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驅離護衛,獨自一人緩步在王宮中一處庭園中。
豔陽從天井灑落,園內的植栽和石板鋪成的地面因此而閃閃發光。
拉卡.菲耶一向晴朗炎熱,終年不雪,所以王宮四處可見種植著碧綠的植物,這些低矮卻翠綠灌木叢點綴著王宮土黃的牆面。
但我卻隱藏在陰影中,也沒心思欣賞風景。
昨天深夜醒來之後,我就沒有再回到寢室,而是趕緊寫信聯絡寂靜城和風迴港的城主,請他們趕來昏嵐城一趟,共同商議下一步該怎麼做。
國王被擄的消息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平民間傳開,但隱瞞寂靜城和風迴港這兩位單論權力僅次於國王的城主也不是明智之舉,與其等他們接獲密報而來王宮冷嘲熱諷,不如由我這邊主動通知他們要來得乾脆點。
我稍早特別去了趟書庫,查了有關喀爾金的紀錄,發現這個季節他們大多數是在赫猶克魯荒原附近劫掠,從昏嵐城過去並不遠,更不會涉及南方的戰場。
換句話說,如果運氣好,我們很快就能掌握大哥的行蹤。
說起來,這次闊別許久的出征本來是該由我代替大哥率軍,最後考量到軍心問題,才轉由大哥親自上陣。
如今國王被俘、他所帶走的半數昏嵐軍下落不明,再加上南方的戰況——
別說軍心了,稍微處理不好,拉卡.菲耶的國威搞不好會蕩然無存。
「薩森——」
一聲清脆的叫喚傳來,隨後,聲音的主人就踩著「啪搭啪搭」的腳步聲朝我跑來。
「蜜塔公主!」
我笑著抱起剛滿四歲的姪女,她發出咯咯的笑聲,扯著我的頭髮。
「薩森。」
緊跟在蜜塔身後的是蜜塔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也就是當今拉卡.菲耶的王后和王太后。
「母親、夏蘭大人。」
「你的眼睛很腫。昨夜沒睡好?」
母親問道。她看起來倒是氣色紅潤,據說當年拉卡.菲耶還在四處征伐的時期,她也是盛氣凌人的王后,但自從大哥的新政上路之後,她便決定退隱宮中,安享晚年。
「稍微晚睡了些,那宮女折騰得我可辛苦了。」
「小孩子和夏蘭在這裡,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母親皺眉斥責,我則哈哈大笑起來。
就算就我身為兒子的立場來說,我也不想給母親多餘的壓力,大哥在戰場上失蹤的事無論如何還是暫且隱瞞比較好。
「我不像王兄那樣學識淵博,只能講這些粗魯的話,希望您別介意啊,夏蘭大人。」
我一手抱著蜜塔,一手牽起大嫂的手,在上頭的戒指上一吻。
夏蘭雖然貴為當今拉卡.菲耶的王后,但許多事她還是親力親為,不假手於僕從,即使是在王宮裡,她也親手提著女兒的用品。
王后微微一笑。
「陛下是讀了不少書,但要論機智,可遠遠不及您,薩森殿下。像是您討人歡心的手段,就是他完全比不上的,看看蜜塔,被您制的服服貼貼。說起來,我還沒向您道謝,謝謝您上次送給蜜塔的木馬,她很喜歡呢。」
「哎呀,真的?您不是在說客套話吧?我本來想替小公主縫個娃娃什麼的,可惜我只會削木馬。別擔心,我的小公主,薩森叔叔馬上為了妳去學刺繡,明年生日給妳縫一個娃娃,好不好呀?」
我輕輕捏住蜜塔的鼻子,結果她皺起鼻頭,不舒服地掙脫,使勁往媽媽懷裡鑽。
夏蘭溫柔地將蜜塔接了過去,對著女兒笑了笑,然後將孩子遞給跟在身後的奶媽。
王后的笑容稍微收斂,輕聲問道。
「我早上聽說有一支隊伍從前線回來了,有陛下的消息嗎?」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但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這個嘛……前線戰事似乎稍微吃緊,所以傳令兵說王兄可能還要推遲一陣子才能回國——」
「陛下沒事吧?」
夏蘭沒有察覺我的謊言,但她的神色已經十分擔心,我不敢想像她知道真相的話會有什麼反應。
「沒事、沒事,就是要繞一段路而已。我之前說過的嘛,王兄他第一次御駕親征,討不到什麼甜頭的,我早說應該讓我去的……」
我用輕鬆的口吻笑著說。
「況且他們又不是去打仗,拉卡.菲耶早就表態不會參與這場戰爭了。這次王兄只是作為同盟國,到場參與芬勒恩和法立德的前線會議而已,不會有事的啦。」
夏蘭垂著頭,目光中的擔心不言而與,一旁的母親皺眉說道。
「別忘了神祭快要開始了,薩森。如果你哥哥還不回來,就得由你代替他主持。」
「我知道,母親。」
我笑著回應,心裡卻暗暗叫苦。
等到喀耳金那邊的消息傳回來,不管怎樣我都得親自出城一趟,哪有時間管那什勞子神祭?
