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所願
II
血的味道，可怕、令人反胃。所以維塞里奧斯放開匕首，看著那名羅坦人後退兩步，跌躺在地。對方的兩手緊握著匕首，兩眼圓睜，好像不敢置信以自己的力氣怎麼會拔不出來它。
不可能、不可能！羅坦人想著，漸漸停止了掙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無論你如何不願，最後還是得兩眼一翻，瞪著老天死去。
他掃視周遭，目光所及之處皆為屍體。有羅坦人，以及那些為他們作戰的盧克肖人、凱慕德人、梅利安人，甚至還有幾個坎奴人。只有極少數的普萊斯科人一同躺在地上等待鮮血流盡，大部分都還站著，四處找尋沒死透的傢伙。
矛與劍上起下落，地上的軀體隨之顫動，偶爾伴隨幾聲嗚呼，復歸噤寂。
這是哪？維塞里奧斯納悶道。埃利亞科？費代里亞？
除了這兩處地獄之外，他沒置身於那麼多屍體中過。
潺潺流水聲。
小溪。
小溪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娟娟細流的乃是血水。
血、血、血，到處都是。
眨眼。
眼前出現新的一堆屍體，全是普萊斯科騎兵與他們的坐騎。旗幟立於屍山之上，旗尖掛了兩顆人頭。
兩顆都是我。
地上冒出了許許多多的枝條，綑綁他，使他無法動彈。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枝條鑽進刺進自己的肌膚、鑽進血肉、縛於白骨，而他甚至無法張口嚎叫……
維塞里奧斯從噩夢裡甦醒。
即便應是涼爽的秋晨，維塞里奧斯卻滿身大汗，味道之重讓他自己都無法忍受。他在手上哈了一口氣，忍不住發出一聲厭惡的低嚎——他想得沒錯，他絕對是給自己的口臭薰醒的。
哼，連我都受不了自己。他轉頭，看著身旁背對著他、睡得香甜的掌旗手。他靠上前，將散亂的髮絲捋理至耳後，欣賞著床伴的睡顏。他親吻著那只耳朵、左手進入毛毯下撫摸著圓潤的臀部。而對方毫無動靜。像死了一樣。但伊格絲‧芬納的身體的確還散發著生命的熱度，正隨緩慢的呼吸而起伏。
維塞里奧斯掀開毛毯，撫上那只乳房，稍加施力的掐揉。他沒記錯的話，芬納是他睡過第一個年近半百，卻依舊有著緊緻肌膚與堅挺胸部的女人。
我不該這麼做。
搞的他全身上下都痛得要死。嗅覺通了後，其他甚麼感覺也跟著通了。僵硬痠疼的頸背部肌肉以及遍布其上的抓傷瘀青，還有他脖子、胸膛上的咬痕。所有小傷口累聚成的痛楚就像螞蟻一樣噬咬著他的神經。平常的芬納沉鬱寡言，但解開衣扣後比吃了迷情藥的利格里斯富婆還可怕。
我不該這麼做。
他再次這麼告訴自己。
兩人做愛時，他為她而瘋狂。而在激情冷卻之後，他就感受著罪惡感竄升，翻攪良心和胃部。但為什麼不呢？他沒有過妻子、沒有過孩子，帝國軍隊也沒禁止男女性事。在適當的範圍內。
芬納做愛時瘋狂也「盡責」，對於他的每個愛撫與刺激都給予著回應。她的叫聲不是妓女裝出來取悅恩客用的，而是很純粹原始的反應。然而無論溫存達到怎樣的高潮，溫度始終透不進那雙眼睛。很多時候，維塞里奧斯寧願像狗一樣做愛，僅只是不希望與那雙眼睛對視。那絕不是處女那種夾帶純真的眼神，但就是讓他覺得很難過、似乎幹了什麼殘忍的事情。
我真的不該這麼做。
他不厭其煩地三次告誡自己，然後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了芬納的乳頭，搓揉起來。當他覺得自己又要忍不住時，便聽見了起床號。
「起來、起來了，懶蟲們。」他聽見值衛官阿坎提納斯的聲音。這通常是那傢伙最喜歡的時候，因為可以肆無忌憚的將冷水——有時他如果醉了，就會變成尿液——潑在那些賴床的傢伙身上。
但今天阿坎提納斯只是帶著怒意地急躁催促。維塞里奧斯還不及猜想其因，另一道聲音便又響起。
「甦醒、甦醒，自艾莫迪斯的領域甦醒！」這道新的聲音充滿了熱誠，無疑來自新派遣的軍團護誡僧。「馬爾凱的聖光已至，當是吾等進軍之刻！」
「莫忘馬勒漢之勝，莫忘維瓦爾默‧馬爾君提斯！」另一道聲音響起。
