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先行迴避的葉繼，討論完畢的我們一同進入病房。
岳母大人出示假單，謊稱醫生說恢復情況良好，後天即可辦理出院，因此醫生允許天晴依照預定行程和葉本外出。天晴不疑有他，開心地接過假單確認。
總而言之，第一步相當順利。
等待天晴梳理空檔，殷然將租來的機車鑰匙交給我，並表明他與岳母大人會全程以術式跟蹤以應付突發狀況，而最重要的一點－－不能讓天晴發現真正的日期。
至於路線部分，則在葉本建議下進行翻轉，第一站改為西瀛大橋，最後跟殷然夫婦在青螺濕地會合。
「阿本哥，讓您久等了。」
「哎唷，這衣服很適合妳喔。」
不曉得是不是刻意，岳母大人為天晴挑選了事發當天所穿的純白連身裙。
「謝、謝謝……」
被葉本誇獎，天晴靦腆微笑的臉蛋染上淡淡緋紅，氣色好得完全不像生命已如殘燭之人，不禁讓人心窩一悶。
發動機車，我們按路線朝西瀛虹橋所在的觀音亭出發。眼下正值觀光旺季，隨處可見鬧哄哄拍照或散步的觀光客，停車場更是擠滿大小車輛，遠比前次我來的時候熱鬧。
一陣東張西望後，葉本將機車停在絕對全天候淨空的位置，故作瀟灑地立起中柱。
「阿本哥，紅線乃禁停區塊……」
「別怕別怕，走啦！」
葉本拉著反覆回望著機車擔心的天晴，快步加入眼前人潮。只不過，考量到午後時分的夏日艷陽，以及人群所帶來的擁擠悶熱，避免在此浪費過多時間，於是只繞了圈最外圍的環亭步道便返回停車處。
等待紅綠燈的空檔，葉本稍稍回頭向天晴攀談：
「妳怎麼都不說話？是太熱了嗎？」
「沒、沒有……」
透過後照鏡，能看見結巴的天晴表情浮現著微妙的羞赧情緒。
「確定沒事嗎？但我看妳臉很紅耶，該不會－－」葉本舉起左手，像條章魚般靈活地扭動手指。「妳在煩惱……牽手會懷孕這種蠢事吧？」
聞言，天晴肩膀猛地一陣顫抖，瞪大著掩飾不住驚訝的明亮黑眸。
「為、為什麼阿本哥會知道……」
果然是這件事呀，真不愧是獨一無二的化石妹。
「我說，妳別擔心那種東西啦，不光是牽手，在某些國家接吻甚至只是一種純粹的社交禮儀唷，科學上也已經證實這些行為跟懷孕無關，所以妳別再庸人自擾了，知道嗎？」
葉本一鼓作氣解釋完畢，再從後照鏡觀察天晴反應。天晴稍抿嘴唇，表情相當認真地思考著。
話說回來，關於牽手與懷孕等涉及性教育的部分，就算不拿其他國家來當範例，學校的健康教育課程－－傳說中的國一下學期第十四章早就上過了不是嗎？
算了，現在探討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幫助。總而言之，瞧天晴彷彿如釋重負般大大鬆了口氣，似乎是能理解葉本的解說了。
倒數十秒，葉本對著後照鏡詢問：
「天晴，妳有特別想去什麼地方走走嗎？」
後照鏡中的天晴搖了搖頭，嘴角浮現一絲甜美。
「全依阿本哥的意思……光是今天能如願外出，吾已心滿意足。」
「既然妳這麼說了，那就交給我囉。」
綠燈亮起，葉本謹慎地確認來車情況後，緩緩轉動油門。
（雨過，讓我再多陪天晴一會吧，抱歉了。）
（請別在意，只要能看見天晴開心，多給你點時間也沒關係。）
（謝謝囉，不過我應該沒陪伴天晴到最後吧……）
（這、這是什麼意思？）
（我隨便說說啦，別放心上，先專心騎車囉。）
儘管在意葉本的話，但考量到行車安全，我也不方便追問下去。
二十分鐘後，抵達地點是處熟悉的場所－－『時之側錄』中曾出現的客製化商店。
推開玻璃門，清澈的風鈴聲隨之響起。
「歡迎光臨－－啊，這不是……」
迎接的店員依然是半年前那位小姐。
