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
抱歉,吉卜林先生,您簡直不懂如何使用英文。
──《退稿信》
「你怎麼那個表情?發生甚麼事情了嗎?」
「妳坐那裡吧,我幫你拿飲料了。」
「嗷,你甚麼時候到了。」
「放學後我就到了,等等他也會過來。」
「他是哪個他?」
「有鷹勾鼻的他。」
「喔,他也讀過我給你的東西嗎?」
「我也拿給了他看。」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呢?」
「欸?我以為妳會想要我這麼做。」
「拜託,我看起來那麼小氣嗎?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他不會喜歡我給你的東西,坦白說我覺得他不會很理解我寫的──」
「我也看不懂妳在寫甚麼。」
裝著咖哩的碟子放在他面前,服務生的手背離開桌面。
「你說……?」
「我真的看不懂妳的故事在寫甚麼。」
「怎麼會呢?是哪裡看不懂?」
「除了第一段,我覺得還不錯以外,剩下得我都覺得很無聊,沒有感覺。」
「所以是,你的意思不是不懂,是不感興趣吧。」
「這個嘛,我重新讀了三次,始終不懂妳寫這東西到底在講甚麼。」
「我想,大概是因為,因為我只了一半,其實我設想是寫11個段落,你看不懂理所當然的。」
「原來是這樣,那妳還是回去寫完吧。」
他伸出湯匙舀起馬鈴薯泥,可樂的杯子外緣流淌冰水。
「我是要寫,關於11月,或者說11這個數字的神祕感,故事很單純的,就是男人在11月死了母親,卻在路邊看見一隻狼一樣的野狗,他想用項圈套上,回去豢養牠,反而被咬傷右手。後來那條野狗因為吃了太多街坊的寵物,在11月結束那天,兇狗被獵人擊傷,捕狗人準備將牠帶回去安樂死時,那男人衝了出來抱住那條狗,而人們問,這是你養的狗嗎?他再次拿出項圈,試著往狗的頸部套去。」
「喔,好奇怪的故事。」
「會嗎?我是感覺最後面蠻讓我感動的。」
「我就是不懂,為甚麼要套上項圈?妳不覺的很刻意嗎?」
「為甚麼要套上項圈?那男人準備救牠啊!而項圈就是0的符號,只有0可以套在任何數字上,兩個單獨的人與狗,誰都不願意改變彼此形狀從兩個1變成一個2,可是有了項圈,他們就可以變成11,誰也不用消失了啊!」
「喔,拜託,妳腦補的也太多了吧!作者根本沒這樣想吧。」
「我就是作者!」
「那有哪個讀者會像妳那麼解讀?」
「不用到那,只要看到那個男人願意再次向那條狗嘗試建立關係,這就足夠了。」
「可我也讀不出來,我就是覺得這不合理,連前面也不合理。」
「怎、怎麼了?又怎麼不合理了?」
「那個男人中間聽到母親死訊時,他坐在隔間的租屋,把母親的風鈴拿出來掛在門上,然後就這麼把門開著,就這一段讓我不懂。」
「怎麼不懂了?這不是很令人感動嗎?一個人在深夜裡,聽著母親唯一留給他的風鈴聲,難以成眠,難道這樣不讓你覺得同情嗎?」
「我沒有感覺到悲傷。」
「你、你、你……為甚麼?」
「大概因為妳也沒寫出他的情緒感受吧。」
「笨……我如果多管閒事把他的情感塗塗抹抹寫出來,那就毀了這個沉默了。」
「是我笨,我感覺不到。」
鷹勾鼻的他也到了。
「你也讀過那個故事吧,你看得懂嗎?有甚麼感覺嗎?」
鷹勾鼻的他搖頭,他聳肩。
「你們是從哪邊,開始看不懂的?」
「除了一開頭,其他的都看不懂。」
鷹勾鼻的他看著我也點頭。
「那你為甚麼會喜歡的一段呢?」
「為甚麼嗎?嗯……我想一想。」
「是不是因為,只是因為我寫句子比較短,比較好懂所以喜歡呢?」
「嗯……我仔細思考過後。」
「怎麼樣?」
「我其實也不懂妳的第一段在寫甚麼,不知道你要表達甚麼意思。」
「我要表達甚麼?你不懂我要說甚麼?這個……我……我……」
「抱歉,妳寫的東西都太封閉了,我感覺甚麼東西都是靜止的,沒有一種劇情在推動的感覺。」
「你是指我的描述很呆板。」
「呆板?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感覺沒有活力,像一攤死水,不像我在看其他小說的時候那種感覺。」
「其他小說?你是說甚麼小說?武俠小說?歷史小說?魔戒?哈利波特?還是……還是該死的輕小說!?」
「不要生氣,妳明知道我不看輕小說。」
「可是,那為甚麼你不喜歡我寫的故事?」
「嘿,妳別難過,別難過啊!別講的好像我不喜歡妳這朋友一樣。」
「我就是不懂而已,不懂到底你哪裡看不懂了,如果你不喜歡就說不喜歡,我也知道我寫的很糟糕,可是你不該看不懂啊。」
「不是只有我看不懂,我也問了他,」
「不要問他!」
「我不問還是看不懂,我讀了三次。」
「那,那我剛剛跟你說了情節後,你懂了嗎?」
「比較懂了,可是妳為甚麼把流浪狗寫的那麼兇惡?」
「啊?」
「你就不能寫的可愛一點嗎?那樣會比較討喜。」
