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頭彼端的教會》
「呼、呼、呼⋯⋯」
啪唦、啪唦、啪唦⋯⋯
約書亞一次次的踩下厚厚的落葉堆，向前，向前，再向前！
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
表層枯葉下方黏膩的腐植層散發著死亡的氣味，促使他慢下腳步。
約書亞大口大口的喘氣，冷風灌進喉頭，乾燥的咽讓嘴裡嚐到了腥鹹的血氣。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已沸騰，每當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都令他有種感官失調的錯覺。
不行！不能這樣停下腳步！會被『他們』發現的！
還不夠快！不夠快！
還要再快！
腳底的皮膚滾燙得有如烈火在焚燒，汗水順著過長的額髮滴入乾澀的眼睛，刺痛無比！
就在此時，看似無止盡的森林，似乎已能看見出口了！
只剩下幾步，就剩下幾步⋯⋯
出了森林，一座簡單而莊嚴的建築映入眼簾。
是教堂。
霎那間，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肌肉痠痛而麻痺、雙腿發軟、眼前一片黑暗⋯⋯
那個可怕而令人畏懼的夜晚，那座神秘的森林邊，那幢幽雅的教堂前。
滿目瘡痍、一身狼狽的約書亞倒在了皎白而清澈的月光下。
———
約書亞是在冬日的暖陽中醒來的。
睜開雙眼比他想像中吃力了些許。
木製的天花板，簡單的古銅吊燈⋯⋯
全身的肌肉依舊充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累感。約書亞不想起身，只是靜靜的躺在床上。
外頭忽然傳來說話的聲音。
「小十，你跟她先去餐廳吧。我去看看他。」
是女孩子。年紀似乎不大。一個少年應了她一聲。
「喀嗒」一聲，木門被推開。約書亞本能的偏過頭看向門口。
四目相對。
的確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穿著樸素的白色長裙，裙襬規矩的遮到腳踝，黑色的中長髮卻隨意的散在肩膀上。她有一雙跟她的頭髮同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著他。
她對著約書亞眨了眨眼睛，然後走到他的床邊問道：「你能起身走到餐廳嗎？」
直截了當的開場白讓約書亞有些錯愕。
約書亞愣了一下，但點點頭說道：「可以。」
女孩小心的把右手撐在他身後，扶著他坐起來。她的左手則抓著約書亞的右肩，用力的時候指甲扎了進去，約書亞皺了皺眉。
「啊啊，抱歉⋯⋯」女孩注意到他的表情，侷促的笑了笑。「抱歉，我這個人笨手笨腳的，不太會做事情⋯⋯」
分明眼睛裡有慌張的神情，臉上卻強裝得穩重呢⋯⋯
「沒關係。」約書亞看著她的樣子，連忙回應道。
坐起了身，雖然身體還是有些無力，但畢竟只是疲累過度，休息過後好轉不少。約書亞想了想，對著一旁要扶他的女孩說：「我想我應該能自己走。」
「喔，好的。」女孩聽了，倒真的沒出手扶他，只是走在約書亞的旁邊，陪著他緩緩的走出了門。
出了他的房間是一條長走廊，女孩領著約書亞拐了幾個彎，走進合併了廚房的餐廳。空間還不算太狹窄，原木長桌似乎能一次坐個七、八人。
桌邊已經坐了一男一女，正在享用簡單的早餐。
「啊，你醒了。你好，我是這個教堂的神父，你可以叫我十。」男子發現女孩及約書亞，起身頷首致意。感覺上年齡和約書亞差不了太多，卻長了一張清秀的少年面孔。
「神父大人。」約書亞頷首。
一旁的女子看上去卻是個富家大小姐，穿著紅色的絲質上衣，和黑色的長裙，金色的長捲髮盤起，雖然凌亂了些，卻不難看出式樣的華麗。女子面容姣好，大大的眼睛繞著十轉。十說完了話，她也起身優雅的行了個禮，說道：「我只是來這裡借宿的，不是教堂的人。」也不報姓名，就坐了下來。
忽然想到，還有一個人尚未自我介紹，約書亞轉過頭看向正在倒牛奶的女孩。
女孩回過身，發覺約書亞的目光，看著約書亞點了點頭，眨著大眼睛露出笑容：「安妮西塔·蘭斯。」
