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郭嘉所言，曹操在秋九月時返回了鄄城。
有不少士兵因這場戰爭掛了彩，但沒有人比志才的傷勢更為嚴重。
志才自頭到腳包覆了一層又一層的白衣，白衣內沾血漬，外染塵埃，若非曹操喚出其名，荀彧也認不出來。
荀彧欲問志才的傷勢，曹操卻將他拉到一旁，讓士兵抬著擔架進入了房間。
「（志才兄……）」
荀彧望了過去，滿是擔憂的神色。
「吾聽說本初派了使者，他們還在嗎？」
曹操的左手掌有遭灼爛的痕跡，雖已結痂，但仍怵目驚心，讓人得知火勢的猛烈。
從曹操左手掌的傷勢，荀彧多少想像得出志才的情形。
「我已招待他們多日，隨時等候您召見。」
荀彧是欲知詳情，但袁紹遣使更為重要，先行回覆曹操的問題。
「……」
曹操看向糧倉，吐了一口氣。
「吾帶出的軍糧已盡，鄄城的還有多少？」
鄄城在支應曹操征伐徐州的軍糧後，殘留的糧食本就有限，現僅餘三縣，又遭逢蝗災，曹操不樂觀鄄城的情況。
「我重新分配糧食，約能維持兩個月。」
荀彧有提早規畫，但青州兵的人數遠遠超過三城支應的範圍，只能勉強度過秋季。
「……度不了冬嗎。」
曹操面色異常沉重，連主軍都缺糧，甭問百姓的狀況。
「我已請夏侯將軍派軍收割，請仲德徵收糧食，請您暫且安心。」
只要能增加一粒米，荀彧也要盡力爭取。
「跟本初要，不知要不要得到……」
曹操重整服裝，無力地走向政廳。
鋌而走險的百姓是恐怖，但可能譁變的青州兵更讓曹操恐懼，堅強的他都難免發出懦弱之語。
「（曹將軍……）」
面對這樣的曹操，荀彧不禁擔憂了起來。
分隔線
曹操踏入政廳不久，荀彧等人也入了政廳。
袁紹的使者赴約而來，這次有兩名使者。前者著黑衣黑冠，身材高大，散發名士的氣質；後者也著黑衣，帶著閃亮的金冠，身材纖細，氣質就像闖入政廳的野貓，與嚴肅的氣場格格不入。
「（奉孝……）」
稍早，荀彧已從護衛的口中，得知郭嘉以副使者的身分來到鄄城。
荀彧沒有拜訪郭嘉，直到現在才與郭嘉相會。
那種優閒如貓的慵懶姿態，除了郭嘉還能有誰？當確知副使者「郭嘉」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郭嘉」，荀彧的心情是複雜的。
為了不貽誤大局，荀彧僅是保持沉默，靜觀郭嘉的來意。
「袁將軍聞曹將軍遭襲，僅餘兗州寸土，特遣使關懷。」
正使者對曹操拱手，先道了句應酬話。
「感謝本初的關心，吾也勸他留意內部。」
曹操表達「感謝」的同時，不忘酸了一句。
「使者團甫過河，便得蝗災之消息，敢問曹將軍有否存糧？」
正使者不理會曹操的酸語，繼續旁敲側擊。
「不勞本初費心，吾軍糧食豐碩得很。」
曹操虛張聲勢，故意在使者面前闊氣。
曹操是有借糧的怯懦之心，但他很明白這是不歸路，為了不積欠對袁紹的恩義，曹操拋下了怯懦。
「……」
聽到曹操的話後，荀彧稍感安心。
「即便整座鄄城塞滿糧食也只能撐個半年，曹將軍是將泰山的砂石當作麥粒了嗎？」
遲遲未發片語的郭嘉以一貫的戲謔態度，戳破了曹操的謊言。
「……」
曹操以為使者行事應一版一眼，沒想到郭嘉會這麼說話，瞬間無言。
「你退後。」
正使者以厲言斥喝郭嘉，不容郭嘉破壞談判的「和平」局勢。
郭嘉默默退了一步。
就一步。
「（若讓整座鄄城放滿糧食，至少可以撐上二、三年。）」
荀彧粗略估算鄄城的規模後，在心內反駁郭嘉的理論。
「袁將軍以為曹將軍新失兗州，糧食匱乏，欲與您聯合，願您舉家遷鄴，先度過此危難，再共同商議光復兗州之事。」
經過郭嘉的戲言後，正使者得知曹操乏糧，終於切入主題。