「唉,希望亥庸趕得及回來,神祭少了他這個國王……夏蘭,妳最好找個時間寫信給在雙城的爵士們,恭請他們來昏嵐城參與神祭,這是身為王后的職責。當然啦,也包含妳父親……」
母親嘮嘮叨叨地說著。
「我們也得開始聯絡祭司院,商議神祭的事情。唉,既然終究必須要處理,那就早點開始吧。以葛里斯班之名,我從來不喜歡那群傢伙……」
「奉神之祭典」,又稱為神祭,是拉卡.菲耶一項悠久的傳統。
為了向「戰爭神」葛里斯班祈求拉卡.菲耶的戰士英勇常勝,一般平民會花上不少錢買些肉品,在家裡供奉,而王宮更是會舉辦大規模狩獵祭和宴會。
在大哥上位、廢止無故的戰爭之後,為了安撫祭司和平民,更是擴大了神祭的規模,甚至還會向葛里斯班獻上「活祭品」。
過去的神祭從來就沒有活人獻祭的傳統,頂多只是宰殺一些戰場虜來的奴隸作為娛樂而已。但現在每年神之祭典時期,拉卡.菲耶的三座主城都必須獻上還未成年的一男一女作為祭品,用他們的鮮血取悅葛里斯斯班。
當然,這也招來了很多反彈的聲音。
對某些國家來說,葛里斯班是殘忍至極的殺戮之神。但是對拉卡.菲耶而言,祂卻是庇佑戰事常勝、守護國土全境的戰爭之神。祂會屠戮祂的敵人,但絕不會濫殺自己的子民。
但對大哥來說,犧牲六個人就能阻止拉卡.菲耶的好戰者,實在是再划算不過。
母親的話倒是讓我想起某件事。
「母親,不用寫信給風迴港和寂靜城主了。我今天早上已經派人送信過去,請他們過來商討一些前線的問題,算算時間,我想他們也差不多——」
「你說什麼?你怎麼不早說?」
「爸爸要來?」
聽見這個消息,母親大驚失色,而身為寂靜城主南羅長女的夏蘭卻顯得很開心。
「雅因,妳現在立刻去通知廚房,要他們準備宴席,另外也要備妥城主大人的臥室,還有隨行人員的房間,去、快去……」
我看著母親催趕女僕們,連忙出聲緩頰。
「母親,不用這麼大費周章,這次我請他們來並不是要——」
「你懂什麼!」
母親怒斥。
「這關係到王族門面,而你們男人從來不在乎這種事,你爸爸是、你哥哥也是、你也是。聽好了,薩森,我絕對不容許他們在王宮裡的時間有一絲招待不周,尤其眼下國王不在,更不能落下威風。老奶媽,請替小公主好好梳洗一番,就算是這小娃兒也不能在城主面前失面子,還有妳,夏蘭,妳穿這什麼玩意兒,這不是向城主們宣示我們在虐待妳嗎?我的葛里斯班啊——」
母親回頭怒瞪了我一眼,讓我反射性地抖了一下,好像回到當年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
「你給我去通知你那群姊妹們,要她們趕快準備準備,你最好也去換身體面點的衣服,攝政王就是國王的代理人,可別給你哥哥丟臉。」
母親說罷,挽起夏蘭,急匆匆地回房間更衣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空曠的長廊中。
「……喂,我現在可是攝政王……算了。」
我緩緩嘆口氣,煩悶地望著庭院天井灑落的陽光。
※
夕陽斜照,將王宮的牆面染成橘黃色。