「妳好。」約書亞也笑著回應。
———
十和那個女子已經用完了早餐，便先行離去，於是餐廳就剩下了約書亞和安妮西塔。
「喏，」安妮西塔把兩杯牛奶放到木桌上，「自己找位子坐吧。」
態度不怎麼客氣，卻莫名的有種親近感。
好像⋯⋯他們已經很熟稔了？
「啊，好的。」約書亞在離廚房較近的地方落座。
安妮西塔噗哧一笑。「你太客氣了。」說著從廚房拿出了烤好的麵包和一塊乳酪，隨手放在桌上，拉開約書亞旁邊的椅子坐下來。
「謝謝。」約書亞小心翼翼的觀察安妮西塔的表情。
「其實你不用那麼拘束也行的。」安妮西塔不以為意的拿起一塊麵包，咬了一口，黑色的眼珠子轉向他。
因為安妮西塔隨和的態度，約書亞大著膽子開始找話題：「這個⋯⋯經常有人來你們的教會嗎？」
「唔，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算不算一個教會呢。」安妮西塔又眨了眨靈動的眼睛。「這個教堂是一個神父大人蓋的，他收留了小十和我，我們三個就在這個教堂生活，偶爾會有迷路的旅人來休息或問路。」
「啊，是這樣啊⋯⋯」約書亞輕輕點了點頭。
沈默。
「那⋯⋯現在那位神父大人⋯⋯？」約書亞打破沈默。
「噢，他經常在各地遊走，一兩個月才回來一次。」安妮西塔回答。她用左手撐著臉，偏過頭饒有興致的看著約書亞。
再次沈默。
「那麼⋯⋯蘭、蘭斯小姐幾歲了？」約書亞努力的再次打破沈默，卻在問出口的時候後悔了。他才和這個女孩子認識多久，問這些⋯⋯不太合適吧？
「嗯⋯⋯我們有那麼熟嗎？」安妮西塔忽然做出疏離的回應，眼睛直勾勾的望著約書亞。
「啊⋯⋯抱歉⋯⋯是我唐突了。」約書亞堂皇，不由自主的避開她的視線。
又，沈默了。
安妮西塔忽然「嗤」的笑出聲。
「大哥哥，你真的很努力的找話題呢～」
「嗯⋯⋯？」約書亞看向她。安妮西塔咧嘴笑了笑，說道：「我十五歲。還有啊，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就好。」
「啊，好的。」約書亞回應。十五歲啊⋯⋯比他小了八歲呢。「安妮⋯⋯西塔？」
「噯。」安妮西塔笑著應聲。
「很好聽的名字。」約書亞淺淺的笑著說。
「謝謝。」安妮西塔也笑著回應。沒有讓約書亞再開口找話題，安妮西塔睜著大眼睛問：「大哥哥叫什麼名字？」
約書亞張口就要回答。
『約書亞⋯⋯』
『你們的命是國家的，不是你們自己的！』
『知道逃兵的下場是什麼吧？』
『家人，全都⋯⋯』
『有本事逃，就不要被抓回來⋯⋯』
約書亞眼神一閃，黯淡下來⋯⋯
「我⋯⋯我是從山的另一邊，那個教會來的。」
安妮西塔聽見約書亞的答案，沒有再追問。她只是靜靜的看著約書亞，靜靜的看。
「那麼，我就叫你教會哥哥吧。」
「嗯？」約書亞不解的看向安妮西塔。
「因為哥哥是從那邊的教會來的，所以叫教會哥哥。」安妮西塔一本正經的解釋。「啊，不管了，就叫教會哥哥吧！」
「呵呵，可以呀。」約書亞看著安妮西塔的樣子忍不住再次放鬆了沈重的心情，笑了笑。
「啊，笑了～」安妮西塔也跟著勾起嘴角。「教會哥哥長得這麼英俊，笑起來才會更好看呀！」
看著眼前這個小女孩開朗的模樣，約書亞突然有種想在這裏永遠待著的想法。
不去面對艱難可怖而漫長的暗夜，單純的緊抓著一刻的月光。
———
最近戰爭消停了些，開始有幾戶人家在附近的村子定居下來。
而這間森林邊的教堂，也成為了村民的去處。
每逢星期五、六，就會由十主持簡單的彌撒。安妮西塔不是正式的修女，因此不會每次都參加。如果還有沒做完的工作，就會在完成後一個人坐在教堂半掩的門口，聽著裏頭的聲音，不時往門隙間看上幾眼，直到儀式結束。
教堂人丁稀少，因此想當然並沒有唱詩班。但自從約書亞加入了每週的彌撒，就經常能看見約書亞坐在教堂的鋼琴前，教著一幫吵鬧的孩子唱詩歌的景象。
偶爾安妮西塔參與的時候，約書亞也會露出他那個溫柔的笑容，問她要不要加入。
他是把我當作大孩子了，安妮西塔時常這麼想。
今天的天氣很好，安妮西塔瞇起眼睛，然後走進了教堂。
彌撒已經結束，但鋼琴邊還是圍著一群孩子，吵吵嚷嚷的打鬧著。
孩子的中心毫無疑問的是那個好脾氣的教會哥哥。他看起來有些無奈，但看孩子的眼神一如往常的溫柔。
