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繼續道：「十五年前，大王和子蘭又要與那虎狼似的秦國講和，我力主反對，想那秦國野心勃勃，無時不在伺機要併吞我大楚，豈是講和就能換來和平的？難道他們忘了先王便是被秦國扣押，在異國病逝的嗎？想不到大王非但不聽我的話，還大大的震怒，將我驅逐出了郢都。
子蘭這小人見我被放逐，還不滿意，沿途佈下機關刺客，要置我於死地。我這十五年來，奔逃躲藏，過的簡直不是人的日子；子蘭不見我的屍首不肯干休，竟也就這樣連續十五年都差刺客來殺我，你早些時候見到的那幾人，便是子蘭的刺客。」
漁夫聽到此處，只驚訝的合不攏嘴。心想他能逃了十五年之久，已經十分厲害；而那叫子蘭的契而不捨，追殺他追殺了十五年，也是狠辣到了極點。想到此處，驚叫一聲：「唉喲！您莫不是終於著了道，這才命不長久······」
屈原罵道：「你有沒聽人說話？我剛才說了，這些膿包功夫練不到家，奈何不了我！」漁夫又討一頓罵，訕訕道歉，心想：「那你為啥說自己命不長久，難道是大限到了？可看你生龍活虎的模樣，又自己說是給人害死，我一問了，不巧又得挨罵，還是不問的好。」當下便不再作聲。
屈原見他不說話，也不在意，又抬頭仰望星空，低聲吟道：「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漁夫聽他話音悲傷，忍不住搭話：「大夫，您怎麼會給人害得要死呢？我剛才見你功夫是很······很不錯的呀。」
屈原「哈」的乾笑一聲，說道：「我原本是一個讀書人，又會什麼功夫了？但是給追了十五年，就算不想，也給逼著磨出一身橫練的功夫了。」頓了一頓，又說：「你問我怎麼會給人害死，哈哈，我就是給自己害死的！」
漁夫心中一驚：「大夫老到這般歲數，只怕腦袋已經糊塗啦。哪有人會自己把自己害死的？」
屈原斜睨著他，道：「你不信？嘿嘿，我也沒想過要人相信，但你仔細想想······」說著伸手指向遠處江邊，此時小船已不知道流到了汨羅江的何處，但見岸邊長草叢生，發出一點點澄黃亮光，那自是螢火蟲了。屈原道：「黑夜好比是當今亂世，只有我如同這岸邊的螢火蟲一般，獨自發亮；但我能照亮自己，卻不能將光芒帶給其他人。又比如這江水，那些結黨營私的人們甘願活在混濁的水底，只有我待在清澈的水面。結果，頑劣的孩童見到螢火蟲，便捉去玩弄致死、漁人看到游在水面的魚，首先就捕捉牠們。我便是這樣被害死的。」
漁夫聽著，只覺得對他說的話似懂非懂。明明自己問的是為什麼他要害死自己，他卻說什麼螢火蟲、什麼水底的，好像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又好像是不是。當下面露難色，道：「大夫，你說的話太難了，我這可······這可給你弄糊塗了。」
屈原怒哼一聲，過了一會，卻又嘆了口氣，道：「你不懂，那也罷了。反正就算跟你說了，也沒什麼用。」說完，又回頭去看星空，不再理他。
漁夫心裡有些抱歉，他想屈原講的話必有深意，只可惜自己太蠢，聽了也不懂。當下苦苦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啊！大夫是說他自己厲害，卻讓其他人忌妒了，結果就被陷害！但······但這又怎麼說得上是他害死了自己？」心下疑竇，但看他神色悽苦，卻又千真萬確。要想說些話安慰他，又覺得由自己出口未免辱沒了這位大夫；他一個鄉下百姓，生活簡慢，從未如此深入的思考過，也沒接觸過如屈原這般文雅淵博之人，當真是手忙腳亂，只覺人生當中，以此刻心中最是難受。
屈原傷感了一會，轉過頭來，見那漁夫滿臉脹紅，搔頭弄耳，好不滑稽；情知他是努力想要說一些話，不禁有些感動、有些惆悵，便溫言道：「好了，船家。還有些魚沒有，我還餓著呢。」
漁夫一聽，摸摸身旁的魚籠，裡頭只剩一些河蝦、螃蟹之類的東西，便拿出來讓屈原充飢。屈原老實不客氣的接了去，嫌了一會，才放進嘴裡大嚼起來。漁夫聽著屈原咬碎硬殼的喀吱聲，遲疑說道：「大夫，我心裡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講出來。」
屈原道：「你就說吧，我難道還能跟你吵？」他話中意思是：我知道你見識淺薄，也說不出什麼名言佳句。但漁夫自然不知道這話中機關，便道：「多謝大夫，這個······我常在這汨羅江邊捕魚，其實當我對著水面上的魚撒網，他們往往很快便遁入江底；岸邊的螢火蟲只要察覺有人走近，便會飛散逃到看不見的地方，所以······所以大夫也不必太過掛懷······」
他說這句話，本意是告訴屈原，面對難關，暫時避開鋒頭，也就是了，不需要自己害死自己；但聽在屈原耳中，卻有如轟雷巨響，一時之間愣在當地，心想：「他是在指責我？我說小人奸惡，害我這般清高之人，他卻說我該當隱身世俗，妄自待在高處，自然會引來禍害？我說無知之人見我有才華而靠近，卻又將我棄如敝履，他卻說我若真是高潔，就不該與他們為伍？」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其實以漁夫胸中見識，哪能說出這般教訓？但屈原先入為主，加上他原本所說的話，無一不是借物譬喻，此時一聽漁夫的話，心中便做了更深入的解釋。他額上冒出冷汗，心中既愧且感，但隨即轉為一股憤怒，說道：「我聽說凡是沐浴了的人，必要穿上乾淨的衣服；凡是拿來喝的水，必是沒有一點髒汙的。若要活在河裡的魚，遷移到海中，那便是要他的命啊！」
漁夫以為自己說了安慰的話，卻見屈原大怒，已經很是奇怪，又聽他再說了什麼沐浴，什麼河裡和海裡的魚，內容和先前毫不相關，心中更是困惑，顫聲道：「大、大夫，你說的話，我又不明白了······」屈原卻咬定了他剛才一番話定是有所指，厲聲道：「你一個鄉下漁夫，如此胡說八道！以我如此樣人，怎麼能和小人為伍？又怎麼能拋棄國家？」
漁夫心想：「我從沒說要你和小人為伍，拋棄國家啊。你說我胡說八道，你自己講的話才前後不一呢。」心裡這樣想，仍是沒有出口，趕緊陪笑道：「這個，大夫。你別生氣······」
屈原見他這樣，怒火更熾，大聲道：「不成，你得給我回答這句話，諒你狗嘴也吐不出象牙！」漁夫大窘，幾次道歉，屈原執意不允，只好道：「大夫，那煩您再說一遍剛才的話。」屈原又好氣，又好笑，便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次。
下回待續
創作內容
義士錄－投江歌 第二回
武俠小說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