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全部:悠久行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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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奧的呼吸愈來愈沉,無盡的憤怒在腦中盤旋不去,踏在荒野上的每一步幾乎都要惹惱他。
他抖抖肩膀,將小黛背穩。他們用細繩將她架在里奧背上,以免她趁亂逃走。名叫瓦哥的哥布林走在他們前方,不時仰起頭,擴張那濕濡的鼻孔,嗅聞著空氣中的水氣,每次這麼做都彷彿更加確定自己的前進方向,低頭加快腳步。
距離內訌、離開車隊,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他們幾乎是用全力趕路,沒有怎麼停下來休息或者進食。整段路程幾乎都是靠著意志力支撐下來的,尤其是在他們還得看顧人質的狀況下。好險小黛並沒有什麼什麼想要逃跑的意圖,她大概也知道自己很難在這樣的曠野當中生存下來,當肉票的腦袋放聰明點對大家都比較好。
哥布林似乎對空氣中的味道跟濕氣很敏感,在這段時間中,一直是由瓦哥在帶路。里奧也只能相信他,畢竟,瓦哥也得顧及自己的性命,而若是他想要出賣他,里奧也相信自己不會打輸。里奧隱隱有感覺到瓦哥跟其他的哥布林比較不一樣,不只是他身形比較瘦長而已,他的眼光似乎更長遠,可以為了局勢做忍耐,從這點來看,他似乎有點像他們那強壯威猛的遠親,甚至有點像人類。[1]
「這裡。」瓦哥沙啞地說著,在隆起的小丘上停下腳步。拿起水袋仰頭就往嘴裡灌,清水從他的嘴角流下。
里奧瞇起眼睛,看見遠方的小市鎮。規模並不大,也沒有城堡或者城牆之類的軍事建築。在曠野之中,這種小鎮其實滿常見的,尤其是在道路的交叉口,來自不同地方的商人會在這邊聚集,彼此貿易或者購買補給品,久而久之就會有人定居,形成商業市鎮,當然規模比不上那種有城堡、有領主的城市。
「那個就是盧恩學士說的小鎮嗎?」里奧問。
「錯不了。」瓦哥回答。
「現在的情況……實在有點冒險。」里奧斜眼瞄了瓦哥一眼,「你不會在我進城的時候把肉票賣給村長吧?」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所以我會跟你一起進去,我們全都一起進城,」瓦哥說著,撕下了袖子的一角,蒙住下半臉,「從現在起,你就是布洛維一個小農莊的少主洛蒙,帶著生病的妹妹去尋找醫生,我是你們的啞巴僕人諾茲達。」
「……」里奧頓了一下,用細微的耳語說,「如果她跟村人求救……」
「所以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一定要待在他身邊。對外的理由就說要照顧生病的妹妹,」瓦哥說,「這幾天觀察下來,我知道這丫頭是聰明人。只要她知道,呼救的話我們一定叫她付出代價,應該就會安分點了。」
「……」
「況且,看起來那個小鎮沒有什麼士兵,」瓦哥又補了一句,「以你的能力,砍幾個村民逃出來應該辦得到吧。」
里奧思索許久。
「就照你說的做吧。」宛如嘆氣一般,里奧決定姑且相信眼前的哥布林。
背上的小黛動了動,不知道是不是醒著。對他們的計劃聽了多少,又了解多少。
*
村莊沒有什麼大門,只有一道用木頭簡單搭起的拱門,以及跨越溪流的一座小橋。瓦哥縮起肩膀,跟在他左後方;里奧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小黛,將她抱在懷中,為了真實所以露出了頭部,也因此沒有蒙眼也不能在嘴裡塞布,在外人眼中,就像是抱著生病而無力行走的妹妹,只是,在被斗篷所隱藏的手上,握著一柄匕首,抵住小黛的背。
「如果妳敢發出聲音……」他不動聲色的說。