我在女僕們的服侍下更衣,她們將鮮艷的衣服纏在我身上,再用我完全弄不明白的手法安上墊肩、結領,然後束上腰帶。
我從來不喜歡絲綢貼著皮膚的感覺,比起絲綢,我更偏愛皮革和亞麻。但我倒是不排斥讓女僕們的小手在我身上撫摸,為此忍受絲綢一個晚上,似乎也還算划算。
正當菈兒和蘇蘭一左一右,替我戴上耳環的時候,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我的房門被用力敲了幾下。
「進來。」
外頭的人不等我把話說完,幾乎是剛聽到我的聲音就將門推開。
王宮大臣奈頓邁著大步,快速走向我。
「殿下,城主大人們到了……」
我點點頭。
「我知道了,請他們先到餐廳等候,我立刻就來。蘇蘭,去請王后和太后大人去餐廳。」
蘇蘭恭敬地躬身,悄聲離去,但是奈頓大人卻還是站在我身前,看起來有點猶豫。
「怎麼了?」我皺起眉頭。
「殿下,有件事也許您必須先知道……」
王宮大臣遲疑地說,在我的記憶中,他鮮少露出這種表情。
「還有其他人跟著城主大人他們一起過來——」
「什麼人?」
奈頓先生抿著嘴,頓了一下才說,他的語氣好像連自己都不相信一樣。
「騎士……騎士王座。」
「騎士王——」
我被自己的唾液嗆到,難以置信地望著奈頓,一時間連嘴巴都忘了合上。
「你、你確定嗎?騎士王座……是那個騎士王座?」
「是,是,無比確定,殿下。」
奈頓先生說,但他的眼神看起來跟我一樣懷疑。
「就是那個騎士,殿下,那群在西境穿著暗綠色大衣為非作歹的傭兵。他們的『王座』爾萊大人,現在就在樓下。」
我的腦袋感到一陣抽痛。
看在葛里斯班的份上,西境最強傭兵團的領袖跑來這裡做什麼?
「他應該不是來蹭飯吃的吧?」我嫌惡地說。
奈頓搖搖頭。
「據說他們本來在風迴港過夜,聽聞殿下召見城主,就與艾蒙城主一起過來昏嵐城。王座大人他……他說想在晚餐前和殿下談一談。」
「你有跟他說現在國王不在城裡嗎?」
「當然說了。他還特別說他想見的是薩森大人您沒錯。」
我無聲地呻吟。
「他說要在晚餐前?」
奈頓點點頭。
「是的,他說越快越好。」
我大聲咒罵。
「帶他去議事廳吧,跟他說我晚點就到,順便請宰相大人也過去。」
「遵命。」
奈頓離開之後,我坐在椅子上,讓菈兒替我穿上靴子。
真要說起來,近年各大國爆發戰爭,騎士自然也不能脫身。
某方面來說,由於大哥的政策,他們甚至比拉卡.菲耶這個就在戰場北方不到百哩的國家涉入得還深,所以他們會出現在這附近我也不感到意外。但我不論怎麼想也想不透他們的王座為什麼會挑這個時間點指名找我對談。
我細心與菈兒「告別」,盡可能忘卻那惱人的騎士王座,但是該來的總還是要來。
我離開房間,緩步走過晚霞壟罩的王宮。
即使我不出席晚餐,母親和夏蘭王后也會負責招待兩位城主和他們的隨從,應該不用我擔心。反正我現在只是代為攝政,我可不記得還得連國王的應酬都得全盤接收。
再說我本來就沒打算在晚餐上跟他們討論大哥失蹤的事情,一方面是不希望母親和夏蘭知道這件事,另一方面,如果我在晚餐時討論國事,恐怕會被母親親手掐死。