「不是這樣子,寫的可愛……啊!那樣多無聊!我想要在那隻狗身上,表達一種野性的感覺,跟都市生活截然不同的,彷彿古代神話裏面既危險又迷人的半神半獸,雖然危險但又充滿魅力……老實說牠最後被獵人射傷,我想到的是神祕被文明所制服後,很淒涼很悲傷的況味,而主角撲上去擁抱牠,意味著──」
「停停停,停下,妳別想的那麼多,沒人在讀妳寫的東西時會想到那麼多。故事明明很單純,就是狗被抓,人同情狗,沒了,妳說那麼多有甚麼用?」
「為甚麼不?為甚麼要想的那麼單純?你怎麼會把故事想的那麼無聊?」
「對我而言,一個好的故事是把複雜的東西說的很簡單,不是把簡單的東西說的很複雜。」
鷹勾鼻的他低著頭用叉子捲起義大利麵條,熱騰騰的蒸氣蓋上他的鏡片。
「不是這樣子啦……事情不會那樣簡單的嘛……」
「妳不要哭──」
「我沒有!」
「那妳別傷心,是我太笨,妳本來就知道我讀東西老沒感想,我回去再多讀幾次,欸,你也多讀幾次,別光吃啊!要寫心得的,沒3000字不饒你喔!」
鷹勾鼻的他竊笑。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寫的東西總是不像其他小說那樣,有充魅力的角色形象,清楚的情節,給讀者足夠的方向感,意象的描述也很消瘦,一點也不豐滿……可是,我只是想要你跟我說,你喜歡哪些部分,讓人……讓人覺得可以談論,就這樣子,我沒有想要你讀的很仔細。」
「嗯……」
「就好比最後的部分,我說到他覺得自己像水一樣流動著,我不會覺得應該要聯想到母親的羊水,可是只是變成一攤水,平靜的流動不是很美嗎?」
「美嗎?我覺得空洞洞的。」
「空……洞?」
「欸,我先說我不太會說,可是就是這樣,你的故事給我感覺,就像沒有經歷過裡面的事情,憑空猜測亂寫的。」
「我覺得妳不懂。」
杯子被重重放下,可樂撒在桌上,氣泡啪搭啪搭,沸騰般破碎。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為甚麼你要這樣說?為甚麼?你又懂……為甚麼?」
「妳別生氣,別生氣,我就說我不太會說──」
「不要!你不要說,先不要說話,拜託你先不要說話。」
「好,好。」
「你這樣說……就等於是在我面前,把我的……把我踩在地上,蹭著摩擦後又吐了好幾口痰。」
「這形容太誇張──」
「你是我的朋友,不是嗎?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
「我沒那個意思──」
「不要,對不起,我要走了,我沒辦法待在這裡,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把錢放在桌上,一個人快步走出餐廳。
我胡亂走了半小時的路以後腿有些痠了,剛好附近有一座無人的天橋,我上去趴在欄杆上休息。
橋下的車流連綿不斷,顯眼的不是車身,而是亮起的車燈……一個相框如果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相片裡的人也變的模糊不清,於是相框就越來越向內縮,最後整個肖像都被相框給蓋住了……
我真是白癡,連從天橋上俯瞰城市的景象都寫不出來,老是想一些奇怪的東西,不是有那樣一句話嗎?犬馬最難,鬼魅最易,眼前清晰的東西,反而是最難以描繪的東西,因此,不是我不希罕寫,是我寫不來……
我是真的不懂。
我看著過馬路的人們,他們有些人穿著雨衣,雖然天氣很冷,可是薄薄的透明塑膠黏附在他們裸露的皮膚上,毛孔悶熱的觸感會使他們比起撐傘的別人,更快到達室內,直到脫去雨衣。在這時,我發了一通訊息給他。
沒多久手機就響了。
「喂?」
「妳沒事吧?」
「沒有,當然沒有。」
「妳在哭嗎?」
「煩死人了你。」
「沒有就好,妳剛剛嚇慘我了,他也被嚇著了,我們剛剛正在開反省會。」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太不成熟了。」
「我也這麼覺得,妳那樣真恐怖。」
「我真的沒有想對你們生氣,我覺得我只是不喜歡自己的東西。」
「沒關係,妳下次要暴走的時候,記得給我個信號,例如脫一件外套,臉頰吹氣鼓起來,或者一聲長嘯之類的,那會好得多。」
「我答應你,如果又有下次,我會先摘了你的眼鏡扔到窗外。」
「答應我,就照今天這樣,今天這樣突然生氣就很好,真的。」
你真的這麼認為?
這篇日誌實際上是寫在今天之前,大約上禮拜的事情,
當時我只寫了個開頭,然後不想寫了,
到了昨天寫了XI時,才勉強提起寫完它的想法,
這也讓我想到,自己寫東西時許多毛病,也許有些自溺過頭了。
還有想起我懂的東西其實很少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