不過這樣挺好的，他看起來很快樂。
起初，約書亞說想幫忙教堂的事情，卻不太能勝任勞力工作，吃了不少苦。一直等到戰爭稍微停息的時候，十才發覺約書亞不但識字，還會唱詩歌、彈鋼琴，便拜託他協助主持彌撒。現在看見他終於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安妮西塔也為他感到開心。
「安妮西塔？」約書亞發覺站在附近的女孩，招手呼喚她。
「教會哥哥。」安妮西塔回神應聲，小心的繞過那群小朋友，走向約書亞。約書亞給她在鋼琴椅上騰了個位置，示意她坐下。
「幫我按左手的和弦好嗎？」約書亞用修長的手指比了比譜上的音符，灰綠色的眼睛溫柔的看著安妮西塔。他們並肩坐著，她可以隱約感覺到他輕而暖的呼吸。
「唔，好。」安妮西塔轉了轉靈活黑色的大眼睛，點點頭。
約書亞對著她露出感激的笑容。啊，他真的是一個天生的紳士。高貴而優雅。
安妮西塔心不在焉的配合約書亞彈著和弦，他領著孩子們唱歌的聲音鑽進耳朵。不高不低，輕輕柔柔的，雖然有些沙啞卻聽起來很悅耳，他有一把好嗓子。
他也有一副好皮相。柔軟的栗色短髮，額髮很長，遮到眉毛；灰綠色的杏眼，深深的雙眼皮，笑起來有很美麗的臥蠶。鼻樑高，臉型也很好看。難怪孩子們都喜歡繞著他轉，安妮西塔有些嫉妒，也是呢，大家都喜歡漂亮的人哪。
「安妮西塔？」他又在用那個好聽的嗓音叫她的名字。
「啊，抱歉，我恍神了。」安妮西塔回神，嘻嘻笑著。
「累了嗎？累了就去休息吧，這裏我來就行了。」約書亞美麗的眼睛擔憂的看著她。
「我沒事啦。」安妮西塔搖手，眨了眨眼睛。啊，心臟在怦怦的跳。
那天下午，安妮西塔請約書亞陪她進城。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他實在是個性格很好的人，儘管他們的年齡相差很大，並沒有什麼共同話題，但他還是時常配合她，陪她說話。
他們走到了一家樂器行門口。約書亞看著木吉他，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他肯定很喜歡吉他吧，安妮西塔想。
「教會哥哥⋯⋯」安妮西塔拉住約書亞的袖子往樂器行走。
「回去吧。」約書亞輕輕的反握她的手，往回教堂的方向走。
果然，她的教會哥哥，有太多秘密了。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
可是，我大概已經喜歡上他了吧。安妮西塔想。
———
平安的日子過了一陣，情勢又漸漸變得有些緊張。
就在這個節骨眼，教堂的神父大人回來了。
是約書亞開的門。
兩個人都愣了愣。
大概，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對方。
「恩？」「約書亞？」
雖然熟悉的名字脫口而出，但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噤聲，不再交談。
安妮西塔清楚的感受到晚餐時間的低氣壓。
她看看左手邊的神父大人，看看右手邊的教會哥哥。
晚餐結束後，神父大人表情嚴肅的對著約書亞說道：「先生，我想我們得談一談。」
約書亞隨著恩走進了他的房間。牆上掛著一幅畫像，主角是一名修女。她的相貌明豔而美麗，笑容慈愛而安詳。約書亞曾經問過安妮西塔，她說，那是阿芙蘿黛修女大人。
「他們在搜查逃兵。」恩單刀直入。「窩藏逃兵，也會被牽連。」
「我明白。」約書亞說道，臉部因為痛苦微微抽動。
「嗯。那麼，我想你應該明白自己的身份了⋯⋯」恩直直望向約書亞。「我也是這樣的，漂泊、流浪、獨自一人⋯⋯」
「一直以來？」
「不，曾經不是。」
「啊⋯⋯我明白了。」約書亞點點頭，苦笑。
約書亞想了想，問道：「我還能再回來嗎？」
「大概，偶爾。」恩不置可否，表情看不出喜怒。
約書亞再次苦笑著點點頭，頷首致意後，走到門口。
「這樣對她最好。」很輕很輕的聲音。
「嗯？」約書亞回頭看向恩。後者凝視著牆上的畫，彷彿從未開口。
「修女大人，是神父大人的凡心嗎？」約書亞輕聲的問。
「不是。」恩定定的看著畫上的女子。「她是我的命。」
「這樣啊。」約書亞點點頭，並沒有再停留，退出了恩的房間。