「（這個時機真是好！）」
荀彧在心內一驚。以現在曹操的局勢，袁紹的提議比蜂蜜還要甜美，比甘泉更為解渴，很難不讓人心動。
「……」
曹操沒有回應，正於心內摸索袁紹的用意。
「（曹將軍……這是袁將軍的陷阱。）」
荀彧望著曹操，但曹操埋頭思考，沒有發覺他的視線。
荀彧在心內呼喊，祈願曹操不要踏入袁紹的陷阱。
袁紹假意是幫助曹操，實則併吞曹操的勢力，再利用曹操在兗州的名望奪取兗州，一舉數得。
曹操一旦舉家遷鄴，在袁紹的監禁下，永遠沒有獨立的可能。
然而，缺糧的曹操能做什麼？
這使曹操不由得陷入沉思。
「孟德，都已經奮鬥到現在了，現在不是放棄的時候！」
夏侯惇瞭解曹操的性格，慌得吼出聲音，制止曹操做出後悔一生的決定。
「（夏侯將軍，拜託你了。）」
荀彧正色，將希望放在夏侯惇身上。
「吾……」
經夏侯惇的怒吼，曹操稍微取回理智，但還是不免遲疑。
因為，缺糧的問題不會因這聲怒吼解決。
「曹將軍為私慾出兵徐州，屠虐百姓，才會失去兗州的……不是嗎？」
郭嘉以疑問代替肯定的語氣，比肯定的語氣更讓人生怒。
郭嘉默默前進了，不容夏侯惇破壞他製造的談判局勢。
「胡說！孟德是為了報父仇，屠殺也不是孟德想要的。」
曹操遲遲不語，夏侯惇只能代替他發言，不讓郭嘉影響大局。
「敢問在場的將領，督、軍、不、周……是誰之過？」
郭嘉彷彿將政廳當作演說廳，不畏夏侯惇迫人的氣勢，帶著笑意要在場的將領回答。
「……」
諸將是想幫曹操喉舌，但他們無法說謊，只能以沉默應對。
沉默，就是默認了。
「喂……」
即使是夏侯惇也只能尷尬。
「至於報父仇……」
郭嘉得到滿意的回覆，又將目光移回了曹操。
解決曹操周旁的將領，將給予曹操莫大的壓力；再來專心處理曹操，就能一舉推翻曹操的心志。
「請問曹將軍，您真的沒有想過『那種』可能嗎？」
郭嘉曖昧的語氣透露他對曹操的瞭解，彷彿兩人有過人的關係。
「（什麼意思？）」
郭嘉與曹操素無交流，卻說出這種話，荀彧對郭嘉產生了警戒之情。
「孟德，他在說什麼？」
夏侯惇是最瞭解曹操的，但竟聽不懂郭嘉的暗語，不禁慌了起來。
「……」
曹操沒有任何回應，似乎是默認了郭嘉的理論。
「如果您低聲下氣，親自迎接令尊赴鄄，令尊真的不會來嗎？」
郭嘉冷笑，對「無法阻止的悲傷」提出了另一種可能解決的辦法。
「孟德……很忙……沒辦法……」
夏侯惇見曹操沒反應，只能先行回應郭嘉，但他無法堅決否決郭嘉的提案，顯示他的心虛。
「說、穿、了，曹將軍只是不想在軍隊的面前丟臉，才會將所有事情都交給外人去做，當然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外人！」
郭嘉慷慨發表言論，他已掌握主場優勢，一字一句都如利刃讓人難受。
「……」
曹操低下頭，眼神中透露些許懊悔，證實郭嘉所言不錯。
「（……我得制止他。）」
不論曹操當時的想法為何，都無法扭轉悲劇。
為過去所束縛，導致誤判現今局勢，對荀彧而言才是致命的悲劇。
「曹將軍甫返鄄城，便接見諸位，對諸位可謂尊重，請副使者注意言論與態度。」
荀彧語氣一冷，要以寒冰的態度澆熄郭嘉熾熱的火焰。
「不愧是荀司馬，難怪能保全三縣。」
郭嘉不為荀彧威脅所動，誇譽荀彧的同時，不忘提醒曹操能夠回來是拜荀彧所賜。
「（他真的很擅長挑釁。）」
荀彧眼睛一瞇，思索下一步。
荀彧口才出色，但他與郭嘉身分不同，若在此論辯，只會稱了郭嘉的意。
當務之急，是暫且結束話題，使曹操喘口氣。
「吾……」
曹操吐了一口氣，各種思緒在他的腦內亂竄，竄得相當難受，使他不得不發出聲音。
