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迷迭香

13　迷迭香

荒島上只有一座不到二百米高的小丘。無非在山腳附近的疏林中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熱水池。

從原先的集會處順著刻意劃出的道路走一小段路，幾個對溫泉滿心期待的少女相當輕易地找到了目的地：

環繞著正氤氳的水池，數個簡樸的鐵架上置有砂鍋——裡頭擺著的不是食物而是燒紅的炭。在這微弱的火光照耀下，升騰的水氣都染上了奇異的焰色，這座受岩塊包裹的假溫泉似乎也因此增添了幾分迷幻。

「好漂亮。」

伊莉雅捧著木盆走到池邊，伸手浸入熱水中，那彷彿久違的溫暖令她幾乎要遏止不住興奮。隨著濕潤的空氣吸入鼻腔的是一股迷迭香的味道；也不知道藏在哪裡，不濃不淡的薰香嗅著就讓人精神飽滿。

「泡溫泉——」

康娜卻是沒她的矜持，以俐落的跳水姿勢猛地鑽入水裡，激起一陣不小的浪花，灑了還來不及避開的幾名少女滿臉。

匆匆趕來的托爾老媽子似喝道：「康娜！妳的盆子沒拿呢！」忙將屬於康娜和她自己的兩個木盆小心翼翼地放到水面上才下水。

有了這兩隻龍開頭，幾名少女也陸陸續續入池。就連一臉為難不願和大小姐共浴的塞拉，也在伊莉雅和莉潔莉特兩人的死纏爛打下勉強進去泡澡了。

「真是極樂啊……」

奈葉瞇起眼感受著熱水的溫度。栗色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圈，一條半濕潤的毛巾整齊地頂在頭頂。蒸氣模糊了視線，總覺得就要這麼睡著了似的……

疾風緩緩游了過來。她的頭髮相比起其他人要短得多，這裡也只有她沒盤起腦袋。她帶有笑意的視線打量了奈葉一番，咯咯笑道：「小奈葉還真像個老頭子呢。」

「哎嘿嘿……」奈葉摸摸後腦勺：「但是真的很舒服啊。」

「這個我倒是不否認……啦！」

「咿——！」

奈葉小臉微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蒸出來的。「嗚，小疾風……別碰那裡啊……」

——疾風不知何時繞到了奈葉背後，一雙不懷好意的纖纖素手悄悄攀上她的胸口。

「這·裡毫無疑問地是妙齡少女哦。」疾風燦笑著揉了幾下，露出了一張爽朗的微笑：「明明和我同齡，居然就長這麼大了，真是讓人羨慕。」

愛麗莎：「……喂，疾風她難不成是變態嗎？」

鈴鹿：「愛麗莎，我覺得這麼說別人是不對的……」

櫻看了她們一眼，一邊聽著伊莉雅和菲特兩人不著邊際的交談，一邊將半張小臉埋入水裡，噗嚕噗嚕地吐出氣泡。

●

沙沙，是海浪襲打的聲響。

已經換上一套樸素衣裝的無非靜靜坐在甲板的一把搖椅上。

彎彎月牙高懸，銀白光輝佔據了半邊天——縱使已非弦月。血一般的瓊漿片面地擷取了它的影像，隨著持杯的手搖晃。

他將視線自遙遠的大洋彼端收回，矚目身前僅數呎之遠的倩影。「別太靠近那，風大。妳體質本就虛弱，要是著涼了就麻煩啦。」

只見甲板邊上，拉媞琺嬌小的身子正靠在護欄旁，以她那蔥白的手指輕輕攙扶著。

聽見無非的招呼她驀然回首，黃金色的髮絲在月光照耀下添了些妖異的銀，碧藍如海的雙瞳正倒映著無非白淨的面龐。

「再一會兒就好。畢竟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真的大海呢……哈啾！」

無非翻了個白眼，信手向她扔出了一個「狐皮術」和「暖身術」。「笨蛋。要是真感冒了，妳家裡那位還不找我拚命啊？」

拉媞琺見到無非指尖閃過星星點點的微光，渾身頓時如浸泡在熱水裡一樣暖烘烘的，一直以來冷颼颼的海風一下子也變得不再沁涼了。

她詫異地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原先蒼白如雪的肌膚此時覆上了一層橙紅的光芒，以指輕觸可以感受到比自己的身體還要暖上許多的溫度。看來就是這個東西在為自己保暖呢！

