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還彈琴嗎？」
時隔三年，我再重新掛上耳機，對著麥克風說話。拿在手上的台詞本我難得只略略看過幾回就完全記住了，就是說話時還有點抖，自己回放的時候還嫌棄自己都想了別的，投入的感情不對。
閉上眼睛，我感覺自己不是對著某個角色說話，我在對他說話。
「橘子還像以前一樣貪吃嗎？」
他的影像模模糊糊浮現在我眼前。灰黑色的背影逆了光，我們笑說和「橘貓一樣貪吃」的黑貓他抱在手裡，和他愛穿的黑衣服融合在一起。
「好久不見啊。」
張開眼睛，螢幕上那張相似的臉，我想如果把他畫成二次元形象，大概也會是那樣。一定也會是一張帶點不甘、帶點困惑的眼神看我，說著同樣一句有點違和的話。
「啊，真的呢。好久不見。」
02/
「初次見面，我是『蛋黃醬王子13號』──」看他表情略有無奈地皺了皺眉，又補充道：「土方十四郎。」
我配了一部廣播劇，那天晚上吃著慶功宴，我一聽就認出了坐在我對面黑頭髮的男生，給劇裡男二配了一副低沉的嗓音。
「叫我阿銀吧，熟人都這麼叫。」我微笑是習慣性不想讓場面太尷尬，但一時半刻我並不想說太多關於自己的事，便利及岔開話題道：「你是配『西村浩二』的那位吧？我是配『北田直樹』的。」
「啊，『萬事屋阿銀』？」土方說，「我之前看人員表，還想著有機會跟大手合作，還真學到不少東西。謝謝你。」
我見土方嘴角抽了抽微笑，手也伸出來，與他些許冷漠的氣質綜合起來，說不上哪，但卻相當違和。然而我沒多想，這樣彼此都不熟絡的場合，大概就是互相把對方捧好、捧滿，誰都不尷尬也就沒事了。反正誰還不會說幾句好聽話呢？
於是我問：「你本人的聲音比配『西村』的感覺更低沉些，雖然不太適合角色，但我更喜歡些。對了，聽人說你這是第一次做配音？」土方點頭稱是，我笑道：「聽不出來呢，看來你是有天分的。」土方只是安靜笑，沒繼續接話。
飯菜上了以後，席間我和土方幾乎沒再說過一句，土方也沒跟任何人多聊，我則是三不五時就被策劃妹子抓去台上唱歌，沒一點消停，甚至肉也根本沒吃到幾口。
「唉，明明來的是燒烤店呢。」
故意等到最後一位網友走了以後，才站在餐廳附近的橋邊大聲抱怨。我配的那個北田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傢伙。老貪著一點貪不到的好處，賠上時間做了很多自己不願意的事，被朋友虛虛地拱著，心中紮實地空了一塊。
人來人往的腳步，沒有為喝醉蹲在馬路邊的男主角北田停留，就更不可能為我這個業餘興趣是個網配的無名小卒駐足了。可惜我不夠悽慘，連喝悶酒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會頭暈想吐。
我反身靠在橋邊欄杆上，眼看車流與人流熙熙攘攘。我的眼睛沒有裝設探測雷達，不過我確實恰好瞥見土方和我同一個姿勢，正在橋的另一側，但他不瞄一眼人車，看的是滿天被光害的夜空。
事後想來，我當時雖然也感覺怎麼這樣巧，但也沒多想，腳步就跨出去，小跑步過馬路打招呼。在他意識到我再次出現之前，他還塞著藍芽耳機念念有詞。我聽出來了那不是一般跟朋友電話聊天的內容，是有點韻律、有點節奏的──台詞。
「『怎麼我總是在最不順的時候碰見你？』」
我嚇得一秒停下了腳步，後來才緩緩反應過來。什麼嘛，是續集裡西村的台詞嘛──
聽語氣，還以為衝我講來著。
03/
我一直以為像土方這樣一個自尊心極高的男人，好像極度性格的黑貓主子，他能優雅地甩你一臉尾巴，傲氣也不允許他折腰去乞求別人感情上主動憐憫。
比如那年跨過一座橋，走到他面前聽他仰頭說「那句台詞」的我，就是所謂「別人」。
