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所見，盡是單一色調。
不論是身旁的建築、地上的瓦礫，亦或是腳下所踩的土地，皆只有黑白灰三色，看來十分空洞又空虛。
究竟是人類只注重實用性，不注重美觀？又或者是因為災害發生才導致這都市是這形貌？
說到底，我口中的人類，真的存在嗎？
＊＊＊
日復一日地，我們持續前進著。
而今天，我們在一座廢墟都市行進。
放眼所及的建築皆是好幾尺高的大樓，在它們的陰影下行駛就如同在灰色的大峽谷裡冒險一般，抬頭所見只有一線天。
路上到處都是碎裂的瓦礫和玻璃以及廢棄的車輛，我一邊注意不撞上它們一邊緩緩前進。有時甚至會碰上橫屍整個街道的殘骸，這時就要讓盟將它們處理掉。
路途上，我們偶爾聊天、偶爾唱歌。出乎意料地，盟很有音樂天分，於是我就讓他在停下休息時教我發聲的方式歌唱的技巧。現在我已經會唱一些簡單的歌謠了。
原先寂靜的旅行，如今又增加了輕鬆的歌聲。
心情上也是愉快了許多。
＊＊＊
「吱吱──」
採下剎車並熄火，我停下摩托車。
「唔呣……停了？」
「手痠了，稍微休息一下。」
向盟這麼說道後，我立起駐車架，然後便丟下還在跟瞌睡蟲糾纏不清的他向一旁走去。在高樓的陰影間找到一快平坦且能被太陽曬到的瓦礫後，我便在其上躺下身來。
天氣晴朗、蒼穹清澈，沒有一絲的雲彩遮蔽，然而太陽卻無法帶給人溫暖。這世界一直處在冬天，季節的區分大概也只有乾季、雨季和雪季而已。和某個故事中所描繪的，海洋是血紅色的世界，情況完全不同。
空氣是死寂的，盟沒有跟過來的跡象，不知是到哪兒去了。
半睜著眼觀望週遭的一切，但視野所及之物皆單調乏味。以前的人們住在這種地方真的會覺得開心嗎？真難想像。
「人啊、人啊，都是去哪了呢？」
盟曾說過，在災害之後所有的生物都死了，文明也因此崩潰。
然而，在這一路上，我卻不曾看過任何一具屍體。枯木的話倒是還有。
生物死後應該是會留下屍體的吧，就像人偶師那樣，心跳停止、身體變得冰冷僵硬、一動也不動。正常來說應該是這樣吧，畢竟書上也是這麼寫的。
他們會不會還活著呢？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若是這樣的話，就能帶盟去見他們了。
見到自己的同類，他應該會感到高興吧。
＊＊＊
在一片朦朧中，我聽見了聲音。
柔和且優美，然而卻宛如無星之月般，在廣闊的黑夜中孤寂地閃耀光輝。聽著聽著，也令人感到了一絲寂寞。
「噢，醒啦。」
「嗯。」
看來我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雖然體力是充沛的，但無聊果然也是會帶來睡意。
「女孩妳真的很常在睡覺欸，一天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睡。」
「你也不差吧，在後頭時也很常打瞌睡。」
「畢竟沒啥事好做嘛，妳專心騎車時咱也不好意思打擾妳啊。不然這樣吧！下次換咱來騎騎看。」
「……還是算了吧，交給你我不放心。」
總覺得交給他駕駛的話，他肯定會做些無聊事，像是急加速、燒胎或翹孤輪之類的。
實在不能放心。
「那麼，那是小號嗎？」
我指著盟拿在手上的東西問道。那是一支帶有些許鏽斑金黃色銅管樂器，像迴紋針般旋繞地的管身上有著三門氣閥。
「嗯，對啊。原來妳也知道啊。」
「我曾在書上看過。那麼你撿小號幹麼？要吹嗎？」
「是啊。雖然音有些偏了，但沒什麼太大的問題。怎樣，要聽嗎？」
「嗯。」
見我應聲回應，盟便舉起小號，將吹嘴靠近自己的嘴巴，開始演奏。感覺還挺有模有樣的。
「♪──！」
「哦～」
隨著嘴型的變化與觸手的一壓一放，一個個的音符便接連從管口流淌而出，簡直可以說是音色的瀑布。
節奏輕快且力道強勁，一分一秒都給人強烈的印象，毫不停歇。總以為是結束之時，卻又是下一波的翻騰而上，絕無冷場。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樂器演奏，感覺就像是要響徹至心靈深處似地，撼動著我的感官。這份印象，我肯定很難遺忘吧。
曲子不長，只有一會兒，但那餘韻卻久久未逝。
「感覺如何？還不錯吧？」
「很不錯喔，感覺超厲害的！沒想到你還有這點長處啊。」
「喂！別把咱說得一無是處好不好！」
「別廢話了，快點，下一首，安可曲！」
「喂喂，好好聽人說話啊……」
「好啦，快點，吹下一首。」
「……總覺得妳聽到音樂後，好像就性格大變了欸。」
再次舉起小號的盟又吹奏了一首曲子，然後在結束之際又再度被我央求下一次的表演。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重覆著，我們就持續著這樣的輪迴直到睡意向我襲來。
音樂真是不可思議，竟能讓我如此著迷。
附帶一提，這天的日誌我特別用了三句話來描述。
＊＊＊
這天之後，我倒是收斂了些，沒有央求盟整天吹奏。畢竟若是想聽清楚樂聲，就不能有引擎身打擾，但我們又不可能一直不前進。
於是我現在只在睡前央求盟的演奏，其餘時間就隨他的心情了。