曹操想發表自己的想法，但他被郭嘉堵得說不出一句話，變得狼狽不堪。
「曹將軍，以您的『好』名聲，在缺糧的生活中，能夠攜家帶眷在鄴安居，已經是萬幸了。」
郭嘉的眼神一閃幾分殺意，但他隨即以後退掩飾了。
郭嘉亦知適可而止，不使曹操如困獸做出出人意表的脫軌行動。
「（……奉孝？）」
郭嘉一向以笑臉迎人，展現遊刃有餘的姿態，荀彧很少見過他會展露那種雙眸，突然在意了。
「（不對，現在必須結束話題。）」
荀彧壓抑關懷郭嘉的私情，將目光又放回曹操身上。
「吾……會與諸臣商議，請你們在此休息數日。」
曹操握緊了拳頭，決定結束談判。
曹操的內心就像破了洞般不安，但他還是瞭解局勢。
「一旦錯過，機會不再。」
郭嘉拋下了這句話，暗示曹操要早點決定。
「郭嘉，安分點好嗎。」
終於，正使者放棄身為名士的氣度，斥責郭嘉的無禮。
「安分……我很安分，至少我還維持了理智。」
郭嘉自嘲了一句，退出了政廳。
「那小子……」
夏侯惇從未看過像郭嘉這樣率性的使者，不解這是演戲還是真情流露。
「（是為了志才兄嗎……）」
荀彧想起志才悽慘的樣貌，或許理解了藏深於郭嘉心內的熊熊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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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德應該要到了……）」
曹操宣告散會後，荀彧收到了程立的信件。
荀彧走到城邊的大樹旁，那裡很隱密，適合臨時談些事情。
「（我果然不願與奉孝為敵……）」
當郭嘉以敵對的姿態出現於對面時，荀彧的胸口便隱隱發疼。
正因瞭解郭嘉的心情，荀彧難以說服曹操要堅定心志，決定交由程立處理。
曹操在房內靜思，要在關鍵的時刻做出正確的抉擇。
「（為何奉孝會投靠袁將軍呢……）」
荀彧的心內出現無數次「為什麼」，不解郭嘉為何會拋下志才與他。
即使曹操與袁紹有同盟關係，但兩人都有角逐天下的志向，遲早會一戰。
「（你在想什麼呢……）」
荀彧輕嘆一口氣，默默等待著程立。
「聽說人在餓的時候，不論是什麼都會吃進去。」
荀彧準備暫時停止思考時，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奉孝？！）」
荀彧沒有動作，但他眼內的海洋閃了一下，以耳尋找聲音的來源。
「荀君。」
郭嘉沒有賣關子，從樹上一躍而下，現身於荀彧的面前。
郭嘉褪去了使者服，穿著文士袍，散發著書卷味，讓荀彧不太習慣。
雖然郭嘉試圖維持一貫的輕閒態度，荀彧仍從他帶著惆悵的眼神中，稍微窺得了他的心情。
「你為何會在這裡？」
荀彧確認附近無人，走到郭嘉的身旁，小聲詢問。
「很簡單啊，我投靠了袁將軍。」
郭嘉揮去身上的樹葉，以雲淡風輕的態度回應了荀彧的問題。
「……你在想什麼？」
當郭嘉以副使者的身分拜訪曹操時，荀彧已知這句是廢話，但他想問的是郭嘉的想法。
「大家都去仕官了，我也該去了，所以我就去找最大的了。」
郭嘉連續三句「了」結尾，敷衍之情表達無疑。
「……」
荀彧微瞪郭嘉，不想聽郭嘉說這些話。
「之前在路上聽到消息，你竟然隻身勸退豫州刺史，非常勇敢喔。」
郭嘉像是哄著小孩，對荀彧微微一笑。
「……」
荀彧只是盯著郭嘉。
「但是，下次不要這麼做，我會擔心的。」
郭嘉輕拍荀彧的肩膀，露出擔憂的眼神。
比起剛才如被風拂過的浮雲般之言論，這雙眸才是郭嘉真正的心情。