只不過，她一見到葉本和天晴，本來無懈可擊的營業用笑臉頓時裂開一痕錯愕。我猜她八成正想著：「這不是半年前的奇怪情侶嘛……」
雖然服務業每天得接待形形色色的顧客，但抱著『男人至寶』玩偶打情罵俏兼奇怪猜謎的情侶，肯定想忘也忘不了吧。
葉本領著天晴走上擺設玩偶的二樓，他隨手抓了隻泰迪熊。
「天晴，挑一隻喜歡的吧，我送妳。」
「這怎麼行，豈能讓您破費！」
「這小意思啦，如果不喜歡泰迪熊，我覺得妳左後方那隻可以考慮喔。」
葉本指出方位，在共享視覺的情況下，我立刻注意到葉本所建議的東西。
等等……這玩意兒似曾相識。
朝天挺拔的身姿、浮現幾條血管的鮮紅膚色、最後是狀似蘑菇的頭型。
橫看豎看、上看下看……
葉本這傢伙，那不就是導致店員異樣側目的元凶嘛！
「左、左後方是嗎？」
不能轉頭，會留下陰影的啊！
「咦，阿、阿本哥？」
「別管那傢伙，先離開這裡再說﹗」
雖然早先答應過葉本，但為了守護天晴猶如白紙般的完美純真，我只好打破跟葉本的約定暫取身體主導權，並抓起天晴手腕衝出店外。
（嘻嘻嘻，雨過意外的也很純情呢。）
（純你個頭啦！葉繼這樣，你也是差不多，兄妹倆腦子都裝什麼啊！）
（有趣的東西？）
（真想揍自己一拳……）
☯☯☯☯☯
避免葉本又亂開玩笑，我決定嚴格執行監督葉本的一言一行，只要葉本打算胡鬧，我便立刻動手掐自己側腹，幾次挨疼後葉本果然安分許多，但仍舊不能大意。
接下來時間，葉本繼續載著天晴兜風。路經知名景點的通樑古榕後，沿著海風徐徐的跨海大橋深入西嶼繞行一圈。
六點，西斜的陽光漸漸染上夕橘，原本舒適宜人的海風悄悄滲入涼意。
終於，來到了今日的終點－－葉本與天晴最初的起點，青螺濕地。受潮汐影響，潮間帶已全數沉入海中，
並肩漫步於海風呼嘯不曾停歇的防波堤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一同遠望著粼粼波光無盡延伸，彷彿能連結地球彼端的海平線。
不見一絲汙染的澄澈海水，即使遭海水淹沒，卻清晰可見海浪下爬著青苔的潮間帶與火山島獨有的玄武岩碎石。倘若世界上當真存在著神靈棲息之島，肯定是被像眼前這片無暇海洋的美景所圍繞吧。
「天晴，玩了大半天開心嗎？」
「嗯！」天晴用力點頭。
「開心就好，那麼來說說心得吧？」
「咦？」
聽見葉本提議，天晴小小吃了一驚。不過，個性認真的天晴立刻微皺鼻頭，思忖起葉本拋出的課題。
「雖然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但今天卻是吾首次欣賞這片土地，希望未來能與阿本哥一塊出遊，繼續認識這座美麗島嶼，甚至有朝一日去本島旅行，去見見小繼跟……」
天晴突然哽住話語，臉色壟罩一層陰霾。
「怎麼了，臉色不太好看呢。」
「……阿本哥……能問您一件事嗎？」
「什麼事？」
「說出來您也許會覺得奇怪，但不曉得為什麼……這件事今日始終在天晴內心盤旋不去……胸口堆滿著猶如牽掛般……迫切想釐清某種事物的心情……」
「這樣呀，有辦法說得更具體些嗎？」
天晴微微頷首。
然後，她說出了令我跟葉本同時大為震撼的回答：
「您認識一位……名叫巫雨過的男生嗎？」
聽到回答當下，不使用身體主導權的我以精神意識重重倒抽了一口涼氣。葉本反應雖然不及我激烈，卻也忍不住聚緊眉梢，努力保持著鎮定。
為、為什麼…‥天晴會提到我？
的確，稍早我曾與現在的天晴見過一面，但僅僅是打聲招呼，搞不好一轉頭就可能被遺忘的短暫接觸而已……為什麼會讓天晴用上『牽掛』一詞，來形容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難道說，天晴她……