「甦醒、甦醒，馬爾凱的聖光已至，當是吾等進軍之刻！莫忘馬勒漢之勝，莫忘維瓦爾默‧馬爾君提斯！」第三道聲音響起。
接著是三道聲音一同復誦，然後持續重複。
沒過多久，整片營地都是戰僧團特使的聲音。
真令人懷念。他在第十四軍團服役受訓時，就是在戰僧的聲音和十夫長的踹擊裡清醒。
「芬納。芬納。」維塞里奧斯叫著。一如往常地沒反應，所以他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用力掐了掐她的乳房。
掌旗手立時睜開眼睛，給了他一巴掌，打去所有慾火與睡意。
在中午時的停駐點，第三軍團與嚮導團隊會合。他們是一群世居阿色雷安北部的普雷斯第人——歸順帝國教化的一支阿色雷部落，是獵人、樵夫也是身經百戰的戰士。看上去也的確像是那樣。奧根想。
為首的人穿著野豬皮背心，戴著熊皮帽，名叫維瓦爾默‧科諾，貌似還是一名酋長。等等，是領主還是氏族長？奧根永遠會弄混那些異族諸民的文化知識。
反正是名領袖。還又是個叫維瓦爾默的。每次在公開場合聽見有歸化蠻人叫這名字，他就覺得很難受。你們知道這名字受歡迎的原因，是因為叫這名字的傢伙全都因為痛宰你們的老爹老母哥哥叔叔而留名帝國典籍嗎？
該死。憋笑是不好的，混帳東西。我恨死你們了。
「那麼，我完成我的任務了。」那名瘦弱的後備大隊司簿說道，用盡全力搥擊自己的心口，奢冀藉此使馬爾凱聽見他卑微的存在。「向您致敬，願您的道路光明永在。」
「馬爾凱永不離棄你，兄弟。」狄奧多里克‧卡爾伸出手，「帝國的旗幟將因你的助力被帶往勝利之道。」
「是、是！」那名司簿感動地伸出手，眼眶甚至泛出一滴淚水，為自己服役多年終於派上一絲用場而高興。他伸出手，以士兵禮握住了軍團長的前臂「為了帝國！」
「為了帝國。」
為了馬爾凱與他的榮光代言者。哇啦哇啦。你最好趕快和我握一下手然後滾出我的視線，你這條沒用的老軟蟲。別擔礙了我對阿特拉姆‧梅爾斯狄努的盡忠之路。我可是將來的大司戰！而你將連我那清糞工的腳趾頭都不配舔。
奧根在心裡替軍團長說出真實想法。
對面另一個奧根似乎感應到他的想法似的，朝他皺眉。
奧根向那個出身卑微的奧根點頭，露出禮貌地微笑。首席百騎長回了個白眼，收回視線。
司簿終於告退時，身後的那兩名後備大隊百夫長竟然直接長吐一口氣，隨後腳步凌亂退下。這群該死、沒用的鄉巴佬，他們死了也只會玷汙馬爾凱的黃金殿堂。奧根撇了眼首席百騎長身後的老冠軍，閱讀他的想法。他們就不會晚點到嗎，這樣我還能有時間再去操一頓。看到那深鐫於臉側的鮮紅掌印，奧根又覺得肚子疼痛了起來。
他的視線移到掌旗手身上。對，就是這樣，滾出我的視線。我一點都不需要你的小指頭。我要的是這傢伙。這傢伙才能滿足我。噢，我要溼了……
他又看回那個歸化蠻人。
我完全不知道我要來這幹什麼。帶路？我就帶你們走那條小徑好了。羅坦人？不，我不知道怎麼走那條路。我只是常常藉著那條小徑瞞著妻子去舔某個森林魔女的腳趾頭而已。我們會在蜘蛛、蛤蟆共舞之地亂搞，搞他個天昏地暗。
奧根輕嘆口氣。
他真為這群人感到悲哀。
「我很高興得到你的幫助，科諾首領。」狄奧多里克彬彬有禮地說道。「你將成為引導帝國榮光的先驅。」
該死的叛徒。總有一天，帝國宮廷上會處處站滿蠻族後人，依照自己的意想曲解馬爾凱的真理與榮光。而這都將拜狄奧多里克這樣的愚夫所賜。皇帝派遣護誡僧到軍團真是個英明的決定：腐敗與異端正侵蝕著第三軍團。上到軍團長狄奧多里克，下到一名小小的步兵。
「謝謝，親團長。」歸化蠻人回道，流利度與口音以公民角度而言自然不太標準，但以歸化蠻人而言已經不能再奢求了。
人們移動到戰略沙盤。
歸化蠻人的指頭在沙盤上綠油油那一塊劃過，「科文－阿頓艾。」他用自己的蠻語說道。啊哈，到了講故事時間。我得好好向這群傢伙說說咱老爹講的故事，免得他們老是馬爾凱東、馬爾凱西的。「科文知道。」他皺眉，「科文『之』道。這似我盟要走的路。」
太棒了。
他們接下來花了快一整個陽辰的時間，聽歸化蠻人講遍科文－阿頓艾的大小注意事項。軍團長和司簿們都仔細聆聽，其他人則興趣缺缺地發呆和眉目傳情。