「（……太卑鄙了。）」
面對那雙真誠的眸子，荀彧如何生氣？
曹操屠殺徐州百姓大失人心，袁紹則是當今最大的軍閥，兩者優劣可謂了然。荀彧只求郭嘉道出原委，而非以平庸的世俗之見搪塞他。
因為，郭嘉不是庸俗的人物。
「……你是真心希望曹將軍投靠袁將軍嗎？」
郭嘉的應對比起正使者更為純熟，顯然有參與籌畫這項行動。只是郭嘉年資低，輩分低，又無顯著的家世與高挺的身材，才會屈居副使者。
荀彧瞇著眼，欲知郭嘉真正的想法。
「我第一句話就說了，人在餓的時候，不論是什麼都會吃進去。」
郭嘉攤了手，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如果曹將軍舉家遷鄴，就沒有統一天下的可能了。」
正因曹操是荀彧選擇的主君，他絕不容許袁紹的陰謀得逞。
「如果曹將軍到鄴城，荀君也會來，還可以與家人團聚，不是很好嗎？」
郭嘉笑呵呵，彷彿不知道這趟出使的目的。
「奉……」
荀彧突然討厭起自己不坦率的性格。
問了這麼多，荀彧只是想知道郭嘉為何不與他一同奮鬥，而是選擇敵對勢力？郭嘉或許知曉荀彧的隱藏意思，也可能是真的不明白，才會反問荀彧為何不為袁紹效力。
兩人同時沉默，氣氛變得有些冷凝。
彷彿只需再說一句，兩人的情誼就會龜裂。
「……你們說的是真的嗎？」
當荀彧醞釀許久的情緒即將爆發時，他聽到程立低沉的聲調。
「仲德？」
荀彧轉身看向程立，郭嘉本來就看得到他，兩人共同感受到程立隱藏於心內的熊熊怒火。
與荀彧將要爆發的熱情之火不同，程立是驚愕帶著憤怒，不敢相信曹操竟會考慮這種條件。
「如果曹將軍與袁將軍合作，有袁將軍的軍隊與你的名望，很快就可以把呂布趕出兗州了。」
郭嘉向前走，轉為平常輕佻的神情，又是左手食指，又是右手食指比著動作，象徵兩家合一。
「就算沒有袁紹，曹將軍也會趕走呂布，統一天下！」
程立情緒激昂，大手一揮，展現強勢的態度。
「是嗎？會在徐州大屠殺，差點連老巢都沒了的人物，會有這種實力嗎？」
郭嘉故意抬起頭，露出費解的神情，在調皮的姿態下，滿是挑釁的意味。
「你是袁紹的使者吧？曹將軍非池中物，定會有卓越的發展，不需要袁紹的假仁假義，你就這樣回應袁紹！」
程立生硬帶著殺意的語氣，手指落在郭嘉的眼前，讓人聞風喪膽。
郭嘉只是以透澈的雙眸盯著程立，就像孩子衡量哪名長輩最好對付一般。
「呵呵，我就觀望一下好了～」
郭嘉沒有花費太多時間，攤了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郭嘉僅需幾秒鐘，就解讀出程立的性格。
「哼！」
程立不理會郭嘉，也無需荀彧說明，帶著肅殺氣息逕自踏入房內，非要說服曹操。
「（奉孝是故意激怒仲德嗎？）」
郭嘉身為副使者，何必在此激起曹操幕僚的反感，導致計畫失敗？
荀彧不禁疑惑郭嘉的真意。
「（曹將軍現在很徬徨，如果仲德激昂道出問題點，也許能震醒之。）」
比起婉言相勸，程立慷慨激昂的直言，說不定能讓曹操馬上拒絕袁紹的提議。
有程立的幫助，荀彧就不用擔心曹操。
「喔呀，果然如傳聞一樣，是名很可怕的人物呢。」
郭嘉對荀彧笑吟吟，完全沒有恐懼程立的跡象。
「奉孝……」
荀彧還想與郭嘉說些話，但郭嘉伸出了手。
「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不要跟志才一樣犯險喔。」
郭嘉撫著荀彧的臉頰，露出哀傷的眼眸。
兩人離得這麼近，荀彧才發現郭嘉的眼眶還有些浮腫，帶點紅絲。
「我要回去了，不然會被懷疑的。」