他們跨越了小橋,幾個村民注意到了他們。原本在閒晃的老人看著他們,兩個小男孩跑進自己家裡,碰地關上家門。一名壯漢坐在小橋旁的河岸抽煙斗,見到他們,起身,朝三人走來。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懷中的小黛動了一下。里奧流出冷汗,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喲,小哥,」壯漢的話夾帶著濃濃的迦爾人口音,「一切順利吧?來這裡做什麼?您不像做生意的。」
「這裡有地方歇腳吧,」里奧說,「我是洛蒙,家裡是做養牛生意的。要帶我小妹去北方的深林郡找醫生,路經你們這裡。」
壯漢上下打量著他。里奧真希望可以從他臉上讀出點什麼。
「我從沒聽過這附近有什麼。」
「我們是打南方來的,」里奧做出有點不滿的樣子,「在布洛維那裡,應該很少人聽過。」
「唔,我沒有不尊重的意思,」壯漢有些歉意的抓抓頭,「不過,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去北方,深林郡是貝瓦松加的領土,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他們的風評。」
「謝啦,可是只有那邊的醫生才治得好,」里奧說,「你知道的,那邊的齊瓦煉金術師有種藥。」
「好吧,」壯漢點點頭,又抽了一口菸,「我不是故意要刁難。最近這一代不平靜,總得小心點。快過去吧,洛蒙先生。」
里奧鬆了一口氣,手只還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顫抖。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邁著腳步向前走。
蒙著臉的瓦哥跟在他後方,頭低低的,經過那名大漢身旁。
「……慢著。」壯漢叫住了他們。
里奧心臟落了一拍,像是突然踩空階梯一樣。
「還有什麼事嗎?」他表現出煩躁的樣子。
「你的同伴……」壯漢重新走到他們面前。
「這是我的貼身侍從,有什麼問題嗎?」里奧往前踏了一步,「別看他是個啞巴,他可是從我五歲就跟著我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可以請他把面罩給取下嗎?」
壯漢說著,伸手就要去揭瓦哥的面罩,里奧後頸冒出冷汗,腦袋拼命的轉著。
「你不會想碰他的,」他說,「他長了皰疹。」
壯漢急忙把手縮回來。
「你們這村莊到底怎麼回事?問題那麼多?」里奧語調上揚,「我妹妹需要休養。」
「這不是……我是說,很抱歉。」壯漢緊張的搓著手,「歡迎、歡迎,只是些例行的檢查。旅店在街道尾端,祝您順利,洛蒙先生。」
*
「布洛維的洛蒙……奧茲頓之子……」旅店的書記吃力的透過老花眼鏡,寫下他們的假名,「您說,您是要去北方找醫生的吧。」
「嗯。」里奧不想說太多,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跟鎮上任何人打交道。
「我們只剩一樓有客房,您不介意吧?」
「介意什麼?」
「您帶著小孩子……」書記面有難色的樣子,「我想您也感覺得出來,鎮上最近不平靜。」
「呼……」
一進到旅店房間,里奧就躺倒在床上,用手蓋住雙眼。
「比我想像的還累人。」
「這村子怪怪的,好像在防範外人,最近應該發生了什麼事。」瓦哥解下面罩,喝了口水,將水袋丟給里奧。
里奧喝了一口,這水是剛剛在旅店樓下裝的,又清又涼。這幾天以來第一次喝到加了明礬的清水,讓里奧不禁感嘆起來。他坐起身,走到小黛身旁,解開手上的繩子,把水袋遞給她。
「可以自己喝吧?」他說。
小黛抓住水袋,像是從來沒喝過水一樣大口大口的吞著。因為幾乎隨時隨地都綁住手腳,小黛的手腕磨破了一次又一次,上頭長滿了紅色紫色的痂,手掌也因為血流不通而冒出小點小點的瘀青。
小黛將剩餘的水全部喝完了,將空水袋還給里奧。她看了看他,什麼話都沒說,里奧當然是不會期望她說謝謝的。然後他又把小黛的手給綁了起來。
