,好像你知道全世界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傷害妳一般,提姆很喜歡這種感覺。
    然後他醒了。男孩感覺意識從海中緩慢回到他的單人床上,但是夢裡的那股溫柔並沒有消散。天還是黑的,他瞥了一眼牆上的電子掛鐘,凌晨三點二十七分。他決定下床、出門。他打開紗窗,從窗子跳進後院。窗戶上老舊的生鏽鐵鉤劃過他的手指,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提姆吸允手指、忍著疼痛朝倉庫走去,他從那裏牽出了自己的單車,奮力地朝森林的方向駛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單行道,騎經一面告示牌後右轉進入通往森林的小徑,提姆想都沒想,把車子隨意丟在路邊,向森林入口方向急奔。四周雜草叢生、彷彿這塊土地早已被人遺忘多時,這的確是事實,不過提姆上次並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注意這些。
     男孩在森林裡大聲地呼喊著女孩的名字。
    「伊莎貝拉!妳在嗎?妳在嗎?」湖畔沒人。
    「哈囉,妳在這兒嗎?」遊樂場也沒有。
    提姆用盡所有的氣力呼喊、尋找,都沒有尋獲女孩的身影。他想找到女孩,再多跟她說說話,或許能玩玩上次他因為太幼稚當藉口拒絕的捉迷藏。
    他來到了女孩的住所。空地上只有月光,空無一人。
    男孩走上前,站在明亮的空地上環顧四周的黑暗,原本悲傷的情緒漸漸釋懷。他躺下來,閉著眼,感受周圍的一切。寧靜,卻感受得到生命。
    男孩想要爬樹。
    他起身,走到伊莎貝拉幾天前爬上的樹前。他在樹下左尋右找,最後抓到一處合適的攀爬點,爬了上去。
    爬樹並沒有比他想像的難多少,不過也沒比他想像的簡單。身軀懸空的恐懼感讓他微微顫抖,卻不足以阻止他向上爬。過程緩慢無比,卻彷彿有甚麼在指引一般,他沒有一絲放棄的念頭,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在對提姆打氣加油,期望他有繼續下去的動力,他也沒有辜負他們。
    提姆一手、一腳,一手、一腳地抱著樹幹向上爬,爬到了樹頭上。左側的樹梢上有隻夜梟,他生怕驚擾到這隻森林居民,所以小心翼翼地繞到右側樹枝上。男孩以最低程度的干擾坐上樹枝,貓頭鷹卻看了看他,一副不害怕的樣子。
    提姆也看著貓頭鷹,朝他做了個鬼臉。貓頭鷹歪過頭,顯露出疑惑的神情。
    提姆這幾天畫了很多圖,他從自己創造的世界裡發現,原來這個能讓它孕育無邊世界的世界,才是最大的那一個世界,裡面有好多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事情;還有很多值得他理解、結交的人,他或許還能跟他們成為朋友。他想起了自己現在僅有的、真心對待他的兩個朋友,一個活的,一個死的。他想起了警長那天對他說的話,「提姆,你有一個好朋友。」,他同意。
    旭日東昇,太陽正緩緩從森林出口一方升起,樹梢上的一人一鳥不約而同望向早晨的第一道曙光。提姆明白,從這一天起,他不再是原本的那個提姆。
  ※※※※
    巴里耶格從門內走了出來。
    「先生,需要休息嗎?」老管家一如往常地問。
    「要。我想先睡個覺,起床後再好好吃一頓晚餐。」
    「是的。」福特領著路,一邊說:「您想吃些什麼呢?
    巴里耶格思考著所有的一切,萬事萬物。他渴望知道意義,他期待知道真相。他的雙腳緊跟著福特,卻沒有聽進他所描述的任何一句話,或是建議的每一道前菜、主菜與甜點。
    兩人抵達連接著發光源的巨大石橋時,巴里耶格停下了腳步。
    他駐足,看了看金色巨牆,看了看自己巨大的發光居所,看了看遠古深淵,看了看看不到的起點、看不到的終點。
    管家面朝著他,站在前方不遠處恭敬地頷首,靜靜等待著巴里耶格的下一道指示。
    巴里耶格凝視著他的世界,想要尋找一絲的真相。
    「沒錯,」他想,「真相,這一切的真相。」
    接著一道慈祥而威嚴的聲音開始在他腦中迴盪。聲音告訴他:「真相,總有一天會昭然若揭。」
    巴里耶格妥協了。妥協,所以他搖搖頭,讓自己保持清醒。他對福特說:「沒什麼事,繼續走吧。剛剛討論到的晚餐,如果是前菜,我想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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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Komi(貴霜雜食動物)
好棒的設定!請問會有續集嗎?

04-06 18:15

Wedness
不會有喔,這部是短篇,我的分類習慣是標題上有寫數字的才會有續集04-06 19:04
Komi(貴霜雜食動物)
了解了。謝謝你!

04-0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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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sky00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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