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閣樓上的查理
第一次聽見「閣樓上的查理」這個故事，主要是來自祖父。
對於祖父的印象其實並不熟悉，即使我們自始自終都住在同一條街、同一排樓房、同樣的地址、甚至同為一家人，但我之所以會這麼說，真的並不誇張。
我們家總共有四層樓，應該說，在華格街這一排街道旁的房子都是紅色磚牆的四層建築。此種景象在古老的迷宮城市──布拉德葉內不算少見。對我來說，住在這歷史悠久且充滿文藝氣息的街道旁，下午至晚上這段時間是我最喜歡的時段。
除了街角「棕樹」咖啡館會飄來陣陣香味，我喜歡靜靜趴在窗檯邊，聽著人們談天說地的聲音。那些話語中充滿各式各樣的故事、酸甜苦辣的情緒，總能使我腦海中浮現一個又一個天馬行空的想像。
入夜後，華格街會點起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此時車子數量會慢慢減少，陣陣咖啡香也跟著消失，取而代之是優美且充滿詩意的美景。雖然對面一樓紅色、藍色、白色，彷彿漆上彩虹顏料，五花八門的店家會陸續打烊，但在夜裡仍可以細細品嚐這座城市每天上演的故事，閉上眼睛彷彿也能察覺到她那細小的呼吸。如果多了雨後的清新空氣，一旁鄰居所種植的盆栽還會飄來泥土芬芳的氣味，而我也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不過現在似乎把話題扯遠了。
祖父一直以來就與我們同住，只是家中每位成員都有自己的獨立房間，當然，身為夫妻的爸媽是睡在一塊兒的。
就這樣，一樓屬家中主人的臥室，二樓是我的專屬地盤，三樓則讓給年事已高的祖父。
對了！相信大家看到這裡一定會發現，我們家房間奇怪的分配方式，為什麼反而是年紀越大的長輩，住在最高的樓層，如此一來不是更造成個人不便嗎？
當然，這是祖父自身的決定。
自從祖母去世後，原本就身體狀況欠佳的他，現在面容顯得更加憔悴。但有時為了不讓我們擔心，反而會強顏歡笑來安撫我們。不過，就因為身為晚輩，確實也能感覺到，在祖母離開之後，祖父比以前更鬱鬱寡歡了。
可是，這似乎跟他提出要住在華格街三十九號三樓的理由，沒有任何關係。
「我只是想遠離人群，能讓自己更有空間，讓自己更加自在。」
沒錯，祖父隻字未提有關妻子過世對他造成的傷痛，並且間接影響他的決定，但似乎在已經會「強顏歡笑」的祖父口中，更不可能說出要他放下面子的傷感發言，或者這跟過去是名船長的他也有關吧？
記得在聽到「閣樓上的查理」這故事時，當時我才十歲，是個正值懵懵懂懂、稍許叛逆的年紀。會把別人的書包丟入泳池，認為把自己的手臂跟書包畫滿塗鴉，說出些浮誇詞句的人，就是很帥的人物。
而那一天是個大雨剛停歇的夜晚，記得那幾天假期過得亂七八糟，主要是天空彷彿破了個洞，有永遠下不完的雨似的，還有即使冒著被指責的心理準備出門，仍是一身狼狽的回家。這天氣使就屬心理年紀處於曖昧的我整天怒火沖天，現在回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無法控制的天氣發火，還是因為無法與同班的艾莉一起遊玩的關係？
又是一個無聊的晚上，那時我撐著下巴，望著窗檯旁因為連日豪雨，已經垂頭喪氣的鬱金香。直到聽見身後聲響，才發現祖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我床沿。
「祖父，現在不是躲貓貓的時間喔！」我索然無味的回頭，與白髮蒼蒼的老人四目相望。
祖父沒有多說什麼，隨即露出他那往常的慈祥笑容，不知為何，在那時竟然有股哀傷湧上咽喉。
「這幾天都在下雨，即使祖父討厭接觸人群，也想出去走走了呢！」祖父看了一下我隨手丟在床舖上的小說，動著嘴巴說著。
「對啊！」我轉身重新坐回椅子上，外面的雨持續滴答作響，即使已經停止了。
「怎麼不上來找我呢？」祖父不禁失笑。
「因為我們會一起吃飯啊！」我雙手抱胸，認為這是個誰都無法反駁的厲害回答。
「可是，今天我沒有下樓吃飯吧？」
「是啊，怎麼回事？祖父，身體不舒服嗎？」我歪頭看著老人，確實對傍晚沒有下樓用餐的他感到奇怪，接著忍不住挖苦再度出門的雙親：「雖然我知道爸媽他們有上樓關心你，但他們的工作永遠是說來就來。」
「呵呵，以後你就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對工作如此認真了，反正現在祖父很閒，即使雨停了，但時間也晚了，不如來找點有趣的事情做做吧！」