「不管這村子怎樣,總之不要淌渾水。」里奧說,「明早買到足夠的物資後就離開,我身上的錢應該還夠。只有我們兩個,速度應該更快,搞不好還可以趕上時間,把她交給努亞達。如果時間夠的話,我想上街打聽打聽情報,希望馬泰爾的事情不要那麼快傳到鎮上。」
瓦哥注視著他。出乎意料的,哥布林竟然露出了微笑。
「交給你啦,洛蒙爵士。」
里奧又好氣又好笑,突然驚覺自己第一次聽到哥布林講笑話,為了好笑的玩笑,而不是為了羞辱別人的嘲諷。
「還用你說嗎?」他說,「你這個長皰疹的侏儒!」
好幾天以來,兩人第一次愉快的笑了起來。
*
明明還是下午,市集卻已經收攤了。里奧沿著街道往前走,小鎮的規模並不大,總共只有並排的兩條街,前後大概長十幾碼,外圍是幾塊不大的麥田,不過現在還沒到收成的季節。街上也看不見什麼人在活動,即使出門,居民對他這外地來的充滿防衛心態,光是走在路上,就可以感覺到好幾雙眼睛在盯著他瞧。
這點真的有點奇怪,一般來說,像這種因為身處交通樞紐而建立起來的小鎮,應該是不至於太排外。他路人詢問哪裡可以買到乾糧跟燈油,路人打量著他,伸手指向小鎮中央的建築,然後就快步離去。
照著路人所說,里奧去看了那家店,明明還沒傍晚,卻已經大門深鎖。
他閒逛到村的布告欄前,除了那些農夫雇幫手的泛黃布告外,一張醒目的紅紙幾乎佔據了所有空間:近日宵小盛行,注意門窗。
「發生了什麼事?」
回到了旅店,里奧向店主人詢問。
店主看了他幾眼,抓了張椅子,嘆了口氣。
「小哥,您們這些外地人應該不清楚吧,最近這一代發生了綁架案啊!綁架!」
里奧警覺起來。剛剛他注意過,鎮上並沒有貼他的懸賞單,就算有,應該也很難在短短幾天內就拓印完畢送到這座小鎮來。
「這裡原本是個還不錯的地方,麥酒好喝,店家也多。尤其是矮人商隊經過的時候啊……」店主嘖嘖感嘆著,「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我想想……應該是從一個月前開始的吧,一開始只是有農場周圍的柵欄常被弄壞,後來,開始有牲畜的幼仔失蹤,而且愈來愈頻繁。
「大夥慌的啊!就算加派人手巡邏也沒有用,還有些人在那放風聲,說什麼我們觸怒土地神了,還嫌不夠亂啊?」店主忿忿地抱怨著,「現在大家不信任外地人,所以生意也變差了,不過,最糟的還不是這樣。」
「嗯?」
「上周的錫曜,寡婦麥菈家的寶寶不見了,」店主人無奈的搖搖頭,「賽培因恩看顧啊…一個女人家扶養兩個小孩已經夠可憐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就樣那些失蹤的牛羊一樣,一早去看的時候,就發現搖籃裡只剩下血跡,寶寶消失了。」
「賽培因恩看顧。」里奧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簡單的致意。
「大夥哪叫一個慌啊!」店主人繼續說,「這次是麥菈家的小孩,哪天搞不好就輪到自己家人了。現在整個鎮上人心惶惶啊!人心惶惶!」
「情況還好吧?」
當他回到自己房間時,瓦哥問。
「我們在馬泰爾做的事情應該還沒傳到這來。」里奧說,「這裡的人現在只關注鎮上的失蹤事件。」
「什麼失蹤事件?」
里奧把打聽到的消息簡單的說了一遍。
「跟我們沒什麼關係,」瓦哥說,「不如說這樣更好。鎮民的來往變少,我們行動也不容易被發現。」
「那麼就按照原定計畫吧,」里奧附議,「不要逗留,盡快把肉票交給圖徳南帝國。」
「沒錯。」
「那……」
看著眼前的哥布林,一個奇怪的問題浮上了心頭。里奧有點彆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要問這種問題。
「之後,要往哪裡去呢?」
瓦哥原本正在清點身上剩下的裝備,聽到他的問題,放下工作,轉過身來。
「什麼意思?」
「在我們把人質交給努亞達之後,你打算何去何從?」里奧問,「我是說,我是不可能會我家老頭的庇蔭下的,所以我會繼續替帝國工作。但是,跟你一起的族人已經全部都不在了……」