郭嘉輕拍荀彧的肩膀，給荀彧安心的保證。
「奉孝……」
荀彧拉住了郭嘉的手，將郭嘉抱在懷裡，不想看到郭嘉難過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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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立以激昂的態度，點醒了曹操，使曹操放棄舉家遷鄴的念頭。曹操直接下令要使者回鄴，郭嘉也隨之離去。
郭嘉留在鄄城不足一個時辰。
此事暫告完結後，荀彧走到志才的房內，看到臥床的志才。
志才的身旁沒有人，任志才一人在此療傷。
療傷，只是好聽的說法，以志才的傷勢，即便扁鵲在世也無能為力。
「志才兄。」
荀彧走到志才的身旁，先呼了名字。
「……司馬？」
志才只能發出氣若游絲的喘息聲。
「……」
荀彧跪在志才的身旁，觀察志才的傷勢。
志才包裹著白衣，透過白衣的痕跡，看得出他曾被槍掃過、被火燒過，又缺乏妥善的治療，導致全身化膿，幾乎看不出原貌。
因化膿發出作噁的味道，是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荀彧卻是守在志才的身旁。
「抱歉現在才來探望你。」
志才的傷勢遠比荀彧想像得更為嚴重，荀彧已經明白他時日無多。
「不……司馬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
志才咳了幾聲。因為傷口極深，又引發感染，連臟器都受到了傷害，他止不住咳嗽，痰中還帶著血。
「我帶來了藥物，請讓我為您敷藥。」
荀彧拿出家鄉特製的藥膏，為志才敷藥，希望減輕志才的痛苦。
「謝謝……」
不知道是痛到麻木了，還是對塗抹藥膏的疼痛已無感覺，志才反應平淡，使荀彧感到憂愁，手也略略發抖。
荀彧明白曹操不跟他提起志才傷勢的心情了。
志才會受到這種傷害，恐怕是為了掩護曹操逃亡。即使是志才向曹操提出替身的策略，曹操也肯定難受。志才甫至就要捐軀，曹操既心愧志才，也難與荀彧交代。
「剛才……奉孝來找我了。」
志才發著抖，開始感到了涼意。
「嗯……」
荀彧沒有停下抹藥的動作，對志才回了聲。
「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志才奮力移動，看得出他的痛苦。
「你要拿什麼嗎？」
荀彧皺起眉，不願志才如此痛苦。
「奉孝……之前派……派人劫取郭貢……的糧食，趁……這次出使，送到鄄……附近……」
志才發不好重音，也難以說出這麼長的話語，仍強迫自己說出口。
因為，這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什麼？」
荀彧瞬間停下了動作，在腦內重新拼湊一次訊息。
「（郭刺史退兵……是因為缺糧？）」
郭貢退兵，除了不想平白將成果獻給陳宮外，還有更危急的缺糧問題。
原本，郭貢打算以優勢的兵力逼迫鄄城投降，但荀彧以堅定的態度表達絕不投降的意念，致使郭貢評估利害後，只能選擇退兵。
「（既然如此，為何你要選擇袁將軍呢……）」
荀彧撫著郭嘉剛才摸過的臉頰，與身上殘留著郭嘉的溫度與氣味，內心滿是不捨。
郭嘉能為荀彧犯險，卻不願與荀彧同一陣線，使荀彧感到莫可奈何。
「這是……他留下的信件……你就照上面……的指示……就可以……取得糧食了……」
志才終於轉過身，使荀彧發現壓在他身下的信件。
荀彧立刻取出信件，並扶志才一把。
