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Distant Alcia
深夜的風很小，Euforia湖的水面平如鏡。透過窗看出去，水生的植物們不動如雕像，連平常最聒噪的艾格們這時也都被趕到樹叢迷宮裡。這湖說穿了，只是個面積很大的池塘，一座連接兩邊水岸的橋穿過它的北側。不久前，依菲兒還在橋上勸離好幾對約會散步的情侶顧客。
她很排斥做那種事，她覺得自己是在趕走他們。在Euforia Bakery以及其他任何甜點店咖啡館，沒有店員喜歡把友善的客人推走。這一切都是因為湖的情況不對。
「現在是2330時間，今日值日AI．依菲兒，登錄編碼U201203，進行一級連線轉移前最終確認與自主檢查程序。」她低聲念道：「庭院魔法門加密鎖，正常。環繞式光電板，正常。垃圾回收管路，正常。夜間室外全域水循環，正常，請求加載一級濾水量監控，請求加載水溫監管及全像監視，請求加載異常活動追蹤，加載完成。」
「甜蜜迷宮晚安曲，正常，撥放中。倉儲保鮮程序，啟用。店面產品架食品保鮮程序，啟用。烘焙房自動維護程序，啟用。公共空間供氣，正常。外部光照系統，正常。植物協調系統，正常。艾格生態系統，正常。綜合通訊連線，正常。系統確認完畢，權限準備移……」
忽然間，依菲兒停住，不再說話，並且維持十秒鐘的張口姿勢。期間內，她投影的身體閃爍幾下，彷彿跳針的電影碟片，最後一次閃爍之後，原本身上的夜服被置換成了制服正裝，今夜的工作尚未結束。依菲兒閉上雙唇，胸口緩緩起伏，頭頂上的揚聲陣列發出女人吸氣的輕響。
「……系統確認完畢。」她修正：「繼續執行代號D-R1A特種程序，U201203無期限維持一級連線，認證。」
花了幾分鐘，等待黑核系統的中樞回傳執行緒執行完成的信號，這位人工智慧管家閉上眼睛。儘管那清澈的棕色眼瞳不過是顯示出來的影像，沒有實體，她心中最像人類的那部分仍能因這些細微的小動作而滿足，這證明了她存在著，有完整的意識和堅強的精神，以及無可替代的個性。
「依菲兒，妳做得很好。」頭頂上的投影光纖響起自己細緻的嗓音，「妳必須繼續保持一級連線，這一切都是為了安全，白先生很詳細的向妳說明清楚了，不是嗎？」
她最後一次俯瞰湖面，接著身體開始分解成無數光點和色塊，這些東西進一步縮減成像素般大小，最後消失。投影光纖閃爍幾下，並且關閉，幾秒鐘後，這個房間的日光燈漸漸轉暗，角落的夜燈則亮起。依菲兒離開了房間，不留半點痕跡。
她讓自己的意識沿著光纖大道穿梭、奔馳，掠過這一個分岔，鑽入下一條頻帶。有時她會分割成許多部份，同步讀取和計算涵蓋整座EB的黑核處理系統的不同角落，蒐集數據、歸納結論、編列目錄，和等候結果。今天晚上，她擁有最高權限的一級連線，能夠訪問任何位置，而她極高的運算力甚至令自己在處理事情之餘，還有多餘的容量胡思亂想。偶爾，她存取物件的模式會短暫地缺乏邏輯，就像一個開車兜風的人暫時拋開責任和現實一樣。
──依菲兒，妳是最棒的。
資料終於蒐集完畢，意識再度凝聚成完整一體，依菲兒發現自己的人形投影介面位在Euforia湖中心的小島。花圃裡隱藏著的光纖忠實地流動，投射出她坐在長椅上，雙腿併攏的優雅樣子，她紫紅色的長髮尖端仍如棉絮般飄擺，哪怕風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她其實很想去睡覺，或者說讓構成自己核心的內意識層進入休眠模式，維持最低能源限度，做個機器人的夢。
但現在是不能鬆懈的非常時期。
一切都是從先前銀星宮殿的幹員對外公布的訊息開始。從那天起，池塘和湖泊停止映出周圍事物的倒影，目擊者聲稱水中出現奇怪的景象，連接平行的異世界通道門傳言在城內不脛而走，輿論使人躁動不安。沒過多久，保守的一派人跳出來說話了，他們嗤之以鼻，主張傳言是假的，因為阿斯嘉特過去經歷過太多動蕩的歷史，所以神經質的人民很容易相信未經證實的假新聞，事實上什麼怪事都沒發生。
不過，也有另一派人抱持不同看法，在他們之中，有EB的店長白流羲。他是最先查覺市民的精神健康與「水的異狀」有正向關聯的人之一，甚至在通道門成為顯學以前就發現了。這類危險最可怕之處，在於無法證明一個人的言行是出自他的本意還是受到影響，也許背後操縱者強到能讓這人模仿他自己，藉此瞞過夥伴朋友，時機成熟時才促使他暴走，製造混亂。綜觀阿斯嘉特過去遭敵對勢力滲透的不良紀錄，這種結論相當有說服力。