奧根掃視了眼與會者，尋找他的目標。最後目光停留在維普納提斯輔助中隊的百騎長奧珂婭。他唯一只睡過一次的第三軍團女人。黑髮，綠眼睛，有一點凱慕德人的血統，上圍豐滿、兩腿修長。自從那次以後就一直避著他。
他最喜歡的類型。
可惜，很快他們就要繼續進軍，邁向死亡。所以，他得想想辦法。你至少得品嘗同一個女人兩次，有需要的話就三次。然後再決定是否真的要她。他父親這麼教他。他其實很確定，所謂的品嘗並非單指魚水之歡……但管他呢。
如皇帝所願，我們都將邁向死亡。
在那之前，他一定得再好好與她來一次。
在歸化蠻人將第三軍團帶進陷阱之前。
阿萊克修斯‧奧根越聽，越不喜歡這條科文之道。馬爾凱啊！狄奧多里克，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正踏上另一條愚夫之路嗎？首席百騎長盯著軍團長認真思考的臉，在心裡喊道。
雖然目前為止，狄奧多里克‧卡爾從未做出過貽誤戰機或異心藏私的事情……但首席百騎長就是難以喜歡和他共事。這位第三軍團統帥一直是照本宣科下達命令，待事情結束後，只問結果。也就是首席百騎長最不喜歡的那種人。
擁有良好貴族教育的彬彬有禮，一切皆依法而行，有理有序、進退有據。就算是充滿榮耀與影響力的軍團萬夫長埃克里帕都難以撼動他。奧根相信，軍旅生活不過是狄奧多里克邁入政治生涯的跳板，只是當他成為太司政狄奧多里克‧卡爾後的另一個光榮經歷而已。
「維普提納斯。」他輕聲呼喚身旁的資深百騎長。「你覺得這個科文之路怎樣？」
「這輩子第一次聽見，卻熟悉的令我害怕。」資深百騎長毫不猶疑地回答。費代里科的慘劇發生時，對方年紀雖輕，卻也以一名軍團輔助兵的身分服役參戰。只是更加幸運，在血戰結束後才踏上那條路。
「深有同感。科諾首領呢？」
「我知道他。只要羅坦人還在，他就可以相信。」
「是嘛。我希望你能為軍團做一件事。」
對方撇了他一眼，「你要我自願帶領斥候。」
「是的。」
「親愛的阿萊克修斯啊。就算我想拒絕，最後還是得去。你忘了我的處刑嗎？」
「喔。抱歉，我……忘記了。」他竟然真的忘了。帝國之音衝進營門警備的那日，維普提納斯正擔任值衛官，於是被狄奧多里克依法懲處了五下鞭刑。另一件他不喜歡狄奧多里克的理由。
「沒關係，我能體諒你年紀大了。」一個不太好笑的事實。「馬爾凱啊，本來明年你就該退伍了吧。」
明年省悟日。我的生日。
「好啊。」維普提納斯沉默了下。「戰爭的落幕與和平的到來，這會是生誕詩會上的好題材。」
「馬爾凱啊。」首席百騎長差點沒忍住笑聲。「塞西莉婭從不喜歡詩會。」
「是麼。」維普提納斯皺眉。「我怎麼記得，她挺喜歡我送的《普利埃詩選》。」
「我怎麼不記得——」他猛然轉頭，瞪著資深百騎長。「你送情詩給我妻子？」
「噢，抱歉。我記成我妻子了。」
「你——」
「呵哈！」首席與資深百騎長同時撇頭，看見的是第二騎兵大隊輜重士蓋拉斯‧昆納里士‧赫密許。對方迅速立正。
「抱歉。年輕人，得失心比較重啊。」收回視線後，維普提納斯致歉道，但嘴角依舊帶著笑意。「這下我們扯平了。不過有一點我是認真的：考慮一下詩會吧，阿萊克修斯。你的女兒們也會喜歡的。」
也許維普提納斯說的有道理。奧根想。他許久不見的幾名女兒現在都該到——甚至過了——參加青年誦詩會的年紀了。也許此刻，塞西莉婭正在家裡頭舉辦這麼一場詩會。題目是：「渡鴉之死」。
「等戰爭結束再說吧。」也許，他說不定能活到那時。也許，他只是多想了。羅坦人全面撤退，帝國大軍壓境，與當年相比，情勢大為不同。
「哈，拭目以待吧。我保證會把『和平』包裝好，親自送到府上……」
「維普提納斯資深百騎長。」狄奧多里克的聲音。
「聽候命令，長官。」維普提納斯立正身軀。
「選出五十騎，組成斥候隊，並帶領他們現在出發，隨首領開路。」
「長官。」維普提納斯以合適的力道敲擊胸甲，應聲道。
「其餘人，整頓部隊。我們在哀歌之辰出發。」軍團長環伺周圍一圈，「馬爾凱將會照看我們……為了帝國。」
「為了帝國，光明永存！」
所有人整齊劃一地舉起拳頭，敲響了羅坦人的毀滅倒數。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