那時土方一注意到我，慌慌張張抹掉臉上我還沒來得及看清的透明液體，板起了面孔，像想要咬人的貓。我佯裝什麼都沒看見地打招呼、耍寶、蒙混，我說咱倆聚會上還見過，此刻緣分還不得喝一個？
「我不記得了。」土方說完，掉頭就要走。
「怎麼不記得？我們幾小時前說過話的呀，『西村同學』。」我巧妙地站位在前面，截去他去路。
「記錯人了。」土方繞開阻擋。
「剛才那句是第二部裡西村在公司裡被降了級，見到北田當時忍不住脫口說的話。」我痞痞地笑，希望可以減輕一下沉重氛圍，便說：「還是你那話是注意到我了，才這麼說的？唉，我傷心得呀……」
「本來不是，現在是了。」我去，阿銀我這根本是被當作死纏爛打的傢伙了吧？看看那戒備萬分的小眼神！
這下我可尷尬了，「呃，我剛沒要鬧你的意思。就只是咱們這麼有緣，能隨便走路上還能再碰面，一時有點激動了哈，你別介意。」
我慢慢退開，他才鬆懈了下來。
「阿銀前輩台詞順到那了？」
土方願意跟我聊了，但我看他站姿方向還是想走，只是沒像剛才一樣強烈了。聽到「前輩」二字，我大概就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了。
「其實我只粗略看了，但那我特別印象深刻，變成一個留在腦海裡的『成句』了。」我猜想土方跟我不熟，大概不會繼續跟我說下去，於是自己接話：「我那時也是融進了北田的角色裡，所以對這話反應是很憤怒的。」
最後「憤怒」兩字，大概是聽在土方耳裡像畫螢光筆，可問的不是疑惑的「為什麼？」而是質疑的「憑什麼？」
「北田沒把別人說他什麼放心上，西村自己敏感自卑，沒看見朋友為他做了什麼，只記恨朋友搶了他什麼。更何況他說的每件事，北田一件都沒做。」
「那麼，北田憑什麼這麼堂而皇之想當好人，把西村應該負的責任攬走？不是為了提升道德高度，在他任何想要的時候指責西村的錯誤嗎？」
「那是他的朋友，最開始他沒想過指責西村。」
「沒想過？可事實上，真相很快被人給挖掘了，西村就是被加倍指責，可他從來沒要求過北田給他背鍋。」
「北田後悔過。」
「即便後悔，北田有權利生氣自己被厭惡，生氣西村說『怎麼我總是在最不順的時候碰見你？』」
土方說對了，北田不該、我也不該。可這莫名其妙的氣火淹上身卻彷彿無法抽離，我陷進了情緒的泥淖中，理智斷線，還是生氣──等我發現狀況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
我一把扯了領帶拉過土方，舌頭撬開他的唇，吸氣迫使他交出存在於呼吸中那微薄的氧。剛開始土方還很用力掙扎，我束縛住了。等力道小了，土方便隨我去，我摟了他的腰，接著發現他的身體開始應和我。
「我」問「他」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他」答應了。連這個「我」是誰、「他」是誰，我們倆誰都沒有去釐清。
04/
我後來才知道，自己趕巧碰上土方失戀。原來他那時仰頭把手機貼著耳朵，那剛好說出的台詞並不是台詞，卻是他人生某一次心碎的證明。
巧的是，策劃妹子第二部的劇本，寫的是「西村對北田的厭惡只增未減」。
想想也是，妹子的劇本裡只寫上了那是一次激烈的溝通，畢竟甚至趁著四下無人還打了一架。可溝通著溝通著，最後的共識、或說結論、或者是達成的目標卻不了了之。
我想著，我們同那倆個方向姓氏的傢伙不同。第二天我立刻找了土方重新確認了意思。
我說是自己對土方十四郎這個人一見鍾情，喜歡存在於他身上那種似笑非笑、認真又淡漠，這樣各種衝突特質都存在的人。他就雲淡風輕說了句，不用擔心，是因為喜歡我對不熟的人油腔滑調，卻也有硬起脾氣，認真反駁他的反差萌，才輕易就答應了我。
我當時突然就想起土方前晚，臉上留漬的是眼淚痕跡，然後此刻說「喜歡我的反差萌」，這什麼意思？「我」不敢問，因為「在一起」三個字是「我」先提的，「我」害怕「他」會反悔。
