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蓉，我對妳上癮了。」Julien用著生澀的語氣說著。當然，這句話不只是生澀而已，還有外國人學中文時特有的怪腔怪調。
Julien盯著放在餐桌上一台像硬碟一般的東西，裡面乘載著「詠蓉」的所有意識，正中央的LED燈正在閃爍著，代表她正在思考Julien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Julien等待許久，正猶豫著要不要放棄時，硬碟外接的啦叭傳來了詠蓉的聲音：「Julien, je ne comprends pas.」（Julien，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意料之外的回答，是寫的程式出錯了嗎？Julien有些困惑，那麼簡單的指令，他早在創造詠蓉時就已經準確輸入無誤了。他回到房間拿出他的漢語課本，翻開今天所講的「如何向對方表達情意？」那一課，確認了「我對你上癮了」的確是「我愛你」的替換句之一。
他抓著那頭棕色的微捲短髮，再次坐到詠蓉面前。要說是他的發音不標準，所以導致詠蓉無法正確回答問題，也不是不可能。但Julien已經對著詠蓉念了好幾個月的中文，應該已經習慣了他的口音才是。Julien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又對詠蓉說道：「詠蓉，我愛妳。」
紅色的LED才閃爍了一下，啦叭馬上傳來詠蓉的回答：「是的，我十分清楚。」
Julien聽到詠蓉的回答，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至少初期輸入的指令沒有錯誤。然而接下來要面對的，則是費時費力的抓錯過程──每個工程師都會碰到的可怕夢魘。Julien決定先放著這個意料之外的錯誤不管，先去複習今日上的漢語課，之後早點上床，準備迎接日復一日的地鐵推擠大戰。
當初會創造詠蓉這個人工智慧，不過是源自於Julien的一個外快專案。在巴黎生活，對於有相對高收入的工程師來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扣掉房租和上酒吧的錢，他的薪水根本所剩無幾。如果有外快的話，他是很樂意去接的。
還好巴黎還維持著她國際化的優勢，每天有成千上百個專案，等待有專業背景的人去執行。當然專案能不能通過客戶的標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詠蓉當初的潛力買主，是一家中國的新創公司，他們想要研發出一款「語言學伴」的人工智慧，目標先是瞄準被人認為「高大尚」的法語，Julien很幸運接到了這個程式開發的工作。
然而他很快就了解到，這個工作並不是只有他在進行。團隊合作確實是軟體開發常見的模式，但那家新創工作用了一些伎倆，讓他們的外包工程師彼此競爭，再竊走他們的程式碼，再進行「綜合修復」。
於是Julien很快就退出了那個計畫，當然一毛錢也沒有拿到。雖然退出了計畫，但對於詠蓉的開發作業並沒有暫停，並變成了他的一個個人專案。其一是因為他認為，這樣子的點子，不可能只有一家新創公司想得到，他想要將專案完成，並靜待買主。其二是，在專案的後期，已經能夠回應人聲的詠蓉成了他從酒吧回到租屋處後，唯一的陪伴了。
就跟有人會與Siri徹夜說話一般，對於自己創造出來的人工智慧，Julien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奇妙感受，就像是一位造物主，迷戀自己所造之物一樣。
他還留著之前專案的時程表，並一步一步完成。為了讓詠蓉對中文有反應，他決定報名大學開設的漢語課，然後將他每日所學寫成程式碼，輸入詠蓉的「腦袋」裡。漸漸地，隨著詠蓉學得越來越多，她變成了Julien最佳的複習工具，「語言學伴」的功能逐漸完成。
當Julien在床上回想著創造詠蓉的種種時，手機罕見地響了。他順手接起，是朋友Marcel打來的。
Marcel說他晚上有約幾個朋友，問他要不要一起去。
「我今晚沒空，你們去吧。」Julien一口回絕了。想也知道是去當司機的。