「我不知道,」瓦哥聳聳肩,「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沒有跟哥布林說過那麼多話,」里奧說,「我覺得你不像其他的哥布林……你混了其他的血統吧?」
「有的話也不知道。」瓦哥在床尾坐了下來,「血統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重要的事。」
*
沒人會幫哥布林記錄歷史。
或許「大編年史」的某一個角落,會寫著他們的興衰,可是總是被精靈或人類那一頁又一頁的英雄故事給掩蓋。哥布林的宿命是悲哀的,曠野的遊俠偶爾會見到大批的哥布林聚集地,數量從數十到上百,那並不是一個部落,而是十幾個甚至幾十個部落組成的的沃魯爾,意思是「部落群」。即使聚集在一起,這些哥布林的部落也會不斷的變動,無時無刻不在彼此吞噬、互相合併。每個部落底下又會分出好幾個小團體,小團體的首領會不停的變動,所有人都只會考量自身的利益,成員當然也會叛離小團體,也會投向其他部落的範疇。在一個月內,他們的領袖可以變動十次以上。
沒有人會幫哥布林記錄歷史,因為他們的組織只會充滿著繁冗又頻繁的變動。通常在搞清楚一個新的政權如何運作時,這個政權就已經被取代掉了。哥布林從來都沒有辦法凝聚出強大的力量,組織軍隊甚至是國家。
哥布林繁殖得快,成長得也快,親子或者手足反目稀鬆平常。他們對眼前的利益太沒抵抗力,就算是血緣也沒辦法成為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羈絆,或者說是束縛,至少他們認為如此。
瓦哥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跟其他的哥布林沒有什麼不一樣。只是,某種煩躁感實日益困擾著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覺得自己每天只是在重複一樣的事情:挑選陣營、消滅對手、團體分裂、挑選陣營……
不知怎麼的,好像只有他對此感到煩躁,其他所有的歌布林對這種無可救藥的循環無比熱衷。瓦哥別無選擇:如果周圍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想要活下去就不應該信任任何人。
然而,瓦哥實在無法不去想。如果,有某個團體,可以建立長久的信任,會不會能夠凝聚出更強大的力量?
他從來沒有機會去試著實行過。在哥布林的社群中,先信任別人的總是先被背叛,像是笨蛋一樣。所以瓦哥只能回頭去過自己的生活,用一直以來的方式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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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替弗摩族工作,難道還不能擺脫這種生活嗎?」里奧問。
「沒人相信哥布林,更沒人相信會有信任他人的哥布林。」瓦哥說,「而且……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嗯?」
「當你從小到大,都活在無法信任人的環境中……」
瓦哥的聲音很平、沒什麼起伏,
「想要把性命交付給另一個人,真的很不容易。」
他話音停了好一陣子。
「我看過太多……」
瓦哥沒有繼續說下去。
里奧突然發現,跟瓦哥同行的這幾天,他比自己還要恐懼得多了。他光是跟一群哥布林同行幾天就受不了他們之間的內鬥,那瓦哥又是如何一邊忍受、一邊繼續在那毫無止盡的鬥爭之中生存的呢?他為什麼還能像現在這樣,建立跟他人的信任關係呢?
但是他選擇跟里奧一起走。瓦哥為了讓里奧信任他,還自己冒著生命危險進入這村子裡。
對一個連父母都不能信賴的種族來說,這到底有多麼困難?