「呼……」
明明是再自然不過的翻身，對志才卻是無比的煎熬。
志才氣喘吁吁，又牽動了傷口，額頭冒出了斗大的汗水。
「……」
直到確定志才無事後，荀彧才端視了信件。
這封依然是圖畫信，上面還沾了志才的血跡。
「哈……」
志才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但他不需要荀彧的同情。
荀彧相信郭嘉不可能明知志才痛苦，還故意將信件放在志才的身下，必是志才要求使然。
因為郭嘉身分敏感，探視志才難免啟人疑竇，志才必須藏匿信件，直到荀彧入門時交之。
「（這是鄄城附近的地圖……東邊有座小山坡，畫了這個圖案……是暗號嗎？）」
荀彧正在解讀信件，這次內容單純，只要對守糧員比出暗號，就能取得糧食。
「（……這是紫藤吧？）」
暗號是抽象的紫藤花，隱約描出「彧」字，生怕荀彧解讀錯誤。
「（奉孝是臨時起事嗎？）」
圖畫信的墨跡亂成一片，顯見郭嘉對志才與荀彧的在乎。
「請曹將軍……務必要統一天下。」
志才見荀彧已明白寓意，終於鬆了一口氣。
志才露出淒涼卻滿足的微笑，他很難過自己無法看到曹操的霸業，卻很高興在人生的最後可以幫上曹操。
「是。」
荀彧握住志才的雙手，堅定點了頭。
對志才而言，能跟隨在曹操身旁是最大的幸福，但他已經等不到那一刻。
所以，荀彧要代替曹操，完成志才的遺願。
「謝……謝。」
志才以最後的力氣，表達對荀彧的感謝。
「請您安息吧……」
荀彧目睹志才微笑嚥下最後一口氣，輕柔闔上了志才的雙眼，發誓絕不會讓他的努力白費。
數朵鵝黃小花因志才垂下的動作，落出志才的衣袍外。
「這是什麼花呢……」
荀彧拾起黃花，黃花散發著陣陣甜酒香，從花緣的乾燥度，他推估摘取有些時間。
荀彧順手取了一片布，將花朵放入其中，以繩子綁了起來，放回志才的衣袍內，隨志才一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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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才的喪禮一切從簡，棺木內只有幾件常用的陶器與書卷陪著他，就這樣埋入了鄄城的土壤之中。
曹操神情凝重，目送志才的最後一程。
志才甫至曹操的麾下，尚未建功立業，便中途夭折，著實令人唏噓；然而志才與幕僚間的相處時間不長，整個喪禮的人數稀稀落落，更令荀彧唏噓。
荀彧將志才交予的信件放入懷內，於喪禮結束後，踏入了曹操的辦公房內。
「……何事？」
曹操見荀彧入內，放下手上的竹簡。
雖說是讀書，但曹操遲遲沒讀到下一段，顯見他低落的心情。
「我有事要向曹將軍稟報。」
荀彧的心情何嘗不低落，但他以公務為先。
「如果是志才的事……就甭提了。」
曹操低下頭，認為荀彧要追問志才的傷勢何來。
志才是荀彧推薦的奇士，就任不足一年就因意外而逝，曹操確實有難向荀彧交代的理由。
但是，荀彧不是要來秋後算帳的。
「曹將軍，我要向您說明糧食分配之事。」
聽到曹操的話，荀彧的內心一沉，但荀彧以「公務為先」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你之前提過度不了冬，吾已經請人購糧，將就試吧。」
曹操的眉頭皺了起來，拒絕袁紹的提議，缺糧問題迫在眉睫，若是無法度過這一關，先前的努力將付諸流水。
生死攸關，不是好不好面子可以說明的。
「……曹將軍，我與一名商人有過商議，他承諾給我方一個糧倉，我要先行確認。」