感覺這樣的我就像是每晚都要聽床邊故事才能入眠的孩兒一般。
＊＊＊
撿到小號的幾天後，我們終於離開了單調高樓的聚集地。
然而在這之後迎接我們的，卻是一片十分奇特的平原。
是的，確實是十分地奇特。至少從開始旅行至現在，我還未曾見過如此的景象。
那是一片，被插滿「釘子」的平原。
一根又一根的，大約一尺長的黑雲母色金屬釘被整齊地插在荒涼的赤褐色大地上。這景象光是用看的就讓人感到背脊發涼。
真想立刻離開這種地方，然而不幸的是，這平原占地極廣，而通往對面的道路又正好在其中央。迫不得已，我只好硬著頭皮驅車前行。
「吶，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總覺得很詭異欸。」
我向後頭的盟問道，然而他沒有回話。自從看見這片平原之後，盟就一直保持著沉默。到底是怎樣啊？
更加催動油門，加快速度。我想快點離開這地方。
我已經感到頭皮發麻了。
＊＊＊
「女孩，在這裡停下來。」
「咦？」
「快點，拜託妳。」
「喔、喔。」
一直閉口不語的盟終於說話了，然而他的口氣卻不如我所熟悉的那樣，一點活力也沒有。
儘管如此，我還是照著他的話，將摩托車熄火，停在一個應該是石造的梯型建築前。那建築有些像書裡所描繪過的金字塔，只是規模小上許多且沒有尖頂。
「為什麼要停在這裡啊？喂！」
盟毫不理會我地抓起裝著小號的皮箱直接衝上金字塔的階梯，一口氣爬到頂端去了。
金字塔大約有三層樓高，有下而上縮小的截面積即使到了頂端也十分遼闊，可見其佔地之廣。
頂端有一尊和金字塔同為象牙色的石像，與底下的釘子形成強烈對比。石像約有兩個我那麼高，穿著古老的服飾並配戴只露出雙眼的面具，看來頗為莊嚴。
「吶，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為什麼要上來這裡啊？為什麼你什麼話都不說啊？喂！」
「這裡是神壇。」
「咦？」
「為了祭祀亡者而建立的神壇。」
「祭祀亡者？那底下不就是──」
「對，是墓地。」
我看著正從皮箱裡拿出小號的盟，不曉得他現在的表情為何。他的語氣異常平淡，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緒起伏。
「是在災害中死去的人們的墓嗎？」
「不，這些墓在災害之前就有了。在災害中死去的人……是沒有屍體的。」
難怪我這一路走來都沒看過死屍，甚至連血跡也沒見過。
人間蒸發嗎，光是想像就令我打起冷顫。
「那你現在是要做什麼？吹奏嗎？」
「嗯。」
「為什麼？」
看著盟的背影，我納悶地問。而他便回身望向身後的石像。
「在咱們的信仰裡，終焉神祇會引領亡者的靈魂橫渡星海、前往烏托邦，而在這過程中，為了安撫亡者的情緒就需要音樂。所以，咱現在要吹奏。」
「為了在災害中死去的人？」
「為了在災害中消逝的生命。」
我不再問話，而是在他的身旁抱膝而坐。
「那就吹響吧，將你的音樂響徹至星海的彼端。」
「那當然。」
「♪──」
盟開始吹奏，而我則閉上雙眼靜靜地聆聽。
那是盟未曾吹給我聽過的曲子。既神聖又莊嚴，但卻不失柔和，是一首充滿慈悲情懷的樂曲。
但是，在這樂聲中我也聽見了盟灌注於其中的情感──失去親友的悲傷、活在末日的痛苦、對愛人的思念，以及「咱會好好活下去」的承諾。
隨著風、隨著心，一個個的音符飄向遙遠的彼方。
傳達得到嗎？肯定傳達得到吧。
不論是正在星海上的靈魂，一或是已在烏托邦的生命；不論是與盟訣別的人們，抑或是我所送別的家人；不論是誰肯定都聽見了吧，在終末世界響徹的這道樂聲。
致人偶師與姊姊們，我現在也過得很好喔。
＊＊＊
「這是什麼曲子？」
「奇異恩典，描述著不論犯下何等重罪，神明皆會原諒蒼生，並給予赦免和救贖的詩歌。」
「這樣啊。」
「是首很優美的詩歌不是嗎？」
「是啊。」
吹奏結束後，盟和我並肩而坐。我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這樣也算是幫那些傢伙們處理完後事了吧……如果可以的話，咱也真想和他們憶起過去啊。」
「說什麼傻話呢，你不是要和我一起旅行嗎？我可不准你擅自離開喔。」
「……哈哈，這麼說也是呢。好，那咱們走吧，繼續咱們的旅行！」
「呵，就是要這個樣子才像你嘛。好，走吧！」
我倆一同站起身，意氣風發地。
「不過在這之前，就讓咱再吹奏一曲吧。吹響咱們的啟程號！」
「耶！」
再次舉起小號的盟又吹奏了一曲，不過這次是有著輕快節奏，能夠振奮心情的樂曲。
──能夠讓亡者也笑著為我們祝福的希望號角。
＊＊＊
即使會遭遇悲傷、即使會深陷痛苦，我們也不會停下腳步。
這是身處於終末世界，一尊人偶與一團肉塊的末日之旅，不知何處是盡頭、何時會結束的有去無回之行。
我們的旅途仍將持續下去。
──待續
創作內容
《終末日誌》#04《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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