她終於……想起……
（葉本，天晴她該不會－－）
（雨過，你先冷靜，這裡先交給我。）
（好、好的……）
「妳說的人我認識，他怎麼了嗎？」
「那位巫先生……」
語言間，天晴手指向葉本胸口。
「他與阿本哥佩帶相同的香包，而且我總覺－－咦？」
「天、天晴？」
這回不光是我，連葉本也同樣藏不住吃驚。乍聽之下似乎沒什麼異常，但對天晴而言，剛才那段話卻嚴重偏離了屬於她本該習以為常的遣詞方式。
天晴用了「我」自稱。見葉本臉上來不及掩飾的震驚，第一時間認定是自己說錯話的天晴頓時慌了手腳，流露懼色的圓潤黑眸用力地眨呀眨。
「我、我怎麼會－－又來了、嗚！」
咬到舌頭的天晴雙手捂緊嘴巴，表情痛苦地蹲了下來。自幼根深的用語思維，居然在一瞬間徹底改變，天晴對於自己突來的異狀無比惶恐，只能緊凝著我與葉本，尋求一絲解答。
「天晴，妳先冷靜下來，」
「不，請聽我說……其實稍早在醫院……父親向我介紹巫先生時，腦海忽然閃逝過一陣莫名的情緒……雖然我無法具體解釋，不過我能清楚感覺到……那份情緒隱約轉變為某種感情……隱約制約著我的說話方式……而且－－」
該不會，天晴跟我打招呼時的結巴並不是源自初次見面的陌生感，而是她口中的那股不知名感情所導致？
這麼說來，天晴她果然－－
「內心不斷有道聲音大喊著……我怎麼能忘了這個人……嗚！」
話才說完，天晴雙腿突然癱軟，整個人跌坐在地。
「妳沒事吧？」
「嗯……」
天晴緩緩攤開掌心。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天晴卻明顯動得相當吃力。
她注視沾黏碎石的手。
「我是怎麼了……身體使不上力……」
任憑天晴怎麼使力，手掌就是無法握拳。
（葉本－－）
（別擔心，天晴絕對不會比我先離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待會你就懂了……既然天晴已經想起你的事情，看來時間差不多了。）
無視我再次重複的質問，葉本溫柔地攙扶天晴，帶著她走往連接海面的下行階梯。
「來，妳感冒尚未痊癒，多坐著休息吧。」
「阿本哥，我真的只是感冒嘛……」
「是呀，醫生不都這麼說了，妳睡了整整一天呢。」
天晴沉了口氣，修長眉睫微微垂落。
「睡了一天嘛……但我總覺得自己睡了好久，而且做了個很特別的夢……」
「夢？」
「夢裡的我來到一處陌生鄉鎮，在父親見證下……與那位巫先生以冥婚夫妻之名展開同居生活……」
「還有夢見其他的嗎？」
「嗯……同居這段日子裡，巫先生時常陪我聊天、練習武術、看書……甚至在我遭遇危險時挺身保護我，對抗拿著刀朝我們攻擊的小繼……」
「哇，連小繼都出現了？」
「對、對不起，說了這麼多奇怪的話……可、可是……明明只是場夢，卻又真實得難以否定……我到底是怎麼了……」
天晴抱著頭左右甩動，表情彷彿被某種東西壓迫思考般痛苦，和她在普渡那天昏倒前的異狀類似。
這時，葉本摸摸天晴的頭髮，輕聲安撫著要天晴冷靜。
然後，說了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天晴，其實我偷偷準備了一份禮物要送妳。我想，這件禮物或許能替妳釐清疑惑。」
「禮物？」
「沒錯，獨一無二的禮物。等我一下，我去車廂拿。」
說完，葉本轉身快步走下反方向的階梯，直朝機車而去。
葉本準備了禮物？
他是什麼時候準備的，整個下午除了那家客製化商店，時間幾乎都耗在連便利商店都找不到的偏遠區域，根本沒時間買禮物。何況，我現在跟葉本是共享感官，他不可能瞞著我進行其他行為。