我惱怒地咂舌。
好吧,那就讓我來看看偉大的騎士『王座』大人要說什麼。
我推開議事廳的大門,宰相亞因德已經到了,他負手站在牆邊,正和坐在長桌旁的某人對話,看見我進門便躬身行禮。
「初次見面,薩森殿下,幸會。」
本來坐在桌邊的那人,聽見我進門的聲響,便站起身,同樣向我鞠躬。
騎士王座明明不是本地人,但是他的銀槍禮卻比大多數拉卡.菲耶人還標準。
「幸會,爾萊大人。」
我雖然沒見過他本人,但「王座」爾萊威名天下,就算我連四大國的國王是誰都記不起來,也對他的名號十分熟悉
我繞過長桌,到主位上坐下。
這座議事廳最亮的火把設在主位後方,這是刻意為之的結果。其他位置的人永遠看不清主位之人的表情,但是主位者卻能將其他人看得清清楚楚。
也因此,我直到現在才看清這位「騎士王座」的面貌。
他蜷曲的長髮後梳,紮在腦後,在火光下呈現棕色。寬額大臉,下巴上的鬍子因為遠行而久未處理,但是卻神采奕奕,位於深邃顴骨深處的眼睛是明亮的藍色,那是以荒土和昏嵐聞名的拉卡.菲耶少見的顏色。
騎士王座的面容比我想像的年輕,但卻足夠蒼老。
他將騎士那世界知名的黑袍一甩,重新坐回椅子上,將一旁那柄長劍的劍柄倚靠在桌緣。
「經營表面功夫和說客套話是我王兄的工作,所以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爾萊大人。」
我平淡地說。
「我聽說您有話想與我談,敢問您遠道而來是為何事?我還是先告訴你,國王亥庸現在不在國內,我只是代為攝政,在許多事情上,並沒有實質的決定權。」
「我知道,攝政王殿下。」
爾萊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聽起來卻相當溫和。
他微微俯身,雙手放在桌上。
「我今天要求與您見面不為別的,正是為了國王一事。我聽說,貴國『仁王』亥庸,目前下落不明。」
聽見騎士王座的話,讓我心下驚駭不已。
我考量過數十種他來找我的可能,以及同樣數量打發他的藉口,但我完全沒想過他竟然會在現在直接說出這件事。
為什麼他會知道?難道大哥失蹤,「騎士」也有份?
我不曉得我心中的動搖在臉上顯露出多少,但我還是盡力佯裝平靜。在我在心中飛快拼湊出準備敷衍過去的詞彙,但他卻不給我時間,接著說下去。
「您不用隱瞞,薩森大人,我知道這件事可能是貴國的機密,但您大可放心,我並不是來要脅您的。」
騎士王座低聲說。
「我是前來幫忙的,薩森大人。我曾經見過亥庸王兩次,於公,我非常贊同他的為君之道;於私,我也非常欣賞他的為人。」
他這番說詞我自然不相信,但他話既然說得那麼白,我索性就不再假裝。
「爾萊大人,這個消息,您是從哪裡聽來的?」
他隱沒在短鬚下的嘴微微一笑。
「來自騎士內部的情報來源,薩森大人,您也知道,我們對於這些事情相當擅長。」
相當擅長……
我輕輕咳嗽,掩飾心中的厭惡。
連我們拉卡.菲耶自身都是今天天將破曉才得到消息,他們卻只比我們多半天左右就得知這件事。
當然了,神通廣大的騎士有什麼辦不到呢?
