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妳希望我給妳一個解釋?什麼樣的解釋?」
少年懶懶地說著,一雙微瞇而顯得有些睏倦的眼直直盯著眼前激動的年輕女子,「說說看,你想要哪一種解釋?關於妳撞邪這件事。」
「……」女子沉默了,她彷若在思索,纖秀的手指在少年眼前幾度交錯。
「既然妳沒打算說,不如我替妳說。」少年看著女子此刻的神色樣貌,心裡已有所猜測,於是他微彎起嘴角,露出寸許潔白的牙,「妳說妳是在宿舍裡遇到鬼的,沒錯吧?身上穿著妳以前的高中制服,在妳半夜洗完澡走出浴室的瞬間從妳們寢室門口出現,搖搖晃晃地躲進妳的書桌底下,接著……」
「……一開始妳不信邪的閉上眼睛,接著,動彈不得,鬼壓床了。」
「……對。」女子喉頭微不可察的一動,就像是吞了口口水。
「後來妳直到最近幾天都還會夢到一樣的場景,那個穿著妳高中制服的鬼一直從書桌下探出頭對著妳笑,沒錯吧?所以妳才來這裡求助了,聽誰說的?」少年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室友說這裡很靈……而且有一個很厲害的小廟公。」女子抿了抿唇,望向眼前始終掛著一抹微笑的少年。
黑髮黑瞳,清秀的臉上還帶了點稚氣,但那種感覺很快被他嘴角那抹似乎總在嘲弄的笑給掩蓋過去……但女子不覺得他在嘲笑自己,反而有種詭異的感受……是的,少年雙眼微瞇,接著他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木桌桌面,又笑了。
但那個笑容……是了,女子大概猜出來了,那個笑容的涵義……
少年並非在嘲笑任何人,反而像是在嘲弄自己,那是自嘲的笑。
但為什麼呢?
「小廟公……原來妳同學是這麼說我的啊,也行。」說著,少年自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副細框眼鏡,慢慢地將其放到鼻樑之上……這讓女子不禁有些驚嘆,眼前的少年戴上眼鏡後更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書生氣質,微瞇的雙眼更顯朦朧,悄然的多了層更加厚重的神祕感。
「如果我說妳不是撞邪,而是自己嚇自己,妳可以接受嗎?」
「……自己嚇自己?怎麼可能……我明明都……」
「妳遲疑了。」少年笑了,但這次的笑容似乎有些不同,並未帶著嘲弄,而是篤定——少年知道自己說對了,自信的笑了,「在找我之前妳找過其他醫生了,對吧?他們是不是告訴過妳最近太累了要多休息?」
「但是……」
「他們說的是對的,妳怎麼會不相信醫生反而想去相信一個廟公呢?本末倒置了,小姐。」少年扶了下眼鏡,以大約一秒的間隔轉起手中的原子筆,「妳撞鬼的那一天晚上,是不是洗澡洗到睡著了?」
「……是這樣沒錯。」女子有些詫異地瞪大眼。
少年仍是笑笑,接著繼續用他那有些慵懶的聲音說著,「也沒睡太久,但加上洗澡的時間超過兩個小時了,不然怎麼會半夜才洗完澡,對吧?」
雖是問句,但女子知道眼前的少年沒有詢問的意思,他只是在證實自己的推測沒有錯誤……而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錯,所以,他甚至連女子是否點頭同意都沒確認,就繼續了他的推論。
「一般而言,長期處在封閉或安靜空間裡容易出現假性幻覺,通常過於疲勞的人會有這種症狀,這不是疾病,而是身體給妳的警訊——那些醫生也是這麼告訴妳的,但這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妳看見的幻覺會穿上妳的高中制服躲進書桌下,所以妳沒有相信他們。」
「……」女子沉默,只是怔怔著看著眼前似乎還比自己要小上四五歲的少年。
為什麼……她心想,但就連思緒都還未發散,少年再度打斷了她的思考,也徹底讓她陷入了迷惘。
「為什麼我會知道那麼多,是嗎?只是太多人有過類似經驗找上門了,所以別那麼驚訝。」少年很容易地讀懂了女子的表情,瞇起眼,他還是笑著,「好啦,醫生沒給妳解釋的我會好好說明,畢竟都收妳錢了,不用擔心。」