「抱歉。」里奧不知為何想這麼說。
「沒什麼。」瓦哥抬起頭,「剛剛說到搞定這一票之後要幹嘛吧?我知道了,我要找間酒館,把自己喝到翹辮子!」
里奧又笑了起來。
*
這幾天以來第一次躺在毛氈,沒想到反而讓里奧有點靜不下心來。夜已經深了,里奧坐起身,猛然發現小黛醒著。她坐在床上,望著窗乎外,因為口鼻被堵住而無法發出聲音。
「妳想逃走嗎?」里奧問道,起身檢查床上的布條。瓦哥的結打得很結實,沒有那麼容易掙脫。
里奧拿水袋,隨手搖了搖確定裡面的容量,走到小黛身邊,解開她嘴上的約束。
「多喝一點,離開這裡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乾淨的水。」他說。
然而,小黛只是抿了一小口潤潤喉。
「外面好像有什麼事情。」她說話還是有點沙啞。
里奧皺起眉頭,放下水袋,走到窗戶旁查看。小鎮尾端的房舍橘紅色的火光搖曳著,投映出長長的人影。腳步聲跟說話聲隱約傳來,好像在討論什麼事情一樣,其中還夾雜著金屬的碰撞聲。不像是火災,這種小地方如果鬧火災一定已經吵醒整條街了。
里奧趕緊搖醒瓦哥。
「他們要來抓我們?」瓦哥這麼說,句尾上揚,是疑問句。
「我不覺得,但小心為妙,」里奧思索著,「我們之中得派一個人去看看狀況……看來應該是我。如果發生什麼事情,你就帶他逃到鎮外吧。」
「可是……」瓦哥猶豫的聲音傳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跟人質獨處了,我們就不能互相監視了。」
「沒關係。」
「……」
瓦哥看著他。里奧知道這對他來說代表什麼,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里奧一個人下了樓,旅店樓下一片黑暗,不管巷尾的騷動是什麼,目前都沒有延燒到這裡來。他步出旅店大門,深夜的冷風朝他吹來,他不禁有點瑟縮。在這時候,他才突然想到自己的身分是農家子弟,如果太會打恐怕不太具有說服力,或許先躲起來看狀況會更好。
打定主意,里奧拐向一旁的門廊,旅店的馬廄半掩著,他閃進去。馬廄還兼養牛羊,最近剛生了小牛,一隻母牛充滿警戒的哞叫著,好險這裡沒養狗。
騷動逐漸靠近,里奧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窺視外面的狀況。人群、火把、喧嘩……鎮民們手中拿著草叉,打開屋簷下的每一缸水、掀起牆角的每一堆稻草,像是在尋找什麼,逐漸地朝里奧所藏身的旅館接近,應該有七、八個人。
「我看到了,就在這裡,這次絕對要逮到牠!」有個男人這麼說。
他們看起來頗為焦慮。不過看起來狀況還沒有危及到讓他們必須驚醒鎮上的每一個人,所以大抵應該還是安全的。
那群人現在更為接近了,他們摸索著,草叉的金屬尖端敲擊旅館的圍欄,馬廄外的人們擾攘著,里奧藏身在樑柱後方,很清楚現在人們就聚集在馬廄外面。
咿呀!門開了。
牛眼提燈火光照射進來,掃過凌亂的馬廄內部,一幢幢的陰影在牆上投影出詭異的形狀。那群人的數量好像變多了,手上都拿著武器,甚至有女人跟小孩出現在裡面。
里奧被貼著,靴子踩在稻草上,他們快速而零亂的翻找著。馬匹跟牛羊在旁邊煩躁的啼叫。
「一點痕跡都沒有,這裡沒人來過。」
他聽到為首的那個人說。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朝著門外離去。沒過多久,就傳來馬廄的大門被重重摔上的聲音。
里奧鬆了口氣。現在要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實在不想再繼續淌什麼渾水。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鎮,就算牲畜都死光了也跟他沒關係。
他又多等了一下,直到確定那些人已經遠去,進入荒野中去尋找那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東西,才從梁柱後面走出來,打算回去報告只是虛驚一場。
他伸手去推門,突然,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手來。
門外有東西!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他就是知道門外有著什麼。那不是應該用言語去描述的感覺──門外、有、東西!存在在那裡,就是存在。在空間之中、在過去與現在,在土地跟記憶裡存在,存在得優先於本質,悠久而純粹。
里奧連後頸的汗毛都豎立了起來,那東西移動了,繞著馬廄的外圍走動。里奧趕緊去抓腰上的劍,卻仍舊只能佇立在等待著那東西移動,牛馬躁動,不安填滿了整座馬廄。那東西走動、緩步慢行,即使隔著一道牆,里奧仍舊清楚的知道就在那裡。乾草在外頭的泥土上拖行著,那東西步伐緩慢,逐漸接近了馬廄後方。
里奧呼吸急促了起來,他抽出劍,注入魔法,卻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接下來要面對什麼。
那東西到達了馬廄底端。然後,窗子被推了開來,伸進一隻爪子!