「所以呢,爾萊大人?您所謂的『幫忙』是指什麼?」
「這就要端看您怎麼行動了。對於這件事,貴國目前對現狀掌握了多少?有亥庸王的消息嗎?」
我輕輕撫摸手指上的戒指,心下盤算。
「我們並沒有實際的證據,不過有一名小兵指出,王兄可能在喀耳金部落手裡。」
「喀耳金?」騎士王座皺眉,「那個遊牧部落?」
顯然他們並沒有得到這層消息。
「殿下派人去交涉了嗎?」
「今早破曉就出發。」
爾萊點點頭,沉吟著。
「假設……我是說假設,如果陛下當真在喀耳金手裡,殿下打算怎麼辦?」
我忍不住在心裡咂舌。
真不愧是足以在大戰時還能擔起「騎士王座」頭銜的人,只憑這樣短短幾個問題就直搗問題核心。
但是,不論提問的是宰相還是王座,我準備的答案都不會改變。
「開戰。」
簡單明瞭。
騎士王座換了一個姿勢。
「您知道這代表什麼嗎,薩森殿下?」
我默然。
「我過去兩次與令兄會面,他兩次都提起過您,且對您的才華大力讚揚。我相信您並不是無知之人,殿下,如果在這當口開戰,令兄過去多年的努力都將成泡影——」
「我當然知道。」
我冷淡地說。
「但這就是我的作法,也是拉卡.菲耶的作法。我尊敬吾兄,但並不代表我必須維護他的主張,如果他真的在乎他口中所謂的『和平』,那他就該親自守護,而不是隨隨便便在戰場上失蹤。」
「令兄是個君主,並不是個戰士,您不能期望他——」
「但我是個戰士,王座大人,就像你一樣。我相信你也懂,這就是我們行事的方式。」
「薩森殿下,冷靜,這時候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眼下絕對不是向南方進軍的好時機——」
「恕我冒昧,王座大人,您這是打算要干涉拉卡.菲耶的國政嗎?」
我稍微提高音量,一旁的宰相亞因德稍微向前了幾步,神色緊張。
「不,當然不是,薩森殿下。」
王座焦急地說。
「我是在阻止您將國家導向危險。」
「您認為我年紀太小?您認為我不足以攝政?」
「我見過無數年紀輕輕就成就非凡的年輕人,殿下,我一點也不質疑您的資格。」
騎士王座低聲說。
「我看人一向很準,假以時日,您將會有一番驚人的偉業。但如果您現在就死去,可是什麼也成就不了。」
「您真以為區區喀耳金那樣的遊牧者能殺死我?您以為他們能阻鏖殺者的征伐?」
我譏諷地說。
「我並不擔心遊牧者,殿下,我擔心的是更遠之後的事。」
王座閉上眼,語氣擔憂。
「如果貴國現在向喀耳金開戰,除了等於撕毀過去亥庸王一手建立的和平條約以外,也等於拉卡.菲耶將不再置身於南方戰場之外。」
我知道他口中的「南方戰場」指的是什麼。
「我並不打算參與你們的戰爭,王座大人,我只會要回我們的國王。」
「我知道,看在神使的份上,我當然知道!」
王座大喊,眼裡盡是對我如此頑固的不解。
「但是那些大國不會理解的!拉卡.菲耶就位於那片土地的正北方,過去又擁有極強的戰力,貴國一直是他們提防的首要對象啊。現在他們之所以沒有對拉卡.菲耶出兵,全是因為亥庸王這八年前簽署的那張薄紙!只要給大國們一點藉口,他們會非常樂意揮軍北上,踏平昏嵐城!」
「那就讓他們來!」
我狂怒地說。
「你根本不了解我們,王座大人,別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話!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哥那樣貪生怕死,更多拉卡.菲耶人樂於戰死沙場!」
「別這麼說,薩森大人,就算是氣話也千萬別這麼說。」
王座面色痛苦。
「亥庸王絕非貪生怕死,這點您一定知道,一定比我更清楚。他比誰都要愛著拉卡.菲耶!」
「他的方式錯了!」
我嘶吼。
「亥庸是我的哥哥,所以不論他打算做什麼,我都會無條件追隨他,也會第一個站出來,剷除與他相悖的人。但這一切的理由,都只是因為我是他的弟弟!除去這點,我完全沒有任何理由支持他那套一戳即破的和平理論!」
「亥庸王的努力並沒有這麼脆弱,殿下,您完全不明白!就假設您們掌握的情報是正確的,亥庸王真的在喀耳金手裡好了,您難道看不出來,如果拉卡.菲耶打破了誓言,成為各國討滅的對象而從此從地圖上消失的話,他們就會是最大的從中獲益者嗎?」
