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曲眉紋鑿刻也深,凝視空酒杯懷念那薄命與不幸的女兒、女婿,深深嘆息一句,索性扔開杯子將腳邊酒壇高高舉起、大口暢飲。其他人只是沉默,一場比武招親能導致抄家滅門之大恨,正可謂前所未聞。
約莫半柱香過後,阿陽開門走入內,一把搶過老人手上酒壇:「老爺敘舊豪飲總該有個限度,扶你回寢吧?」也不待林左曲回話,強硬地將他拖拉起身,差點翻了碗筷。
阿陽回頭凝視葉家眾人,似是欲言又止,可話語已隨唾液吞入,仍一表正經說道:「外頭走道兩側所有房間均為客房,諸位可自選休憩之用。至於大廳另一側為主人房與莊人住所,勞各位勿擅自闖入。」
大夥雖然酒足飯飽,填平了肚子,可內心仍空蕩蕩。受不了此刻寧靜,陳江、吳廣鳳、吳起三人告訴葉全知:「若現下無事,晚輩這就先下去休息了。」
葉全知本想擺起架子,叨唸這些少年不懂尊敬,怎能比長輩還早離席?可擺擺手細想,今日從睜眼起,便是騎馬趕路不說,遭遇金刀門追兵三十人連帶丟了葉旭;雖然未能尋獲他人,也不能保證還活著。
「去吧。」葉全知說道,探看窗外天色昏暗,心中滿是感慨。
走廊上,陳江細點房數,含方才用餐處為六間。
「看來該三人同間睡了。」
「好似從前練武偷懶,被師父抓到,就連夜晚都不得好眠。」吳廣鳳說完話,便朝吳起背部拍打,順帶要他振作。可後者只是笑著,強作歡顏。
做兄弟的早已看出端倪,雖不知何故但亦不忍心戳破。曾聽老人家說過:有些時候,男兒心中悲痛必須久留,能使一個人強壯。
想來,吳起也正是面臨成長的轉捩點,比做哥哥的更早,要比自己更強。沒來由地看著弟弟,只是關懷。
孰能料到,吳起心胸有多大,根本沒辦法吞忍所有的悲訊,尤其這年輕氣盛之時,更是男女情愛勝過一切。什麼葉家仇、旭弟亡,都比不上碧玉在他心中的重量。
可這段感情無處能宣洩,只能用眼淚入味調配,與思念一起吞下。面對兄弟的關心,本就不愛說話的吳起,更是沉默了。靜默跟在陳江與吳廣鳳後頭入客房預睡,只見莊人體貼,雖房內只有一張床,上面卻疊上四件薄被,牆角也置放幾張軟墊。
「看來今晚地舖能打得舒適。」陳江說道。
「不似當年那間柴房……」吳起幽幽開口,不住嘆息。實是回想起,練武偷懶給師父瞧見了,所有人被丟入柴房上鎖以思反省。可那時寒冬,練武本穿著薄衫,柴房裡又無禦寒之物,險些被凍死。
本來推派葉旭上前親情喊話,可師父絲毫不為所動,只是要他們紮馬步、打拳,說身動便會熱,就能夠抵擋一晚。
半夜,誰也沒體力再動下去,個個發抖不成聲。
此時,葉碧玉偷抱來四件棉襖從窗外丟入內,吳起便是在此時將心送給了她。
回憶這檔事讓人愈想愈是沉陷,只怕悲痛忍不住潰堤。吳起吸吸鼻子,把軟墊鋪好在地,與另外二人卷縮在各自被中入睡。
待聽見陳江等人關門聲,葉全知朝八部眾說道:「明天一早,希望你們能出發去尋找葉旭下落。」
瑕玉書生抱拳,不置可否:「師伯,恕晚輩無禮。少爺墜崖當下已搜索未果,就算他安好,此刻又該從何找起?」
葉全知眼色無光,又飲下一杯酒,嘆息:「不曉得也得找,否則如何面對你師父在天之靈?」
隔日,眾人用完早食,玉堂八部眾告別離去。
「這兒睡得還慣嗎?」林左曲左手端起茶杯,右手輕掀杯蓋,並在即將滿溢的茶水表面來回抹拭,據說這樣能磨練出更為擴散的香氣。
吳廣鳳笑道:「很久沒睡過如此舒適的地舖了。」
這番話搞得眾人為之捏把冷汗,深怕惹怒老人家。
陳江連忙補上解釋:「是這樣的,昨夜睡前聊到,早年練武偷懶被責罰在柴房打地鋪,從未想過地舖居然能如此舒適溫暖。」
未料林左曲倒是哈哈大笑:「不錯吧,再怎麼說都是這地區特產的布墊子,和平常睡床上並無二致。」將茶杯放於桌上,咂咂嘴,「不過……練武嘛……和老朽來吧。」
老人家朝廳外練武場走去,示意要年輕人上場子,陳江等三人只得照辦。
「全知,總還是想報仇?」
葉全知站在一旁不敢不承認,仍以沉默代替回答。
「那麼,老朽問你一句,葉鳴和你相比,武功如何?」
「說來慚愧,他讓我十餘招。」葉全知低下頭,比不過自己親弟弟,做兄長的總是有些掛不住顏面。
林左曲搖搖頭,說道:「那麼,三位年輕人,誰擊中你們師伯一招,就可以獲得午食一份。至於全知,你只要被打中三次,食物就得拱手讓人。」
四人面面相覷,可老人家看上去嚴肅並不像是在說笑。
「懷疑?開始啦。」林左曲豎眉瞪眼如惡鬼般嚴厲,饒是全知不惑也嚇得趕緊擺出架式迎戰,陳江等人自然也只好聽話照辦。
葉全知雖有些狼狽,總是他們的師伯,要應付三人總還是足夠,然而常言道:後生可畏。
從小便明白,不管付出多少努力都比不上葉鳴天資聰穎;十足十的天才。幸好個性並未扭曲,認份做弟弟的後盾,心甘情願讓位之舉也蔚為一時佳話。
本來葉家弟子少許,練功只是強身健體,可自從葉鳴上位後,旗下弟子絡繹不絕。一來當年林家比武招親打響名氣,二來武功高強以技服人,三來以德服人,凡是曾與葉家有過節之人,葉鳴都是不亢不卑,展現最大誠意化解一切恩怨。
當然,弟媳過世後一切變調如琴瑟斷線。
林左曲要求這四人對打,其用意實是在明顯也不過,撇去陳江不提,就連吳廣鳳、吳起都猜中八分。
金刀門不除,對葉家的追殺絕不會停止,遲早有一天林莊也會被火舌吞沒。若不凝聚力量,如何對抗代惜康?