牲畜們高聲鼓譟,那爪子一把攫住了窗邊初生的牛犢往回縮。牛犢掙扎,血水跟奶水沿著那隻爪子滴下,弄濕了原本的窗緣。
里奧舉起劍,一個箭步衝上前,一件往那隻爪子上砍下。劍刃劈開了牠的手指,爪子抽了一下,鬆開,縮了回去,牛犢摔到地上。
里奧喘息不止,還沒有意識到剛剛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一把揭開窗戶,冷風灌進馬廄內,外頭一點東西都沒有,只有點點的血跡往鎮外方向前進。
驚呼聲響傳來,接著是小孩子的放聲哭嚎。那傢伙一定被其他人看到了,鎮上更多人家的燈火響起,許多男子提著燈從家門裡走了出來,在街上遊盪的人愈來愈多。
「又有小孩子被抓走了!調查每個人家!」原先那些人的情緒愈來愈低甕,他們粗魯地敲響每戶人家的大門,「就要找到了!所有人都要出來幫忙!」
人質!
第一時間,里奧想到的是這個。這群鎮民已經壓抑太久,漸漸失控了。如果他們闖進房間,發現他們的真實身分……
他沒有繼續猶豫,三步併作兩步往大門奔去。他要保持低調,盡快離開這個地方,現在回去打點好行李,明天一開市就買齊所有東西,愈快離開愈好。
沒想到,他才剛到靠近馬廄大門,一大群男人就衝了進來,將他團團圍住。
「你看到了對不對!」帶頭的大漢留著落腮鬍,咄咄逼人,「剛剛就在這邊、我看到了!我親眼看到他從這附近跑出來!」
「走開!」里奧罵道。
「有了!這小傢伙被丟到地上了!剛剛一定就在這裡,還有……有血!一定是那傢伙留下的!」
「抓個正著!」
「快帶我們去!」
「要為寡婦麥菈的討個公道啊!」
「快說出來!你砍了他一刀對吧!」大漢揪著里奧的頸子,湊近他逼問著。
「我不知道!」里奧用盡全力壓抑著怒火,用力扯掉大漢的拳頭,想要掙脫那一群圍著他的鎮民,幾乎都要揮拳頭了。
「小哥!你一定要幫忙!這是整個鎮的事情啊!」有個瘦弱的男子喊著。里奧要殺了他,絕對要殺了他……
「牠是什麼東西?體型多大?是動物嗎?」
「離我遠一點……」
群眾根本不聽里奧說話,他幾乎是被所有人給夾著擠出了馬廄。外頭燈火通明,整座小鎮大概一半以上的居民都醒過來了。再混亂下去就麻煩了,小黛會趁亂逃跑。到時候一切的一切、他在逃家在外這幾年的努力、他為了走到這一步手上所流的血,就全部、全部都……
「他往西北邊跑了……」
在人群的推擠下,里奧重心不穩地絆了一下,雙手觸地,開始胡扯起來,
「牠直直跑向村莊外頭,連停都沒有停,他跑不快,鐵定追得上,快點過去!」
幾乎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說完,人群就像潮水一般從他身邊洶湧掠過,里奧又不知道被誰撞倒在地上。
「跟我們一起來,幫點忙吧,小哥。」有人這麼問。
「滾……」里奧詛咒著。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撿起自己的劍,重新收進腰間的鞘裡。沒有時間拖延了,剛剛那陣混亂,搞不好已經有人動過了他們的房間。他邁開腳步,吃力地跑回旅館,跑上樓梯,用力去撞門──
房門文風不動,門閂從裡面被鎖上了。
「諾茲達!」他喊著瓦哥的化名,「開門、是我!只有我一個!」
然而,裏頭一點動靜都沒有。
里奧後退,咬緊牙根,猛力往門板上狀下。砰!他眼冒金星,肩膀好像受傷了,但是他沒有停下,再次後退,用全身的重量加上衝刺的力道,直接往門板上撞下──
門版破裂,木板尖銳的纖維迸出。里奧用力垂下,木頭刺破了他的手掌跟手腕,門板被他弄斷,他闖進房裡:
房間裡頭沒人。瓦哥不在,小黛也不在,窗戶開著,有人將床單結成繩索,從窗戶逃到了樓下。
里奧趕緊奔到門邊。還看得到,在月光之下,一個蒙著身體的佝僂身影,揹著一個嬌小的身影,沿著旅店後方的小路離開。
「瓦哥!」里奧憤怒的高吼。
那身影頓了下,回頭望了他一眼,接著繼續頭也不回地逃走。