「妳最近有在忙些什麼吧,黑眼圈很重代表妳都沒睡好,但這和妳最近那些噩夢是沒有關係的。」少年沒有在轉筆的那隻手敲起桌面,同樣一秒一下,「應該說,妳的噩夢來源是那天的鬼壓床,對吧?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嚇到了?」
這時少年的笑容像是在調侃自己,女子不禁有這個想法,但這也太有趣了,他還不到十八歲吧?怎麼……
「別緊張,鬼壓床通常就是太累了才會出現。」少年點著頭,停下了轉筆的那隻手,「聽過快速動眼期吧?睡覺作夢的時候就是這個時期,這時候人的身體肌肉會陷入零張力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動彈不得--所以囉,這就是妳鬼壓床的真相,妳在做惡夢的同時醒來了,大腦醒了但身體還沒醒,所以根本動不了。」
「至於為什麼妳夢中的鬼會穿著高中制服躲到書桌底下,很簡單……妳對妳現在念的這間大學很不滿意吧?現在在準備轉學考於是才這麼累,所以痛恨高中的自己為什麼不認真一點,沒錯吧?」
女子摀住了因驚愕而微張的嘴,點了點頭。
「創傷症候群……嘛,妳的情況沒到那麼嚴重,但這倒是可以很合理的解釋妳的幻覺為何會穿上高中制服。」少年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下了,他抬起頭,用那黑白分明卻一點也不澄澈的眼看向女子,「幻覺的主體往往會是自己最不堪或者最想抹滅的那一段記憶,所以為什麼會是穿著妳的高中制服躲到書桌底下……可以理解了嗎?」
「……嗯。」女子點了點頭。
「可以理解就好,嗯,乖孩子。」少年用他那稍嫌稚嫩的臉孔說著像是老一輩對晚輩稱讚的話,但女子竟突然覺得這樣的話似乎從他口中說出才是正確的,這樣古怪的違和感令女子不自覺又看了少年一眼,卻發現他有些痛苦的皺起眉頭,嘴裡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麼。
「那個……小廟公,你沒事吧?」
女子有些慌張地朝少年俯下身子,豐滿的上圍微微一顫,而這似乎令少年更加痛苦,他胡亂揮舞雙手想要驅離某些東西似的……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過了一秒,少年枯瘦的雙掌完美的覆蓋在那豐滿之上。
「……咦?」
五指微微陷入了充滿彈性的柔軟之中,輕輕一壓就將其纖細柔韌完美的反饋到掌中。
女子滿臉通紅,少年同樣也是。
「……那,那個,我……」
「……沒關係,我知道是意外。」女子抿唇微微一笑,柔若無骨的掌輕拍了拍少年的頭,「年紀還那麼小就很大膽呢。」
少年難得窘迫的不知該把自己剛踏進天堂入口的雙手往哪裡擺,最後手忙腳亂地放回膝蓋上恢復了正坐……但臉還是紅得要命,看來有好一陣子是不會再改變顏色了。
就在兩人面面相覷……應該說,立場似乎互換的此刻,一聲挾帶著宛若無窮盡怨念的話語在兩人耳畔響起,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穆晨你這個色鬼!!!!!!!!!大胸部有那麼好嘛!!!!!!!!!」
「……剛剛的這個聲音……」
「看來是幻聽呢,最近壓力太大了。」
面對女子的提問,少年很快地笑著回答。
而這個笑容又恢復了原本少年該有的神色……輕鬆,慵懶,還帶了那麼一點……
宛若深深瞧不起自己,充滿痛恨的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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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惠宮。
位在一處不起眼的鄉下地方,從外觀來看就是很普通的宮廟建築,和很多小寺小廟一樣,廟宇除了一樓供奉著神像,二樓以上的區域便是廟方人員的住所。
當然,少年的房間就在這裡。
「穆晨。」
「……是。」
「你討厭大胸部?」
「……沒,沒錯。」
被稱作穆晨的少年有些畏縮的坐在自己房間裡的一角,看著眼前如同被關公附體的盛怒女孩,連超過三個字的回答都說不出口。