雖然決戰之時未到,誰也說不準何時發生,明日都有可能。那麼,能提升多少武功是多少,當作是臨時抱佛腳,玲瓏棍也要保住最後的親人。
時間很快,等待卻很漫長。
林家莊很久未能充斥練武場的活力,有時林左曲也會下場和眾人對打,時刻維繫鬥志。
就這麼過去十日有餘。
這一天,中午甫用完餐,大夥聚集在大廳飲茶休憩時,一莊人忽然走入廳內,微微朝林左曲伏首:「老爺,外門有一對男女,男方自稱葉旭。」
廳內眾人一驚,無暇思考哪來女性。只見林左曲急忙喊道:「快帶他進來!」可哪還耐得住性子等待莊人繞過庭院那一大片山水造景,索性自座椅上起身並親自前往。葉全知等人自然也不耐候在廳內,跟隨在林左曲身後出廳。
「我的外孫可好?」林左曲中氣十足,甫踏出廳門,便自丹田處提氣發出大喊,足見其欣喜與迫不及待。三步併作兩步,又嫌步行太慢,腳步一沉,高高縱躍數呎外,轉眼間便來到外門口會見這一對男女。
定睛一瞧,男方雖氣色不佳、身形瘦弱略顯憔悴,但骨架精實仍有成長之空間,確實是葉旭。
「當聽見你墜崖,大家都擔心極了,老天總算留給我們林家和葉家幾分薄面保你存活。」林左曲老淚縱橫,在葉旭雙臂上拍了幾下,很是欣慰。
「外公。」葉旭笑得有些拘謹。這也難免,自從母親過世之後,便少與林家有所往來,已稱不上為熟識,僅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如此而已。
林左曲自然曉得其中道理,只是高興過了頭,怕是嚇著對方。正巧瞥見一年輕女孩站在旁邊,話鋒一轉:「許久不見,居然還帶了個美人胚子。」
「外公好。」女孩柔聲招呼。
葉旭怕她應對不來,先接過話柄:「她叫李蓮,是我的救命恩人。實在話也想和她互伴終生……但此行拜見您老人家主要想與各位會合,共論今後事。」
林左曲點點頭,聽得葉旭能夠替自己作主,心中很是欣慰。
本來初見這女孩只覺幼嫩,可俏麗輪廓已然浮現,不假時日便能稱作國色天香。且腳步穩重、臂膀紮實,雙手繭生之處竟是有些熟悉,不禁訝異:「這孩子師從何處?是否擅用雙匕?」
李蓮更是驚惶,顧不得形象,連忙問道:「莫非外公識得我爹──李展?」
「李展……」老人家伸手順摸胸前白鬚,搖搖腦袋,「不識得、不識得。」
看著女孩失望的表情,林左曲突然想起,年前一位雙匕掛腰之男子曾寄宿莊內,那男人面容憔悴、衣衫襤褸,還以為是尋常乞丐。但是一身筋骨橫練怎麼也不像要飯的,倒像是丐幫。
後來趁飯飽酒足、耳根酣熱之際追問,這人為了替亡妻報仇,年幼兒女都能拋下,一心只想手刃仇人。
對於男子際遇感到同情,林左曲執意留下對方,好好安養生息一陣子再做打算,也順便勸他寫封家書回去,再怎麼說孩子也是無辜的。
一待就是三個月,且閒來無事便纏著老人家問武功,因此林左曲對這男子手上耍的雙匕很有印象。
凝視著眼前女孩,雖然氣息極為相似,但眉宇之間看不出任何該男子的影蹤,喃喃道:「嗯……不像,不像……」
「什麼不像?」李蓮眨著一雙水靈的大眼問道,瞧得林左曲不由得有些心虛。
「沒什麼,老朽自言自語罷了。」
某個趕稿的周末,一日萬字已經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