「有趣的事？」對於年紀尚小的我，稀奇古怪的遊戲或故事我自然是不想錯過，瞬間雙眼發亮，接著馬上湊過去床邊準備洗耳恭聽。
「這是有關祖父我年紀跟你差不多大時，親身經歷的故事。」祖父舉起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最後帶著神祕口吻開口：「『閣樓上的查理』。」
「閣樓上……的查理？」
我盯著老人，忍不住也跟著復誦一遍，心臟開始加速接著吞下口水，用乾澀的嘴巴開口：「祖父，我們家四樓是閣樓啊！」
坐在我面前的老人只是點點頭，瞬間讓我感覺他是名陌生人。
「閣樓上除了放著老爸的高爾夫球具、跑步機以及媽媽壞掉的電熨斗、突然消失的打蛋器，就只有我從謝爾立那裡贏來的滑板，還有一些可以當柴燒的廢棄家具。原來上面還住個查理，我竟然不知道！」
「沒想到我的孫子會如此幽默。」祖父語畢後接著大笑出來，然後解開我那恐懼纏繞的疑惑：「我們閣樓上住的查理，可能是隻胖老鼠吧？」
「別開玩笑了啦！」我氣急敗壞回答，一度以為這是華格街三十九號四樓的鬼故事。
老人接著平舉左手，指了指對面同樣一座四樓建築：「是那邊的閣樓。」
我來回張望幾回後，抓著頭瞪大眼睛問：「祖父，我記得對面那一棟樓，已經廢棄很久，沒有人住了吧？」
「所以你知道為什麼它會廢棄嗎？」
我搖搖頭。
「這就是我準備要跟你說的故事。」
那一年祖父與我一樣，正處於懵懵懂懂，以為把班上某位女同學的小提琴摔個稀巴爛就是英雄十歲的年紀。而他也在某個下著雨的夜晚看見查理的真面目。
應該說，他所見到的是被戴上手銬，讓警察送上警車的查理。
據說「閣樓上的查理」在他們同袍之間是個不陌生的話題，況且祖父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那位住在對面閣樓上，神秘的男人。
查理看起來像一名頹廢的拾荒老人，他總是穿著一件破舊的卡吉色長褲，配著一雙黑色鞋子，身上總披著一件深灰色長外套，無論在什麼季節，都會縮著脖子，頂著他那蓬鬆的黑色亂髮，臉上留有雜亂鬍渣，無精打采的出門。
聽說查理是名街頭畫家，即使從沒有人看過他拿著畫具出門，只憑他身上沾了黃色與紅色相混的顏料回到華格街三十八號四樓。
聽說查理是名流浪漢，即使從沒有人在市集見到他在角落乞討。
聽說查理是名過氣的劇場演員，即使從沒有人在任何新聞雜誌或照片看過他，只發現他有時徘徊於街頭舞台旁，用懷念的眼神觀賞台上演員的演出，最後拿著他們的海報，回到華格街三十八號四樓。
這也就是為什麼爺爺的同袍與街坊鄰居，都會稱這男人為「閣樓上的查理」的原因。
正如我一開始說過，由於這條街的建築幾乎是格局一致，雖然每個住戶的生活習慣不同，但根據我們從鄰居口中可以得知，幾乎所有人都會把四樓當成儲藏室或閣樓使用，所以久而久之就會有「頂樓就是閣樓」這種既定觀念出現。
再者，沒有人見到過查理在三樓以下活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位於一樓的烘焙坊老闆，早買下一至三層樓當成店家跟住所。
但最令祖父覺得詭異的是，這名從頭到尾披著一層古怪氣息，令所有人不敢接近的男人，竟然會有人知道他叫查理。
「你不知道謠言的力量是很可怕的嗎？」
祖父記得那時母親有這樣告訴過他，而他也記得曾祖母第一次告訴自己孩子，那名神祕男插畫家的名字叫做查理。
知道有這號人物存在後，大家聚集目光的焦點卻不是華格街三十八號四樓的神秘客，反而是開在它樓下的「花園」烘焙枋。
「我這裡確實有閣樓，但上面沒有住人。如果有住人，那看似身無分文的查理，明天也要滾蛋了！」
一向就脾氣暴躁聞名的皮老闆，每次被街坊鄰居或我們這群小鬼問到此問題時，無不火冒三丈。而且只要提到那名男人一次，皮老闆就會叫他滾蛋一次，但同學們常常還是會在傍晚時，一起聚集到我房間，看著查理走進宛如空城的烘焙坊，打開四樓的燈火。
「真他媽的見鬼不是？難不成查理是個魔鬼？」貝理是名俄羅斯的轉學生，每次提出要突襲查理住家，往往就屬他一人，但他卻不知道，我們隔天都還要早起上課。
「確實有這可能，不然怎麼會對麵包不感興趣，旁若無人走上閣樓？」戴著眼鏡，一臉斯文白淨的森，總是深謀遠慮摸著下巴，雖然我永遠忘不了他看著原本該停有他腳踏車且上鎖的地點，空無一物的哭泣模樣。
「別說麵包了！是皮老闆對他感興趣，而且房租一定給他收得超高！」貝理大聲吶喊，似乎是要吼給對面那名胖男人聽。
「結果現在最感興趣的是我們這三人，每天放學後都會來我房間，開始賭說查理今天會帶什麼回家的小孩。」祖父十分無奈的說。