光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他已受盡煎熬……額頭盜汗,全身微顫,被迫說出違心的回答令他雙唇幾乎無法動彈,作為青春期的男孩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嗯?穆晨?你說了什麼?」
「……我,我怎麼可能……」
穆晨下定了決心。他黑白分明的眼如同聖火,熊熊燃燒的光焰彷若能證實他此刻不容阻擋的心意,是如此的……
「……我怎麼可能會討厭大胸部啊啊啊啊我竟然說出來了啊啊啊啊啊!!」
「……死刑。」
女孩輕啟櫻唇,畫眉一般清脆的話語卻帶著陣陣寒意。
「不,不是這樣,小胸部我也很喜歡喔,真的,倒不如說兩個都很棒所以無法割捨呢,嗯嗯。」穆晨,也就是少年在見到女孩緊閉雙眼……如閉目修羅的同時便趕緊陪笑,「所以啊,剛剛真的是不可抗力,我在和那個女大生解釋的時候妳別在我旁邊繞來繞去啦,不然也不會出現意外……」
「我沒辦法忍受穆晨一臉色瞇瞇的和大胸部說話!」
「我,我才沒有色瞇瞇!」
「那就是那個大胸部一直色瞇瞇的看你!」
「她也沒有!人家是客人妳怎麼可以這麼說!」
「大胸部一定是對穆晨有意思了,我看得出來!作為穆晨的妻子,我感受到她準備要和我宣戰了!」
「才沒那回事!還有妳也不是我的妻子!我連女朋友都還沒交過,純潔的像是一張衛生……白紙!」
「明明都和我同居了?」
「什麼同居,明明是妳一股腦地鑽到我房間裡!對了,妳家明明就在附近,幹嘛不回去……」
「妻子的義務是不論何時都得照顧好丈夫!」
「沒有那種義務啦!」
穆晨抓了抓頭,有些無奈的看向眼前的女孩。
漆黑如瀑的秀髮直垂至腰間,白瓷一般小巧的臉搭上精緻端正的五官,大大的眼彎彎的眉,微微厥起的唇是櫻花一般的淡粉,長長的睫隨她的眼一閉一睜而顫動著……
女孩無疑是個美人,一顰一笑都勾動著少年那看似溫吞,卻蠢蠢欲動的心。
呃,不對。
「收起你的心思啊,穆晨,好好認清現實,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只有十二歲,還只有十二歲……!」少年連忙屏氣凝神,雙目直視前方,嘴裡喃喃自語。
「……穆晨?」
「沒事了,嗯,我果然還是最喜歡大胸部了。」接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安心的笑了。
「……騙子。」
「咦?」
「……穆晨果然是大騙子!!!!外遇了吧?外遇了對吧!!讓琉璃好好看看!!」
「什,什麼東西……嗚喔喔喔喔喔不要脫我的褲子!喂!」
「只要生米煮成熟飯,穆晨就再也離不開琉璃了!!」
「在那之前我會先到警局報到的!!所以快停下,琉璃!!快停下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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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吧!慈惠宮的那個小廟公超級強的!」
「嗯,這次妳倒是難得給了我一個好建議呢。」
夕陽沿著遠方的山沿漸漸隱沒,女子笑著和一旁的閨蜜打鬧,疑惑解除後她的心情已經輕鬆許多。
「什麼難得啊,難道我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沒有啦沒有,不過話說回來,他好像才十五、六歲吧?」女子回想起少年的容貌,心裡的疑惑不禁更深,「為什麼慈惠宮的廟公會是他啊?雖然真的很有本事,但他的年紀……」
「……因為穆書華死了,他的兒子自然接了他的位置。」
半夜鴉聲。
不知為何,這接過自己話頭的人,他的聲音……
「……小姐,不好意思,能告訴我慈惠宮的方向嗎?畢竟我好久沒回到這裡了。」
一道有些歪斜的人影擋住了女子和她朋友的去路。
他回答了女子的疑問,然後,也笑著對女子提出了問題。
如同烏鴉夜鳴,嘶啞又令人不適的話語,在他說出口的瞬間。
兩側電線桿上的啼鳥,一一飛向了傍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