荀彧以合情合理的論述，不使曹操起疑。
「商人？」
曹操的眉揚了起來，似乎在想是誰。
「他是志才兄的朋友，看在志才兄的份上，釋出了這個糧倉。」
從郭嘉的反應，荀彧得知郭嘉是為了志才，才告知劫來的糧食所在，也算符合事實。
「……沒有其他的條件嗎？」
曹操雙眼緊盯荀彧，急迫確認消息的真偽。
一個糧倉可大可小，不論如何都會比曹操請幕僚零散購買來得多，在合理的範圍下，他當然不會錯過。
「（奉孝的心願嗎……）」
面對曹操熾熱的雙眸，荀彧想起郭嘉隱藏於心內的憤怒。
荀彧撫著胸口，思索如何傳達郭嘉的心情。
「商人都很貪財，吾不怎麼相信不求回報的……只要不要太過昂貴，吾都會考慮。」
曹操沒有理解荀彧的心情，逕自說了起來，傳達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
曹操是需要糧食，但他不會因此漠視可能發生的致命危機。
「曹將軍……」
荀彧的語氣不自覺重了。
正因對郭嘉有深厚的感情，荀彧不允許曹操將郭嘉痛苦的抉擇視作商人逐利，遭到曹操的曲解。
「嗯？」
曹操看向荀彧，隨口應了一聲。
理論上，志才的逝世應該對曹操有影響，荀彧卻看不出來。
「他希望曹將軍珍惜身邊的人。」
荀彧的內心隱隱發疼，苦澀道出自己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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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黑霧的蝗蟲飛過兗州大地，百姓一年辛勞所得的莊稼瞬間一掃而逝，缺乏存糧的百姓紛紛餓死。
荀彧獲得曹操的許可，戴著斗笠，穿著簡易的布服，依信件的指示位置，獨自走到泰山附近，尋找糧食的安置處。
「人在餓的時候，不論是什麼都會吃進去。」
荀彧的腦中，浮出了郭嘉的話語。
「（奉孝是為了志才吧……）」
正因郭嘉重視志才，才會提出監禁曹操的計謀；也正因重視志才，才會主動提示荀彧這是一場陰謀。
郭嘉對曹操本無好感，經過志才這件事，對曹操變成了惡感。明明是惡感，卻要幫助曹操度過燃眉之急，複雜的心情可想而知。
荀彧比對信件位置，發現一座雷同的小山丘，默默走了過去。
小山丘外，有幾名穿著布服的男人巡邏著，他們腰間繫著武器，一臉戒備，似在守護重要物品。
「來者何人？」
荀彧距離小山丘數尺時，雙手戴著沾著泥土的護腕的男人喚住了他。
那名男人綁著馬尾，蓄著小鬍子，臉龐清秀，身材中等，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手掌相當粗糙。
那是一直從事勞動的人才會有的雙手。
「敝姓荀，單名彧。」
荀彧自報家名，展現名士的修養。
即使荀彧身著布服，高貴的氣質猶存，使人一見便知身分不凡。
「……老大的男人？還是女人？」
那名男人聽到荀彧之名後，搔著臉，思索該如何稱呼荀彧。
「（……當然是男人。）」
荀彧是如此想，但他僅是將圖畫信交給了那名男人。
「果然如傳聞般美麗，還香香的，連確認都不用。」
那名男人接過信，搖了頭，沒想到會看到如天仙般姿色的美男。
「你們是奉孝的兄弟嗎？」
荀彧對郭嘉的組織認識有限，又無見過這群人，出言確認。
「應該算吧？叫我阿圃就好。」
阿圃想了一下，對荀彧點了頭。
「（……算？）」
阿義與阿續明顯視郭嘉為領袖，但阿圃遲疑了幾秒才言是，使荀彧納悶起這個組織另有一套結構。