結果到祖父畢業時，還是未有人知曉究竟查理是何許人物，為何每天身上總沾有奇怪的顏料與泥土。還有視錢如命的皮老闆老是漏看這名房客，放他上到四樓。
「閣樓上的查理」儼然成了祖父那時最流行的華格街傳說，種種惡靈入侵等話題也開始變成學生們最常討論的重點，當然第二名話題是何時能到祖父的房間，觀看到查理歷史性的一幕。
好吧！就在誰都在猜想這名神秘男人到底是誰？為何住在那裡？何時會出現驚人之舉時，真的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
那一天，祖父看見查理被帶出華格街三十八號四樓，走出街口時，雨下得很安靜。由於時間已過了午夜時分，華格街上包括皮老闆的「花園」也早已打烊，祖父被街上的車聲吵醒。
半睡半醒的他，下意識拉開窗簾走到窗檯旁，接著目擊令他不敢置信的一幕。
查理被逮捕了！
夜深人靜的凌晨兩點，華格街上杳無人跡，只有幾盞因為短路不斷閃爍的昏黃街燈，打在從對面屋舍走出來的若干人身上等，而第一個出現的就是，那名他們常常掛在嘴邊，頹廢且神秘的男人──查理。
查理低著頭被兩名警察架住手臂走出烘焙枋。奇怪的是，皮老闆竟然沒有因為深夜逮捕這件事而出現，難道「花園」的門就這樣被外人給推開，連經過主人同意都不用嗎？那又為什麼也不點燈呢？
兩名警察身後還跟著一名全身穿著黑色大衣的警官，看起來似乎階級比較高，祖父見他對著前面兩人比手劃腳一番後，接著坐入後座，最後在雨中揚長而去了。
然而，卻也在這短短過程中，出現了令祖父永生難忘的畫面。
原本低著頭走在最前方的查理，突然發現祖父似的抬起頭來望向華格街三十九號二樓的房間，那一瞬間他全身上下感到毛骨悚然，他從對方無神的灰色瞳孔彷彿察覺到什麼恐怖的真相，然後快速躲回床邊，全身不停顫抖，也在那時候祖父第一次真正清楚見到，查理的真面目。
隔天，祖父發現這件深夜逮捕查理的行動，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更不用說是原本與自己極度關注那男人的同袍。直到祖父跟他們告知此件事實，他們才宛如大夢初醒，用詫異的眼神瞪著他，丟下一句「你是不是作惡夢啦？」草草結束話題。
一開始就當查理不存在的皮老闆更不用說了，祖父自然不會在他面前問這愚蠢到極點的問題，之所以愚蠢也因為祖父再次從曾祖母那收到一張「噩夢」回覆信。
警察方面呢？直接通知家長將小孩帶回，因為警局不是讓小孩舉辦鬼故事大會的地方。
最後「閣樓上的查理」彷彿全世界只有祖父曉得這件事的存在。如同這世界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他一個人清醒，還是說剛好相反呢？
「哈哈哈……只是突然想到這個奇妙故事來跟你分享一下而已，別想太多了！」祖父說完這故事後，一樣呵呵大笑，難道他不知道常常望著窗外的我，會在心裡擱下一塊陰影嗎？
「這是真實故事嗎？」我問。
「誰知道呢？如果全世界只有我知道這是真實的，那到底值不值得所有人去相信呢？」祖父話中充滿玄機，在現實社會中受用無窮。
因為現今社會的確充斥著多數暴力，多數就代表正確、正義，所以往往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最後會因為害怕自身遭受危害而選擇不說，或選擇視而不見的自保。
「或許查理根本就是不能讓世人知道的一個秘密吧？」祖父有些感慨望著對面廢棄的第四層樓說道，而我也循著他的目光望向一片漆黑的閣樓。
「但是，總會留下什麼線索吧？」
「可能吧！現在留下的線索就是，在那之後皮老闆也迅速收掉自己的烘焙坊，接著到法國去旅行了。但至今都沒回來過華格街，然後就如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樣，廢棄了。」
「肯定有什麼不能說的理由！」我篤定的說。
「所以皮老闆也沒說不是嗎？」祖父再次帶有玄機的開口：「就如同我知道『查理』存在這件事。可能說了沒有人會相信，也沒有人願意去相信，或者，根本就不敢去相信吧？」
我不解抬頭看著老人帶著神秘微笑的神情，最後湧升一道疑問直到六年後的現在，伴隨驚悚襲至我心頭。
華格街三十八號四樓，它的燈亮了！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1.閣樓上的查理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