也許保守派「被認為」世界很正常，也許正是異狀讓他們相信沒有異狀，而這就是敵人的目的。為此，白流羲除了發揮自己極大的精神能力保護整座EB盡可能不受影響之外，也需要攸服利亞、烏蒂娜和依菲兒這三名「理論上」免疫精神攻擊的人工智慧管家協助。
依菲兒收攏思緒，並叫出透明的控制面板，飛快地檢查湖水穩定器的各項參數。湖面那麼平靜都是歸功於這東西；若有異常的空間擾動現象，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被波浪和漣漪干擾。依菲兒按照SOP跑一遍所有的流程，將讀數上傳到資料庫做紀錄儲存，並且稍微調亮小島各處的矮路燈，她總覺得住在島上的智能植物們在漆黑的環境裡會跟人類一樣感到不安，或許反映了內心深處的她是個怕黑的女孩子。
正寧靜間，讀數突然出現變化，圖表的線不規律的閃動。依菲兒微微瞇眼，調出資料一瞧，發現來源是湖西岸的位置。是哪隻頑皮的艾格按耐不住想要游泳的慾望了嗎？依菲兒把情況傳送給其他管家，接著轉移自己人形介面位置，分成細小碎片，在西岸的草地上重新聚集。就在這一刻，她看見一隻纖細、白皙的手臂從湖水中伸出，啪地一聲按在水岸邊上！
「偵測到入侵者！」
少女管家吃了一驚，人形介面閃爍幾下，只覺心裡全是紅色警告標誌。她正要對中樞發送警告，那隻手迅速的伸出食指，食指接著移動到從水中浮出的一張白淨臉孔的嘴唇前，對她比了個安靜的手勢。是個年輕女人。
「嘻。」
女子輕笑，並摘下蛙鏡和呼吸器。她已經離開水面，身穿白色競賽泳衣，跪坐著整理頭髮，雙腿上還擱著一隻正在傻笑的魘面萄艾格。
管家維持警戒，她快速檢查執行緒的序列是否正確無誤，這序列包含她在非常時期遭遇任何狀況的行為反應，即是威脅排除的SOP。她擁有最高權限，足以啟動強重力遙動儀，就像運用念力一樣地對付入侵者。同時她深度掃描眼前之人的身分和特徵，力求判定這人是敵是友。
她立刻辨識出對方那一頭漂亮的銀灰長髮，濕漉漉地貼在那人背上。
「亞茵小姐？」她往前走一步。
「是？」
管家完成了掃描，視線最終停在眼前之人美麗的綠眼瞳中。她鬆了口氣，解除進攻性的執行緒。
「看來，妳果然被嚇到了呢。」女子……不，亞茵說。
「嚇嚇依菲兒，依菲兒可愛！」艾格跟著起鬨。
根據掃描的結果她相信眼前之人不抱敵意，但SOP催使她懷疑各種正常狀態之外的展開。她還是將現場側錄的畫面傳回中樞，但也拒絕存取把亞茵推回水中的執行選項。
於是，管家試探性地問道：「您真的是……亞茵．阿爾西亞小姐？」
亞茵和艾格一起點頭。
「您剛才提到，我『果然』被嚇到，所以您事先預期我會有被驚嚇的反應？這是您的目的？」
「是啊，沒錯。」亞茵捧著艾格起身。
「您在非常時期也愛惡作劇嗎？」
「妳認為呢，依菲兒？」
若在平時，依菲兒應該上前去協助擦乾，可現在的她既困惑又遲鈍，亞茵表現得簡直與魘面萄一個模樣。她既想像平常那樣交談，可又需要非常時期的判斷，太多衝突的執行緒絞在一起，她難以反應。
這段空檔足夠亞茵蒸發掉水分，她操縱火焰的能力讓那冬季的冷風不再是問題，甚至打赤腳也無所謂。那艾格淘氣地抖動，慢慢往上飄，賴在亞茵的頭頂，歡呼。
「咿耶！」
「……我不懂。」依菲兒眉角微皺。
「我們沒有人能懂得。」
依菲兒瞇起雙眼，她的內計算層正全力搜尋、拼湊亞茵．阿爾西亞過往所有的行為模式和個性偏好之紀錄，並從其中歸納出邏輯。「小姐的意思是，連您也不懂為什麼預期我被驚嚇是您行為的目的？這……很不合理。」
灰髮女子打量她，玩味的眼神彷彿明晃晃的短劍，能夠直入她心中──或者說，解壓縮她內意識層的加密，「讀取」她的想法。
「亞茵在水岸客廳裡放了舒服的音樂，妳一起來吧。」
這不是問句。
根據SOP編列的執行緒再一次的陷入矛盾，但人型介面卻難以抗拒。她點頭，牽起手，甚至完美地播放走路的動畫，跟上前去。她猶豫自己是不是該立刻重啟深度掃描，可她深知深度掃描對碳基生物的心理活動一點用也沒有。
陌生。這個人很陌生。雖然語氣、思維、甚至講話人稱的習慣和抱艾格的姿勢都沒有問題，可是依菲兒仍不自禁地對這女子產生遙遠的感覺。
這個亞茵，還是Euforia Bakery她熟悉的那位果茶公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