———
「安妮西塔。」
安妮西塔回過頭。
俊秀的男子穿著長風衣和軍靴，手上提著一隻和神父大人一樣的皮箱，栗色的短髮在稍微回暖的春風中飛舞。
「教會哥哥。」
約書亞走近了幾步，到安妮西塔身旁。安妮西塔手中的籃子落到了花圃裡，她抬起頭用黑色的眼瞳看著他。
約書亞沒有閃避她的注視，灰綠色的眼睛蘊著肯定。
「我想，我喜歡妳。」
「嗯。」安妮西塔點點頭，小臉有點發紅，嘴唇勾起一個燦笑。「謝謝你。」
「啊。」安妮西塔突然想到了什麼，低頭在裙子的口袋裡翻找著，掏出了一隻銀戒指。「這個，之前一直忘記，現在還給你。」
約書亞接了過去，是他的尾戒。他把它戴回左手的小指上。「謝謝妳。」
兩個人面對面沈默了一會兒。
「那我走了。」
「嗯。」
約書亞轉身離開。安妮西塔站在園子裡目送他。
約書亞在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安妮西塔追了過來。
她喘著氣問道：「哥哥，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約書亞愣了愣，然後回答。
「我叫約書亞。」
「喔，喬希。」安妮西塔笑了：「我會每天為你的幸福祈禱的。」
「我的榮幸。」約書亞也笑了。
「這次真的要走了。」
「嗯，再見。」
「我的喬希。」
《山頭彼端的教會·完》
後記
後來的某次，約書亞罕見的摘下了左手的尾戒。
隨手把玩，約書亞卻突然愣住。
拿到眼前一看，戒指內圈赫然刻著一排字母。
『約書亞』。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啊⋯⋯
約書亞薄薄的唇邊浮現無奈的笑。
大概是想聽他親口說出來吧。
想著，約書亞嘆口氣，提起桌上的鋼筆。
信紙的開頭落下。
『親愛的安妮西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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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山頭彼端的教會》似乎跟劇情無關，它是個從頭到尾都不存在的地方，但是那代表約書亞的謊言。
描述恩在月去世後所建立的「安身之所」和其中人物發生的事。
故事沒有描述的很清楚，但是《請》曾經提及恩是貴族的孩子，所以恩和約書亞認識彼此，是暗指約書亞的出身也非富即貴，但並沒有一個絕對的身份。
約書亞因為某些因素(對作者並沒有想寫出來的意思)成為了士兵，但卻不願待在軍營面對戰爭，所以逃走了。
文中雖然說逃兵的家人會受影響，但是約書亞的家人大概都已經失散或罹難了吧。所以他才鼓起勇氣逃走。
不過，雖然登場很寒酸，但約書亞無疑是大帥哥，而且很有才華，是個迷人的貴公子。
相較之下安妮西塔是個平凡的女主。
長相平凡，性格平凡，能力平凡，出身雖然是孤兒但是也沒有多麼可悲可嘆的經歷或童年。
所以他們的故事也低調而平凡。完全不影響其他人的生活，就這樣默默開始，默默結束。
至於戒指，就只是代表安妮西塔在救起約書亞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但因為發現他想隱瞞，因此一直裝作不知道，等待他願意敞開心房坦承的時候。
戒指的字是原本就在的。至於約書亞不知道，我覺得其實也很正常。有時候很多身邊的東西也會有些細節，等用了很久，某天才突然發現吧？
雖然沒等到約書亞坦承，但安妮西塔也沒放棄，最後自己問了。
兩人的結局大概類似現代的遠距離戀愛吧。
喔，最後解釋一下。安妮西塔叫喬希是因為約書亞(Joshua)在國外常被簡稱為喬希(Josh)。
這篇要解釋的事情特別多，不管有沒有看完我的廢話都非常感謝。
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
2018.01.31
創作內容
《山頭彼端的教會》
冰心·弦情·劍影 (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