王座激動地說。
「相信我,荒原上的遊牧者巴不得享受昏嵐城和寂靜城每一棟溫暖的房子、駕駛風迴港每一艘船隻,甚至是強姦每一個拉卡.菲耶的女人、殺死每一個拉卡.菲耶的男人,他們唯一沒有出手的理由,就是他們知道其他國家不會允許他們這樣做。他們也清楚,只要將那張和平條約撕毀、將大國拉向他們那方,拉卡.菲耶就會完全失去靠山,無論昏嵐軍再強,也沒辦法在全世界的手下守護這三座城!」
「這就是亥庸王當初立下誓言、簽訂誓約的理由,就是讓拉卡.菲耶長存!雖然八年前我還不是王座,但令兄簽署和平合約的時候我也在場,他當時的年紀就跟現在的您一樣大而已,但卻已經能理解這份誓約對拉卡.菲耶有多重要。」
「別開玩笑了!」
我站起身,一腳將本來坐著的椅子踢開。
「喀耳金抓走了我的國王、我的哥哥,而你居然要我悶不吭聲?王座大人,你可別會錯意了,那絕非我大哥追求的賢明,而是懦弱!別期待我會跟他一樣,我不是大哥,我不是亥庸王!」
「沒錯,您不是亥庸王。」
王座悲傷地說。
「我也並非要您悶不吭聲,只是希望您暫時冷靜,無論如何,如果現在您將軍隊開出昏嵐城,並在城牆外殺了任何一個人,都會被視為毀約。這對現在的拉卡.菲耶而言是百害而無一利,請您一定要謹慎。」
「荒唐,荒唐至極!」
我怒吼。
「我不知道騎士在西境聲勢有多大,但我相信西方的國王絕對不會讓騎士堂而皇之地跑到王宮胡言亂語。同樣的,你們騎士根本不了解拉卡.菲耶,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根本沒有騎士能夠置喙的餘地!王座大人,我再說一次,我絕對不會讓騎士插手拉卡.菲耶的國政,聽懂了嗎?」
「薩森殿下,相信我,我絕對無意對介入拉卡.菲耶,我只是希望能阻止您做傻事。」
「那是宰相的工作,不是騎——」
我說到一半,自行打住。
這一瞬間,我頓時明白了為什麼騎士王座會那麼快就得知大哥失蹤的消息,然後又迅速來到昏嵐城阻攔我。
我轉過頭,望著宰相亞因德。
「是你?是你告訴騎士這件事的?」
亞因德並沒有迴避我的目光,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我今早派出我自己的信使前往風迴港,殿下,我知道騎士王座正停駐在那裡。」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我無比熟悉的老人,感到一陣錐心。
「你居然……你好大的膽子,亞因德……」
「等等,薩森殿下,這件事宰相大人他——」
騎士王座立刻出聲勸阻,但卻被亞因德平靜的聲音打斷。
「我沒有選擇,殿下。」
他的嗓子沙啞。
「昨夜我稱您為『陛下』的時候,您要我對我真正的國王忠誠。既然如此,我就應該守護國王想守護的東西。」
「守護他想守護的東西?就那張破合約?」
我氣得口水噴出來。
「和平,殿下,國王陛下想守護的是和平。」
衰老的宰相輕聲說。
「或者說,他想守護拉卡.菲耶。」
我氣得說不出話,我抓起擺在桌上的酒杯,朝另一側的牆壁用力丟去。
酒杯應聲碎裂,而我則癱坐回被我的椅子上。
「好吧,那你們打算怎麼辦?要我捨棄國王、捨棄我的大哥?」
我來回望著宰相和騎士,挑釁地問。
「我們應該冷靜,殿下,但並不代表我們應該按兵不動。」
王座立刻說。
「我們可以用一些迂迴的手段。」
「迂迴的手段?」
我嗤之以鼻,大笑。
「讓我提醒你,王座大人,您現在可不在西境,而且對方是遊牧者,他們既然敢直接擄走一國之君,那外交手段對他們自然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沒說我們要用外交手段。」
王座聳聳肩。我坐回椅子上以後,他也放鬆了下來。
「再說,現在派去和他們談條件也為時已晚。」
「那你要怎麼做?」我狐疑地看著他。
騎士王座微微一笑。
「由騎士去喀耳金,接回亥庸王。」
一陣靜默。
我偷偷望向亞因德,但他也同樣被王座的這個回答嚇得不輕。
「你要去逼迫喀耳金放人?」我問道。
騎士王座再次聳聳肩,幾乎不見作為首屈一指傭兵團首領的威儀。
「交涉、協商、逼迫、威脅,總是有辦法。」
這句話倒很有傭兵團首領的威儀。