我過了幾禮拜，死皮賴臉地蹭上土方，蹭他飯吃、蹭他床睡，死活不肯活自己租屋處。土方沒阻止我，就讓我看了自己住的地方。
比尋常小套房多了一架鋼琴和一隻黑貓，以及錄音設備。
我問他鋼琴，他說前些陣子不練的，後來想演繹西村這樣一個抑鬱少年，他讓自己帶進那份情緒，靠的就是重新觸摸、投入音樂中。我問他黑貓，他說是中途救來的，誰知道這黑貓比橘的更能吃，都成了坨肉團子。我問他錄音設備，他說剛架不久，換掉了從前那組特有雜訊的玩意兒，花了好些錢。
我問他職業、問他老家在哪，他回答了學生間直接案寫點歌、配點音，是東京人。我問他為什麼想要進入網配這個圈子參加網聚？答案揭曉，他是來跟前任當面提分手，結果被放了鴿子，他才剛好在附近參加網聚的。
然後當晚和我親上，在一起的。
一半處在崩潰邊緣，一半接受了土方這樣的說詞──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好像哪出了問題。我又問土方，他淺淺笑著答道：「能接受我這樣的人，本來你精神就有問題。」
土方眼神很專注，他那時候讀著策劃妹子新給配音員們更新的詞本，讓我沒敢再吵他。等後來換我自己順台詞時，我發現土方說那話，是劇本裡一段加上的新台詞。
我也突然發現，我壓根沒了解過土方。
05/
土方的感情表現，一直相當分裂。某方面來說，他從不對我說一句喜歡，動作上也很少有所表示。可當我口頭上向他確認關係，他會不厭其煩給我肯定答案，並在向外人介紹時，會說這是我「男朋友」，不藏也不躲。
就認定這是他特別的傲嬌表示吧！我想。
可是我也像所有男人懷疑自己另一半時展現出的瘋狂，近乎飢渴地想知道土方的前任是誰？土方是不是還喜歡著他？我是不是只是他的替代？土方是不是還想回到他身邊？否則，怎麼解釋他人跟了我，心卻好像飄遠到我無法知道的地方？
彎下腰就著廁所洗臉台，潑了自己一把冰涼的水。深吸一口氣，擦完手便去找坐在外頭等我出來的土方。土方在和一個差不多高的男生說話。我趁著土方沒注意悄悄繞了點路，想找個能聽見他們說啥又不會被發現的好位子。
「你現在是誰啊？」男的發話了。
「這話什麼意思。」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是『上野拓海』，走的時候你是『西村浩二』。」
「你想表達什麼？」土方的回應無比冷淡，「我一直都是『土方十四郎』。」
「那劇不還得錄第二部，你現在找到一個『北田直樹』跟你好上了？」
「你可得了吧？得不到就想拚命中傷。」
「是啊，這性格不得跟『廣瀨悠宇』一個樣？」
「和你分的時候，我就是我，不是『上野拓海』也不是『西村浩二』。」土方說，「你要再這樣，就別怪我想往你臉上招呼了。」
「土方十四郎，你真就這樣一個翻臉無情的人？」
「對一個背叛我的人，需要我多有情？」土方冷笑，「給你一晚上的眼淚夠不夠？」
照理說，聽見土方對前任「要多遠滾多遠」的宣言，我應該放心下才是。可當土方前任離開的時候，我站在他後面，幽幽問了一句：「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土方十四郎，你是什麼？」
土方回過頭來看我了，驚訝只閃過眼底兩秒，連「你都聽見了？」這種緩衝話也不說，回答了我：「和『北田』相識了十年，喜歡他也恨了他十年的『西村浩二』。」
「是嘛」二字從我嘴裡悄悄飄了出來。
土方勾了勾嘴角，說：「可你自己先別忘了。來撩我的時候，你是什麼身分。」
「我可一直都知道自己對於現實跟虛構的界線模糊不清，也很容易投入劇本後不可自拔地移情。可我從來都很清楚自己的問題，並且即便移情，我也從不逾矩。」
「我今天說出來任何話，你或許會無法接受，但字字出於肺腑。」
土方閉上了眼睛。