「既然這麼怕冷的話，幹嘛不和她們一起去泡泡溫泉呢？」

拉媞琺摀著嘴巴笑道：「來這邊太久了，差不多該回去了。還去泡溫泉的話會來不及的。如果沒有準時回去的話，舅舅可是會緊張地跑過來的呀。」

「妳又不是小孩子了……真是的。有我在，難道還能出什麼大事嗎？」無非搖搖頭感嘆。她的吉祥物舅舅也是個讓人省不下心的傢伙呢。

「嘻嘻。」拉媞琺突然忍俊不禁道：「無非先生果然是一位神奇的人呢。」

「是嗎？原來妳是這麼看的啊。」無非呵呵笑了幾聲：「我從來都只是個凡人。有一點不算特別出色的才能，抱持著比自身能力還要遙遠一些的理想。只是，命運弄人哪……」

說到這裡，他不禁苦笑。回憶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心情又有些沉悶了起來。

「命運……」拉媞琺沉思了一會：「無非先生也相信『命運』嗎？」

月色之下，我們倆居然討論起了這種話題？無非又搖搖頭輕舒了一口氣，嘴裡卻道：「那妳呢？妳相信『命運』嗎？」

「我相信。」

「哦？」

拉媞琺認真地點點頭，一張溫柔的淺笑。

「詛咒的事情也好，和大家相遇的事情也好，這一切巧合地就像夢一樣。如果這不是夢的話，那肯定就是命運了，對嗎？」

無非沉默了幾秒，低聲道：「啊，妳說的沒錯。不管承認不承認，『命運』是確實存在的。」

拉媞琺眨了眨眼。「存在，但不相信它嗎？」

「妳誤會了。我當然相信命運啊。」

無非嘴一咧，一時間露出了如慵懶雄獅發現值得全力一搏的獵物時舒展開的微笑：

「比起虛無縹緲的未來，妳不覺得『命運』更像一種偉大的『注定』嗎？過去結下的因緣注定在往後償還，理所當然。可以預知到的東西，遠比未知可愛得多了。」

拉媞琺苦著小臉。「有點難懂啊。」

無非抬手啜飲果酒，平平無奇的聲音：「待妳活到我這年紀，妳也就明白了。」

直愣愣盯著無非看了一會，拉媞琺噗哧一笑：「明明無非先生也沒有比我大多少，卻感覺比舅舅都要成熟好多好多啊。」

「那是妳舅舅太不成熟了。」

無非想到拉媞琺那個吉祥物舅舅的火爆性格，不禁白眼一翻。聽說那傢伙好像還是甘城輝煌樂園的首席吉祥物？吉祥物這種個性是可以的嗎？不會被熊孩子鬧幾下就發飆吧？

「況且，別看我這個樣子，我的年紀可比妳想像要大得多哦。」

「啊咧？是這樣嗎？明明看起來這麼年輕的。」

「就是這麼一回事。」無非一本正經地說道：「妳的無非先生很老很老了，會比妳早好幾年死掉。只要我還活著，妳就會過得好好的。」

拉媞琺愣住了。她呆呆地望著無非平靜的表情，那若有似無的笑意。

甲板上並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遙遠天上的那一輪銀盤。在月光之下，習慣一身黑色的無非彷彿能融進黑暗，唯有一對琥珀色的瞳微亮。

衣著漆黑如夜、瞳孔銳利如劍；恰如黑貓作為不幸的代名詞，在黑暗中倏然沉默下來的無非本來應該讓人感到恐慌的才對，但拉媞琺不知為何卻像是在無人的空巷裡找到一盞昏黃的燈似的，只感到一份縹緲的安心。

「嗯，說的也是呢。」

看著、看著，她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張了然的燦笑。

輕巧地轉身正對無非，妖精般美艷的公主撩起裙擺向他點頭致意。

「我知道了。謝謝你，無非先生。」

清風中的軟語不知被聽去了多少，她瞇起眼微笑。

那隨風飄揚的笑靨裡，正藏有絲絲迷迭香的味道。

無非望著這位瑰麗的少女。

左手一直都沒有停下晃動的酒杯在這時也隨著他一同安靜了起來。

就在連空氣都能被凝結的沉默裡，她的剪影如花朵盛放。

——月色下的她，迷人得無可救藥。

●

當少女們有說有笑地回到篝火旁的時候，無非恰好召了一團水撲滅掉它。儘管還是能感受到火焰的餘熱，但它曾經帶來的光明已不復見。

預料之中的黑暗並未因應而之，月光很好地填補了火光的空缺。

「回來啦？」無非一如既往的微笑著望向來人：換好浴衣的伊莉雅踩著木屐，走起路來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太習慣這套東方獨有的裝束。

伊莉雅忙換上笑臉：「哥哥。」捧著只裝有一條濕潤毛巾的木盆就向他跑去，結果竟一踉蹌，就要拿那張可愛的小臉和大地母親來一次親密接觸……

「笨蛋……」無非趕緊上前接住她。

「嘻嘻。」被無非攙扶著，伊莉雅倒是沒有一點恐慌，似乎也沒打算站穩，只是一個勁地衝他笑。像是撒嬌。

看著這張燦笑，無非都不知道該不該罵她了。

他惡狠狠地揉亂那頭已恢復柔順的銀髮，「真是的。下次就不接住妳了。看妳還敢不敢這麼冒冒失失的。」權當是對她缺心眼的懲罰了。

「呼呼，我知道啦——」發出了不像是要悔改的呼嚕聲，這小鬼頭還在無非懷裡偷偷蹭了幾下，還真是在撒嬌了。

「哥哥。」櫻默默地走近，拉住了無非的一隻手。

相較於伊莉雅紫色底綴有桔梗圖案的浴衣，櫻身上穿的卻與她安靜的個性不太相符的、相當搶眼的粉紅色綴春櫻。若是不知情的人在場，說不定還會認為她倆互換衣服穿了呢。

無非反握了幾下就放開，笑道：「好了，妳們先回船上睡覺吧。該我去泡泡澡了……對了，還有尤諾那傢伙呢。待會叫他一起來吧。」

櫻點點頭。「嗯……咦？拉媞琺姐姐呢？」

「她回家了。她舅舅把她接走了。」

「哦……」

直覺無非的聲音有哪裡和平常不太一樣，櫻想了好幾秒卻都沒有頭緒。

眼見無非熟悉的背影往她們來時的地方越走越遠，她只好暫時將這份困惑拋向後腦勺，跟著向她招呼的伊莉雅她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