所謂的禮物到底……咦？殷然跟岳母大人來了？
機車旁，殷家夫妻像是早知道葉本會來，擺出一副久等了的姿態。
「伯父伯母，我－－」
殷然手勢阻止葉本說下去。
「不用說了，剛才的對話我們已經透過術式聽見了。」
「那麼……接下來就麻煩雨過跟兩位，我先一步往黃泉路等著天晴了……」
「黃、黃泉路，你們在說什麼啊！」
我終於忍不住插嘴，惹來殷然不滿的眼神。
「到現在還狀況外嘛，你這隻蠢蟑螂－－」
「伯父，請讓我向雨過解釋吧。」
得到殷家夫妻首肯後，葉本以心音娓娓道來：
其實，天晴在舉行『雙魂輪迴式』的前天深夜就斷氣了，是我拜託伯父將我的魂魄與天晴的魂魄結合，讓我成為祭品同時，也能藉由消耗我的魂魄維持天晴的性命。
簡單來說，就是我和天晴暫時共用一條魂魄，其中也包含著記憶。
所以，被封印本身記憶的天晴對屏東小鎮、小繼、甚至對車禍當晚的模糊印象，她所表現出的感情與反應，事實上都是出自於我的記憶。
最初，我只希望你趕快去死，盡早讓我擺脫奪走天晴性命的罪惡感。
然而這一個半月來，我一直看著你與天晴的生活，明白你是真心對待天晴，儘管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仍努力想扮演好一位好丈夫。
漸漸的，我開始想著……害死天晴的人是我沒錯，贖罪是理所當然……但為了天晴我必須讓無辜的雨過陪同犧牲，這樣是不是代表……我又將繼續累積錯誤。
倘若，天晴真的在『雙魂輪迴式』下復活，她能接受自己的性命是用兩個人，而且其中一人更是無辜遭受牽連的人的事實嘛……
不可能。
我敢說，天晴絕對不可能接受。
因此，當你遭受『青壁』襲擊時，我決定不能讓你死去而出手相助。
除此之外，我跟伯父都沒想過小繼居然主動幫你，順利保全住你的性命。我知道她對於整件事有著深刻的誤會……
但，我已經沒機會向她解釋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死前在市區的郵局私人信箱放了封信，請替我交給小繼，我把一切都寫在裡面了，該怎麼做就讓她自己決定吧。
最後，我非常很高興……自己不需要再多背一條人命……
不過，我同樣很懊悔……自己依然沒有辦法拯救天晴……
至少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我還能給天晴一件最棒的禮物……
那就是你，巫雨過。
因為你，天晴踏出了這座出生至今不曾離開的小島，體驗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或許，你覺得聽起來很渺小。
但，能再次離開這座小島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卻是天晴從五歲開始不變的生日願望。
因為你，天晴終於實現了這個小小心願。
現在，天晴慢慢找回關於你的記憶，也代表著我的魂魄能量逐漸消退，術式的制衡效力已經無法持續，該是我真正向這輩子道聲永別的時刻了。
雖然天晴現在依靠自身迴光返照的力量醒著，但等我離開後，也撐不了多久吧……
謝謝你，能讓我在人生最後時刻陪伴天晴，完成我愧對她的承諾……
這份恩情……不曉得該怎麼感謝你……但也只能來生再說了……
那麼我先走一步了……
天晴今生的最後路程……
就交給你了……
留下這句話後，香包突然一陣顫抖，接著繫繩斷裂落地。
創作內容
兩儀誓約、連理之夏（完結）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