「你以『北田』的身分回應了『西村』，除了來自『西村』的那份心靈震撼外，我那時真的以為你和我一樣，以為我們是能夠相伴、互容的。」
土方的話迫使我想起那個晚上，那個急於求成、憤怒霸道的吻，也迫使我回憶起那一半崩潰、一半理解的我，得知自己的矛盾究竟何解？
「如果是我誤會了，而你覺得奇怪、覺得被騙，我可以立刻消失。配完我角色的音，就會徹底消失在你的世界。」
他一說，我突然慌了：「不，土方你等等，我還有疑──」
手動得比腦子快上許多。我一把扯住土方襯衫的領子往自己方向拉，舌頭撬開他的唇，這次土方的掙扎比上回要更激烈，可我總有預感我一旦放開，他便會立刻消失得不見蹤影。
他的身體開始應和我，可我們依舊沒有人鼓起勇氣釐清。究竟是「我」或者我，吻的是「他」或者他？回應的是「他」或者他，接受者是「我」還是我？
土方停止了掙扎，我的嘴跟手都放開，可以好好看著土方了。看著他眼眶泛紅，說了一句：「怎麼我總是在最不順的時候碰見你？」
然後我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06/
其實當下，我就向土方提出分開一段時間，讓我好好想想是否能真心接受我們這樣莫名其妙又荒唐畸形的愛戀。我最渣的地方大概就是問他，願不願意等我完全想明白了再給他答案？
「願意。」土方說，「我都等那麼多年，不差再多等上一段時間。」依舊是那麼從容冷靜。
誰承想孬種如我，最終不是因為想通，而是在三年後偶然鼓起勇氣參與一次動畫角色試音會，也巧合碰上了久違的他。西裝筆挺的他沒忽視我，也沒多向我表示什麼，只是意外於我的出現後，示意自己身側的空位子，接著回歸平靜地閱讀試音劇本，好像他一直都是這樣。
「你現在還彈琴嗎？」
時隔三年，我再重新掛上耳機，對著麥克風說話。試音讀本的台詞我看一遍就能記住。只是我似乎還沒調適好，思想混亂，嫌棄自己投入的感情不對。
閉上眼睛，我感覺自己不是對著某個角色說話，我在對他說話。
「橘子還像以前一樣貪吃嗎？」
他的影像模模糊糊浮現在我眼前。灰黑色的背影逆了光，幻想著我們曾經一銅取笑那隻「橘貓一樣貪吃」的黑貓他抱在手裡，和他愛穿的黑衣服融合在一起。
「好久不見啊。」
張開眼睛，前方大螢幕上那張相似的臉，想起了他從前種種「名字」。我想如果把他畫成二次元形象，大概也會是那樣──樣貌或許是多變的，但一定也會是一張帶點不甘、帶點困惑的眼神看我，冷靜地說著同樣一句有點違和的話。
「啊，真的呢。好久不見。」
真不曉得土方十四郎到底愛不愛我。可是夠了，從這一刻起我願意，我願意與他變形成任何能與他在一起的模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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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不知道有木有人看出來，這篇其實挺趕工的 ((爆
想講的其實是現實與虛構無法分離的配音員，一旦融入了角色之中，就難以自拔。
靈感來源於躺著也中槍的鯤鯤，之前私信有聊到比較我倆的寫作方式，他比較像是「模仿、模擬被寫作對象的狀態」，而我的方式比較像「去融入、變身成被寫作對象」。又想到之前也曾有些新聞是關於演員無法跳脫角色情緒，最後尋短的故事。因此就有了這篇。
有什麼問題歡迎提出來嘿～
創作內容
【銀魂 / 銀土】《Aeolian》（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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