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餐刀切開剛出爐的圓麵包,夾進幾片生菜和炒蛋,毫無形象地大口咬掉一半,食物的香味溢滿口腔的瞬間,感覺這一路的顛簸跟困頓都值得了。相較於不久前才因為暈船清空了胃袋的我,艾因斯的吃相比較沒有那麼獸性,而是用手一塊塊撕著麵包送進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配著炒蛋吃著。我們就這麼無語地用著餐,讓旁邊那桌的交談聲自然而然飄進耳朵裡。
女性的嗓音圓潤低沈,咬字清晰,我一時之間卻沒聽懂,接著才反應過來:她在說的是卡沃斯語。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離我們幾步遠的方桌。這對雙生雖然跟艾因斯一樣身披斗篷,但是帽兜皆是妥妥地披掛在身後,因此面容清晰可見。他們有著如出一轍的暗金色頭髮,皮膚白皙,輪廓深邃。
「是嗎?我就覺得奇怪,這座雪城的名號那麼響亮,居然半點雪的蹤跡也沒見到,難怪這個賞雪季遊客卻稀稀落落的。」男子接著說,豪邁地張口撕咬下外皮堅韌的雜糧麵包。「別說降雪量少了,乍看之下還以為春暖花開了呢,這樣下去雪晶石的採收大概也會大受影響吧?」
「真是,下雪也是麻煩得很,偏偏這裡的人就喜歡雪。」男子邊嚼著麵包邊用手撐著臉,然後出乎意料地嘆了口大氣。「話是這樣說,要不是懷念家鄉的雪景,我們也不會長途跋涉來到這裡。」
「爛的是好戰的帝制政權,跟派系之間沒完沒了的的資源爭奪,跟我們家鄉本身可沒關係。妳要是真的那麼灑脫,早在當年申請政治庇護時就該從頭到尾捨棄身份,怎麼會到了現在還在用母語在這裡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
我暗自吐吐舌頭。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料到,隔壁桌就這麼恰巧坐了個通曉卡沃斯語的人吧。都要感謝晨跟辰這些年來忍受我的煩擾,帶我學習他們家鄉的語言,雖然寫跟說還不順暢,但聽跟讀我可是有一定程度了。為了學習異國詩歌,我也是能夠很用功的!回過神來,他們已然開啟新的對話。
「妳說鎮北邊的伏靈井?」男子咬著叉子,沈思半晌。「那邊的確有古怪。」
「老實說,昨天我還從鞋店的小伙子那裡聽來奇怪的傳聞。」
「哦?」
「說是有人在懷疑這裡冬天停止下雪,跟四年前搬來的雙生脫不了關係。」
接著她開始轉述一對姊弟搬來施涅鎮的往事。因為會來這裡的幾乎都是短期的遊客,真正遷來定居的人屈指可數,所以這對雙生特別引人注目。這對來自西方的姐弟,定居在鎮上封印地縛靈的井邊,自稱是葛瓦特共和國的學者,要來進行戰爭舊址的實地訪查。鎮民起初不以為意,也樂於配合進行訪談,但古怪的是在同一年,這裡的冬天第一次沒有降雪,甚至在嚴冬中綻放出遍地春意。
「察覺有異以後,鎮民都暗自在猜測,會不會是這對姊弟跟地縛靈勾結⋯⋯」
「地縛靈才不會沒事害人好不好?」
或許是聽見我生澀的卡沃斯語,或許是對話意料之外受到打斷,那對雙生一齊詫異地看向我。我搔搔頭,這下偷聽被發現,可真是尷尬了。
「呃,我來自東北海域某座半吊子的幽靈城,跟幽靈蠻熟的才會這樣說。」
「妳懂卡沃斯語?」男子驚訝到嚼著麵包的嘴都忘記咀嚼了。
我跟他們稍微講解了學習卡沃斯語的契機,他們一聽到教我的人也是因國家戰亂而到辛鐸來避難,眼中都閃出光芒,於是我們像久別重逢的好友,圍著一張方桌聊了開來。艾因斯從頭到尾未發一語,只睜著圓亮的眼睛輪流盯著我們,慢條斯理吃著已經涼掉的炒蛋。
「我們在昂城遇見不少同鄉,但是一路南下,尤其是地處偏遠的小村落,幾乎就見不著了。沒想到會有同鄉飄洋過海去東北邊的小島上定居,還能在這裡見到傳人!來,為這個難得的機緣乾杯!」男子豪邁地舉起酒杯。
「喂喂,什麼傳人啊?」我哭笑不得地說,但還是應他的盛情舉杯。好苦、好難喝!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酒這種飲料?
