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四十分，我坐在車上，卻遲遲未發動引擎。
現在出發回到高雄還不算太晚，但某個念頭縈繞在我的腦中，使我無法就這麼離開。
「梧青她，要回高雄時不會叫我來南投載他吧？」
正常人是不會提出這麼不要臉的要求的，但此時我已經可以預見梧青在電話中拜託我的情景了。
想也知道我不可能為了她特地跑這趟，而且人在南投老家，父母會幫她打點好一切的，不過真的接到這通電話還是會讓我不爽到極點吧。
「乾脆幫她買張車票好了。」
我用手機查詢火車時刻表，選了個我覺得還可以的時間，開學前的最後一個非假日，考慮南投轉車相對不易，發車時間為下午，這樣到高雄也還不會太晚。
「接下來就看最近的便利商店在哪了。」
我發動車子，朝著地圖所指示的方向前進。
「喂。」
「沒想到妳會接我電話，想說妳應該已經玩電腦玩到入魔了。」
「才沒有咧！」
我挖苦了一下梧青，本來打算把車票投進信箱就走，但想想還是要知會一下。
「你怎麼不講就直接走了？」
「時間不早啦！而且妳也不吭一聲就消失了不是嗎？」
「唔唔……」
「妳打算開學要怎麼回高雄？好，先閉嘴，我知道妳接下來會說什麼，我幫妳買高鐵票了，妳就坐客運到台中再坐高鐵回來吧，然後再坐捷運跟公車，時間妳就配合高鐵，想換時間就自己換，等下我會去妳家拿車票給妳，懂？」
「那個……」
「妳會自己想辦法回高雄？那我就退票囉。」
「不是……」
「那先這樣，有事等等再說，掰。」
我結束通話，看了一下時間，趕快結束趕快回家吧！
再次回到謝家，不同的是，現在的我將車臨停在大門前。
「別讓我等太久啊……」
我喃喃自語。
過沒多久，兩道人影自屋中走出，看身形似乎是梧青跟妃鈞。
「親自下來拿嗎？還以為妳會叫妳妹幫妳呢！」
我放下車窗，開口道。
梧青穿著素色長版棉質洋裝，並套了件黑色開襟外套，還很難得地將頭髮盤了起來，但最讓我在意的，是她背在右側，裝得滿滿的旅行袋。
「妳……等下要出門嗎？」
「我、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梧青緊握著背帶，紅著臉用力說道。
「……我不該回來的。」
我望向妃鈞，等待她的解釋。
「總之，姐她說想要跟你一起回去，剛才也已經跟爸媽說了，奶奶雖然有點難過，但姐保證過年一定會回來，才同意讓她今天回高雄。」
「你姐是去撞到哪了嗎？不在家耍廢，偏要到處跑。」
「我也不能理解，應該說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現在的老姐，詳情你自己問她吧！」
「妳們沒有阻止她嗎？」
「有啊，但她說這樣做很重要，但要她解釋又支支吾吾。」
「現在還來得及喔，不再努力一下嗎？」
「不、不要不理我啦！」
被我們晾在一旁的梧青終於開口。
「反正你也要回去高雄，多一個人也沒差吧？」
「是沒錯啦，我先說好，我不可能在過年前又特地載你姐回來啊！」
「到時候我會自己回來。」
梧青用堅定的眼神說道。
「你能自己想辦法是最好啦！」
我伸手按下打開車鎖的按鈕，聽到聲響的梧青自動打開後車門，將行李放在後座，關上門後便繞到副駕駛座，打開門坐了進來。
有記得我說過什麼，很好。
「話說妳爸還真的答應了？寶貝女兒獨自坐夜車去高雄，駕駛還是個男人。」
「我爸對我姐基本上是半放棄啦！」
「嗚嗚……」
梧青有點生氣自己在我面前妹妹詆毀，但這是事實也無法回嘴。
「有空可以來我們家啊！」
「盡量吧……太遠了來回不方便啊。」
「來的時候記得帶姐回來就好了。」
「那妳還這麼輕易放她離開？」
「台灣這麼小想見面又不難，而且老姐在家耍廢看了只會讓人煩躁。」
妃鈞戲謔地甩了甩手。
「被妳妹說成這樣，不反駁一下嗎？」
我轉頭對著梧青說道。
「很晚了快走啦！」
紅著臉的梧青催促著我。
「那我們就走啦！」
「嗯嗯，路上小心。」
「再見了。」
窗外的妃鈞朝著我們揮揮手，我也稍微點頭示意，隨後關上車窗駛離謝家。
「所以，也有女神軼聞錄拯救PSV銷量的說法！」
「喔喔……還以為是因為魔龍寶冠呢……」