「你剛剛阻止我出兵,而你現在卻打算自己去威脅他們?」
「我們兩者立場不一樣。」王座指出,「貴國還能從這場荒唐無比的戰爭全身而退,而騎士……恐怕沒辦法。」
「你們想要什麼?」我瞇起眼,「你總不會說要平白替我們營救國王吧?」
王座微微一笑。
「當然不會。不過現在談條件言之過早,攝政王閣下,等國王回來之後,騎士自然會要求相應的回報。」
我毫不掩飾地咂舌。
但撇除我沒辦法親自出兵這個遺憾以外,這未嘗並不是一個好辦法。
騎士的影響力舉世皆知,有了騎士王座的保證,基本上國王的回歸已經是鐵板上的事實,不論他是落在喀耳金,或是其他任何人手裡都一樣。
當然,前提是大哥還活著。
不過我也不認為任何有常識的人在抓到一國國王後會選擇撕票。
「但是,騎士的重心不應該擺在南方戰場上嗎?為了我們這樣的小國出手,未免耽誤太多了吧?」
我指出,盯著爾萊,而他則是又聳了聳肩。
「我並不是不管南方戰場,而是不方便插手。事實上,內人正在南方,代表騎士與各國進行交涉,您知道,我們認為由王座親自出面,會有點……太強烈了。」
他打趣地欠了欠身。
「當然,如果我的消息無誤,令兄此行的目的應該也是如此。」
我望向一旁,不置可否。
「再說,如果能阻止一個國家被攪入這灘渾水,那也算對現狀的一大幫助。以神使之名,現在已經夠混亂了。」
我仰倘在椅子上,看著昏暗的天花板,遠處昏嵐城中的吵雜聲穿過王宮,傳了過來。
「你們還真是名不虛傳的多管閒事。」
「我會將您這句話當作讚美,薩森殿下。」
騎士王座笑著說,端起他的酒杯,朝我敬了一杯。
「好吧,你們打算怎麼辦?」我問。
「我的人手就在樓下,只要接到確切的消息就隨時可以動身。」
騎士王座說。
「我希望你們能提供我們足夠七十人吃兩天的糧食,以及七十匹快馬。」
「喔,我懂了,所以你打算靠七十個人和七十匹馬去跟喀耳金談判?」
我譏諷地說。
「正是如此。」他點頭同意。
「容我提醒您,王座先生,喀耳金雖然只是遊牧部落,但他們至少有兩千人。」
騎士王座微笑。
「就算再來十倍,也不會對騎士構成威脅,殿下。請別小看騎士。」
我蹤聲大笑,正準備回話,突然間,外頭的走廊上一陣吵雜。
門外衛兵詢問的聲音充滿驚恐,顯然對於來訪者並沒有十足的嚇阻之力。
我立刻站起身,騎士王座也伸手去握住劍柄。
隨即,議事廳的大門被用力打開,那名引發騷動的人大步走了進來。
「羅赫斯將軍?」
我驚愕地看著我今早派去喀耳金,查明大哥是否在他們手裡的老將。
他的身上佈滿血跡和沙土,鬍子和頭髮都散亂無比,但我還是認出他右臉上標誌性的傷疤。
羅赫斯將軍右手一拋,將一個球狀物體丟上會議桌。
直到那東西滾到火光之下,我才看清楚,那是第七軍團小兵里恩的腦袋。
我看著那顆頭顱,再看了看老將軍,想起我早上說過的話。
如果國王陛下不在喀耳金……你立刻將里恩給我宰了,身驅送給他們賠罪,腦袋提回來見我。
「王兄不在喀耳金?」我問。
「在,可不是嗎?當然在!」
羅赫斯將軍大聲咆哮,看起來無比憤怒。
「不只陛下在,他帶出去的大半昏嵐軍都在!」
我疑惑不解,對上了騎士王座的目光,他也同樣困惑。
「這是什麼——」
我話還沒說完,可是當我看向另一邊的宰相亞因德時,他卻露出參雜恍然大悟與害怕的神色,驚恐不已。
「殿下……」
「殿下!我請求立即出兵!」
羅赫斯將軍神色狂亂,仰天長吼。
「立即出兵,去宰了那群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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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分兩章的,但潤稿的時候想一想,斷在這裡好像比較有戲劇張力,所以就分三章吧
次回預告:
「我不在乎!我說了,我不在乎!」
「他們奪走的東西,要全部討回來!」
「謝謝你,王兄。」
我在風影中疾馳,而血花在我身畔盛開。
「為了葛里斯班!為了,拉卡.菲耶!」
哇,這種預告真是中二到最深處,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