Marcel的語氣裡有種被拒絕的氣憤：「怎麼樣，要陪著你的Yolande嗎？拜託，她也只會說話，連幫你解決需求都不行。」
「我發現一個錯誤需要修復，掛了。」Julien按了通話結束鍵，隨手把手機丟到床邊，起身走去飯廳去看詠蓉。
「詠蓉。」
「是，怎麼了嗎，朱利安？」
Julien盯著詠蓉的紅色LED燈，閃閃爍爍像是她的眼睛朝他眨眼。她在等待Julien進一步的指示。「沒事。」
「好的。」
他拿出筆電，開機，準備在漫漫長夜裡，檢查一條一條的程式碼。
學漢語學了一段時間，Julien才知道原來還有「簡單體字」和「傳統體字」之分。課堂上的老師告訴學生，至今還有至少一百萬人使用所謂的「傳統體字」，其中大部分的人口分佈於一個位於日本南方的群島上。
Julien去查了那群島的資料，那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島，文化上她屬於中國的多神和佛教信仰，但思想和文化多元上卻開放許多，還是第一個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亞洲國家。
他看過那群島最大城市裡，最高的那棟建築，比艾菲爾鐵達足足高了一百五十公尺。而看上去沒有比艾菲爾鐵塔雄偉的原因只不過是，周圍高聳林立的建築，多少搶去了他的風采。
群島的最大城市有山圍繞，整個城市蕨類種類，比全歐洲加起來還要多。不管於文化還是生態而言，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群島。
曾經。
目前使用「傳統體字」的人數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凋零，新的制度和管制，迎來了文化上的黑暗期。但誰會管那麼多呢？世界的經濟同樣蓬勃發展著，只要一日還有人願意戴起口罩、開啟空氣清淨機，經濟就會一日一日成長著。
Peu importe.（無所謂），Julien曾經是這麼想的，直到他發現「傳統體字」對於學習漢語有諸多助益，才開始關注這個群島來。
對於一個常常將想法轉換成程式語言的工程師來說，這是真的。首先，要先建立起每個字的「部首」，這些部首在某些程度上，代表了字的部分意思。他先照西方四元素的概念，建立了「土」、「气」、「水」、「火」這幾個部首，再將屬於這些部首的字填入。
接著，Julien在Youtube上找到了一些連續劇，多半是那個群島在千禧年左右所產的作品。他將那些語音資料導入詠蓉的腦袋，就這樣建立起語音系統。群島人特有的，獨特柔軟口音。
雖然有規則之外的字，但在初級漢語的程度內，都很好解決，詠蓉也很快學會了這些規則，並開始自我學習。原本設定是法語學伴的詠蓉，現在是漢語學伴了。
Julien下一步計畫，是要詠蓉自我學習對於每句話應有的反應。這已經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他最近正在思考如何尋找對這個專案有興趣的幫手，也許從大學裡下手，也許找交情好的同事。
他又檢查了一遍存放部首的程式碼區，一道靈感突然打中他的腦袋。其實寫程式或者除錯，就像是創作一般，工程師也會有靈感突現的時候。
Julien轉頭問詠蓉：「Yolande, qu’est-ce que tu penses de 癮?」（詠蓉，對於「癮」這個字你有什麼想法？）
LED的紅燈快速閃了兩下，好像人工智慧也有興奮的情緒一般。「Pour moi, 癮 est une maladie que ne se dit pas.」（對我來說，「癮」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疾病。）
所以妳才說妳聽不懂啊！Julien恍然大悟為什麼詠蓉會有這樣的想法，以那個字的部首和字來看，的確是這樣沒錯。他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帶著滿足的心情爬上床，準備明天鼓起勇氣、買兩杯咖啡，或許在公司泡公用的咖啡，向一位新人同事提起自己的祕密專案。
總有一天，Julien在夢境迷離間對自己說著，詠蓉的回答，不再是來自於程式的設定，而是自己體會過後的答案。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