回程上，梧青反常地一直向我搭話，不滑手機、不玩掌機，單純是怕我無聊似的。只是我奔波一整天也已經累了，現在只想專注開車，並不想分神在聊天上。
「如果累了就把座椅往後傾吧，會比較好睡。」
「沒關係啦！副駕駛有義務分擔駕駛的疲勞！」
「這麼說……也沒錯。」
雖然會更累但能避免開到一半睡著，況且難得梧青願意跟我進行訴苦與要求以外的對話，我決定不打斷她的興致。
「不過現在PSV可以說是已經到達末日了。」
「方便性不如智慧型手機，效能畫面還有PS4這個選擇，也沒有足以逆轉的大作。」
我們聊著當今主流遊戲主機，在上國道之前，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停了下來。
「要買什麼嗎？這麼晚休息站只有販賣機而已喔。」
「……不用啦！」
梧青有點不滿地別過頭。
「我不是要捉弄妳，我可是很認真問妳的。」
「真的不用啦！不用擔心我，還是你想買什麼，我下去幫你買就好了。」
「那幫我買無糖綠茶，錢的話……」
在我拿出放在車上的零錢之前，梧青就自己打開車門下去了，臨走時說了句「不用啦！」。
這個知情達理的女孩是誰？跟我所認識的梧青差太多了啊！
改造？洗腦？替身？穿越？重生？在我胡思亂想時，梧青手拎著兩罐寶特瓶回到車上。
「請我嗎？對我這麼好？」
「又沒什麼。」
我接過印著熟悉商標的無糖綠茶，轉開瓶蓋後便喝了一大口。
「現在有買兩件打折嗎？」
將綠茶放在中間的飲料架，我問向拿著同樣包裝寶特瓶的梧青。
「ㄇ、有，現在同商品第二件有打折。」
「喔。」
只見梧青喝了一小口綠茶就將寶特瓶放下，該不會是怕重蹈覆轍吧？
「認真問，梧青妳為什麼堅持今天要回高雄？」
上國道不久，我還是問了這個讓我最在意的問題。
「就……想回去啊……」
「我知道妳不想面對家人，但既然過年還要回去，多跑這一趟只是突增麻煩吧！」
「因為……該怎麼說呢……」
梧青支支吾吾地回答。
「唉，算了，反正妳恣意妄為也不是第一次了。」
「對、但、這次是因為越澧你啊！」
梧青突然有些激動地說道。
「哈？關我啥事啊？」
「因為、因為……」
我不解而反問，梧青則欲言又止。
「不說也沒差啦，反正我也沒辦法把你丟回南投了。」
我無意逼問梧青，但我的措詞卻有點帶刺，雖然後悔但說出去的話是收不回的。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希望梧青不要誤會我在生氣。
國道路牌自頭頂上掠過，車上除了收音機傳出的音樂，就剩輪子壓過道路間隙的聲音。
「晚餐後我馬上就逃回房間了，沒有顧慮越澧是我不對。」
整理好思緒的梧青率先打破僵局。
「的確，不過這在預料中，所以我也沒很生氣。」
「我就在樓上一直玩電腦，直到……妃鈞上來跟我說你已經離開了。」
「我想也是。」
「然後，我就生氣了。」
「……」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要怎麼回應。理應當跟我謝罪的人，居然，生氣了？
「我覺得你很糟，居然不管我說走就走，我停下所有動作，心中滿是對你的怨懟。」
和前一晚一樣，梧青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般，平靜的向我陳述。
「後來你打電話給我時，我……我……」
梧青語氣開始顫抖，停頓幾秒後才又開口。
「我覺得我……很丟臉！」
梧青哽咽地說道。
「在你擔心我怎麼回高雄的時候，我卻在怪你不夠關心我，當你掛掉電話的時候，我回憶我們認識的這段日子，明明不曾與過去的我相處過，卻仍願意處處為我著想，面對盡是缺點的我，你包容了我無數次，而我竟然還在埋怨這樣的你。」
夜色遮掩梧青的表情，但從她哀傷的語氣聽來，現在想必是哭成淚人兒了。
「不能再安逸下去了！我想要『改變』！就算微不足道、就算徒勞無功，我也要想辦法移動腳步，如果就這樣接受你的好意留在南投，我一定會更加墮落的！我知道這很沒道理，但這是現在的我唯一能做的了！不是為了逃避而做的這個決定，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不要越澧你，在回去的路上對我就只有沒用的印象！」