女子見了我的反應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讓我想起卡珞。她名喚巴莎,跟哥哥巴沙在十年前因為戰亂逃難,越過了卡沃斯東側與辛鐸接壤的巴瑞爾山脈,和一群同鄉一路跋涉至我們的首都昂城。他們在政府的規劃下有了一席安居之地,也接受了語言跟職業訓練,沒有幾年就各自找到穩定的工作。之所以來到施涅鎮,是耳聞「雪城」的名聲,雖聽說連續多年未有降雪,仍想來一探究竟。
「按照你們剛才說的,這鎮上的伏靈井怎麼了嗎?」我好奇地問。
「前兩天我們在這個小鎮附近走走繞繞,想著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畢竟大家都在猜測是不是有人暗地裡設下了陣法。」巴沙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將酒杯砰的一聲放在桌上。「結果我們沒找到陣法,反而在井邊感受到異常濃厚的靈素。」
靈素。我遙遠地想起了里爾恪女士說的,靈素由伏靈使調節,以維持世界兩端的術法二原子平衡。「鎮上的伏靈使都沒有動作嗎?」
「起初發現異狀時,每天都會進行調節,但根本沒有效果。」巴莎悶悶地用手指蘸著木紋桌面上灑出來的酒液,像是在寫字。「聽說連昂城都派專人來探查狀況過,但是調查一直沒有頭緒。主要也是因為沒帶來多大影響,前幾年的地伏靈解放日也沒有異狀。」
「妳在寫什麼?」我探頭過去,嘗試辨認那有些歪扭的水痕。
「那是我們發現最古怪的地方。」巴沙接口補充,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下巴兩側的髭鬚。「是卡沃斯的文字,用詠唱咒浮雕在井的水面上,不善詠唱咒的辛鐸伏靈使大概因為這樣才一無所覺。」
「『這是我們⋯⋯獻上的⋯⋯』」我皺著眉,逐一唸出文字。
巴莎沒有繼續寫下去。我抬眼看她,她只是聳聳肩:「沒了。就到這裡。」
「我們打算待會再去看看。」巴沙用手背擦擦嘴,一雙淺綠色的眼睛散發探索的光芒:「那日伏靈井邊的住所大門緊閉,沒見著那對姊弟的蹤影。再加上伏靈井水面的字跡看上去是近來受到破壞的,總覺得事有蹊蹺。」
看見他眼裡的光芒,我雙手握拳,也感到體內熱血沸騰了起來,一時之間忘卻了自己逃亡的處境。是冒險!是我夢想已久,在史詩裡反覆傳頌的冒險之旅!
「我跟你們一塊去!」我拍桌站起身。見他們兩個互看彼此,目光不約而同射向坐在一旁不作聲,已經默默嗑掉兩大條麵包的艾因斯。「這傢伙當然也一起!」我趕緊補上一句。
巴莎彷彿突然想起什麼:「聊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名字呢。」
我正要回話,結果口型硬生生停在「ㄢ」,就被艾因斯即時在桌子底下按住手。他搶在我之前,總算在這對異國來的雙生面前第一次開口說了話。
「茨威。『我們』的名字叫茨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