「……這些糧食，是你們劫來的嗎？」
荀彧暫且放下組織結構，詢問更直接的問題。
「是。」
阿圃點了頭，簡短回答荀彧的問題。
「所以你們是武裝部隊嗎？」
郭貢有數萬兵，要劫得其糧食有難度，荀彧才會如此推量。
「武裝？別鬧了，我們只是商團。」
阿圃眼睛發直，直搖著手，否決了荀彧的說法。
「那麼，你們是如何劫得這些軍糧的呢？」
荀彧疑惑了，不解區區商團要如何避開數萬兵的耳目行事。
「我們分成兩隊，將物資散在地上，那些士兵看到就衝過來了，趁他們不注意，就摸走他們的軍糧了。」
商團有的是物資，透過物資吸引貪婪的士兵，就能達成劫糧之效。
「……原來如此。」
荀彧撫著唇，對郭貢的「數萬兵」也有新的體會。
除非將領下令掠奪，不然訓練精良的士兵不會輕舉妄動。郭貢為求速攻，臨時招募士兵，軍紀頗差，才讓郭嘉的小弟有機可趁。
「反正我們都是聽老大的，成功就好。」
阿圃攤了手，他對兵法策略一竅不通，自認無法滿足荀彧的疑惑。
「因為你們信任奉孝，策略才會成功。」
荀彧微笑，誇獎了阿圃。
再完美的策略，若無優秀的實踐者，依舊不會成功。
「下次還是甭做這種事，超讓人不安的，我一度還以為會死耶。」
阿圃猛搖頭，寧可不要這種信賴。
「（他們畢竟是商團，不適合作戰。）」
從阿圃的反應，荀彧明白郭嘉是臨時出策。
「（他會擔心我，我又何嘗不擔心他？）」
如同荀彧隻身勸退郭貢是賭注，郭嘉下令劫糧亦是，他不能再讓郭嘉陷入危境。
「所有的糧食都存放在這個山洞內嗎？」
荀彧回歸正題，看向了有數人守護的山洞。
山洞高度約比荀彧高上半身，附近還有幾座連綿的山洞，確實是可以安放數萬兵糧的場所。
「是的。」
阿圃點了頭，帶領荀彧走向入口。
「（都是火把……）」
現在是白日，阿圃卻在山洞外安起數十支的火把，相當引人注目。若非這邊人煙稀少，早就被人發覺了。
「現在有蝗災，非要燃起火把，並養些禽鳥，千萬不能讓珍貴的糧食被吃著了。」
阿圃比著木頭搭起的枝頭，上面有鳥爪過的痕跡，顯示有鳥類棲息。
「……那邊的是？」
荀彧理解防蝗守則後，看到角落有一整堆的燒過的外殼。
燒死蝗蟲應該是整隻完整蝗蟲的屍體，荀彧只看到外殼，覺得有些好奇。
「蝗蟲料理超美味，嘴饞的時候隨便抓個幾隻吃，又精力充沛了。」
阿圃面露笑容，不忘尋找有沒有自蹈火把的蝗蟲，好供荀彧嘗鮮。
「……蝗蟲料理嗎？」
荀彧眉頭微皺，一想起外貌猙獰的蝗蟲，瞬間就失去了食慾。
「拿去炸、煮湯都很好吃，推薦你一回。」
阿圃一時沒尋著，也沒顧慮荀彧的心情，只想要荀彧品嘗人間美味。
「……我知道了。」
荀彧在心內慶幸的同時，也打了一句官腔。
荀彧是沒有食用的意思，但與其讓百姓因飢餓而死，不如將作患的蝗蟲作為料理，使百姓得以生存。
「等你派人運送時，我們就會離開了，不要洩漏消息喔。」
阿圃是郭嘉的小弟，郭嘉投靠袁紹，又遣小弟協助曹操不得體，自然得請荀彧保密。
「請代我向奉孝致謝。」
荀彧持火把踏入山洞內，估算所需的人力。
一車車的糧食盡在眼前，讓人眼花撩亂，不過荀彧早已習慣，正分析著郭貢軍的計算原則。
「真的跟老大不一樣耶。」
阿圃搔著頭，對眾人（包括郭嘉）都為之苦惱的軍糧總數，荀彧竟能平心靜氣運算，感到相當佩服。
阿圃退出山洞，不打擾荀彧辦事。
創作內容
《孤蒲》第一集第九章01（荀彧、郭嘉）〈每週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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