聽著梧青用盡全力的解釋，身為過來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梧青此刻的心情，要改變現狀不能用想的，不踏出一步什麼都免談，就算結果可能更糟，但只要願意前行，就有無限的機會能夠挽回所有的劣勢，對於此時的梧青我感到些許欣慰。
「所以我……咳咳……」
看我仍不發一語，梧青想再接下去說時卻咳了起來，可能是剛才說得太用力的關係。
「我了解你的意思了，不用再勉強說出來。」
我伸出右手輕拍梧青的背，眼角餘光瞥見她點了點頭。
「休息一下吧，如果妳想知道我怎麼想的話，我覺得妳這麼做是對的。」
「嗯……」
恢復平穩的梧青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前方。
真好啊！
看到這麼早就醒悟的梧青，反觀沉溺將近三年的我，因為本來就是優秀的人，所以再起的能力也同樣比別人強嗎？又或是其實我的功勞不小？我自認為梧青的確是做了不少事，但能否走出來終究是她自己才能決定。如果不堪回首的當時，我也有一位願意陪著我的姊姊，我的大學生活，會不會不那麼黯淡，更加精彩一點呢？
檢視我現在的生活，那段糜爛的日子對我來說沒有多大影響，好看的學歷、不差的工作、並非黑白的未來，但懊悔卻不曾自我的心中消失，也許是不甘自己的青春就這麼留下遺憾，每當自我評價時，總會回想起當時孤寂的情感。
我回憶起過去，身旁的梧青不再出聲，也許是睡著了。
看到遠方逐漸逼近的「古坑服務區」路牌，我決定在這休息一下。
「已經到高雄了嗎？」
停好車熄火時，梧青開口問道。
「還早呢，這裡是休息站。」
「那我在車上等你就好了。」
「嗯，妳把椅背放下去比較好睡，還是到後座躺？會比較舒服。」
「沒關係啦……」
梧青揉著眼睛，小聲地回應。
我走向廁所，這個時間休息站還是有些人，尤其是路燈下的菸灰桶旁，如果我有抽菸，想必也會靠過去。可以更有精神一點的話，抽菸好像也不錯？這樣的想法稍縱即逝。
解放完後，我稍微伸展筋骨，一邊走回車子。我先繞到副駕駛座，看看梧青是不是睡著了。
「哇！你幹嘛啦！」
我打開副駕駛的車門，淺眠的梧青理所當然被我嚇到了。
「就叫妳把椅背放下去睡，妳不照做只好由我來親自服務了。」
說的同時我把右手伸向座位下方的調整旋鈕，左手壓著椅背，就這樣把梧青連人帶椅壓了下去。
「唔啊……」
不理會忘記自己被安全帶束縛，不情願地扭動的梧青，我從副駕駛座前方的置物櫃中，拿出我放在裡頭的薄外套。
「妳就好好睡吧，到妳家時我會叫妳的。」
把薄外套蓋在梧青身上，我便關上車門，回到駕駛座。
「我又沒有說我想睡。」
梧青小聲地抗議，但沒有拒絕我的作為。
「反正妳一定撐不到高雄，早點睡不是很好嗎？」
我敷衍地回應，而梧青「哼」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駛離古坑服務區，靠著收音機的音樂提起精神，再度前往高雄。
晚上十一點半，我們終於回到高雄，在熟悉的公寓大樓前停下，我叫醒熟睡的梧青。
「到家啦！該起床囉！」
「唔……喔……」
梧青順勢反穿上蓋在身上的薄外套，而後伸出手解開安全帶。
「應該不用我送妳回房間吧？」
「不用啦。」
打開車門後便到後座拿行李，然而並沒有直接進去大樓裡。
「那個……」
從我放下的車窗，梧青從車外看著我。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簡單直率的道謝，包含著不只今日的感謝之意。
「嘛，不客氣。」
「回去的路上務必小心。」
「會的。」
梧青仍站在原地，似乎是想目送我離開。
「那我走了，早點休息，別太晚睡啊！」
「好啦！再見。」
「嗯，bye。」
梧青向我揮了揮手，我則是點頭示意，隨後便離開了。
「這樣也算值得了。」
只餘我一人的回程上，我不禁這麼想。
創作內容
四、回心
結緣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