疲憊跟憤怒交纏著朝他襲來──瓦哥自己一個人帶走了小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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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哥布林強壯威猛的遠親
在這裡指的是獸人(Orc)。哥布林曾經是獸人的一支,因為被人類影響,開始使用陰謀跟暗算,所以被先祖背棄,也失去了先祖的眷顧,身體變小。
與之相對的,食人妖(Ogre)則是太過沉浸在戰鬥帶來的噬血快感中,忘記了身為戰應有的尊嚴,因此變成只剩下獸性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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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說我一回過神來就已經兩個禮拜沒有更新了!
嘛,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正在準備多益考試。就是那場出包然後被取消的多益,
因為一邊還有工作上的事情,另一方面又要寫模擬考什麼的,所以很多事情都這樣一再延宕下去。
同時,也因為現在寫的部分不是跑團的劇情,不能拿現有的劇情直接搬上去,所以在構思上又花去更多時間了,手好癢啊!好想跑團啊!
在這篇故事之中,算是致敬了我很喜歡的凱爾特神話。
世界各地的神話,總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其中,「妖怪調換人類的小孩」是其中一個例子。
德國的妖精Wechselbalg、日本的取還子,西尾維新在《物語》系列中也借用過類似的設定。個人認為這可能是古人對於新生兒畸形的解釋──生出奇形怪狀的孩子是因為妖怪在從中作梗。
在凱爾特神話當中,也曾經出現過類似的傳說。
記載在《馬比諾吉昂》(對,就是線上遊戲瑪奇Mabinogi的名稱來源)中,皮威爾(Pwyll)在嬰孩時期就曾經被不知名的怪獸帶走。
(Alan Lee,Teirnon Slays the Monster)
《馬比諾吉昂》中沒有說明那怪物到底是什麼。因為歷史因素,去追溯牠的真身有些無謂,不過,單從神話的內部邏輯來看,我曾經看過很有趣的解釋:那是在後世精靈化的達奴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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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致敬元素之外,本篇故事中提到了哥布林的民族性。
靈感來源是「囚徒困境」。底下這小遊戲說明得很清楚,在此不贅述
https://audreyt.github.io/trust-zh-TW/
如果有某一種民族,在每場囚徒困境中都選擇背叛,那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根據這樣的想法,設計出了哥布林的種族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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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新聞上播的,因為多益出包了,所以考試期間會延到1/28之後,所以在未來的一個月之中會呈長脫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