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聽說你不打算幹啦?」
東區的小酒館,承載著遲遲不肯回家的靈魂。電視機播著華盛頓下雨的球場,尷尬的時刻,週五的晚上十一點十七分。店裡零零散散的客人似乎絲毫不影響酒館老闆的沉穩,他靜靜地擦拭著酒杯,讓它們都擁有一個最漂亮的位置。
其實是沒打算到這裡來的。一是因為我對酒精飲料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二是對我來說,酒館是個不太搭調的場所。因此踏進門裡的那一刻,我也搞不太懂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許是潛意識中,認為這裡很適合替最後一天畫下句點吧。
「不幹了。我打算找個正經一點的工作。」我用舌頭沾了沾杯中的金湯尼,一股不知名的苦味竄入喉中。「你們也不能總派我出去吧?這張臉都已經赫赫有名了。」
我果然不適合喝酒。
在我身邊殺風景的,是和我有二十幾年孽緣的警政署副署長劉財鈞。雖然外表像個奉公守法的好國民,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從他進門的那瞬間,我便對來到這裡感到後悔。有他在,酒又變得更難喝了。
「哈哈哈,是嗎,我也猜到你大概想要退休了。」
沒有退休金可以領,算什麼退休。我在心中碎念幾句。
「那你有想好之後要幹什麼了嗎?」
他直勾勾的眼神,像極了盯上獵物的狐狸。讓他這種人當副署長,底下的人大概也不敢作亂了吧。真是適合他的職業,我想。
「親戚那邊有個麵館,大概就在那裡打打雜什麼的吧。」
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地球另一端的雨仍然下著。
「那麵館叫什麼名字?」
「劉大署長,我還以為你已經徹底調查過我的資料了呢。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難道你就沒有其他話題可以聊了?」
「不是署長,是副署長。」
他默默地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杯底的冰塊撞擊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響。
「然後呢?就這樣?你打算過那樣無聊的生活到什麼時候?下半輩子?」
「我倒是覺得我的上半輩子的驚險刺激已經超過一輩子的額度了。」
哼。他發出不知道是不屑還是發笑的悶聲。
「也是,不然大概沒什麼地方願意收留年過五十的失業中年。」
「除了警政署以外。」我不怎麼高明地的回了嘴。
失業中年啊──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這個詞底下的註解。毒歸毒,老狐狸的話也沒錯,否則中年失業也不會成為人心惶惶的名詞。
過了五十歲的勞工,究竟還有哪個公司會要呢?若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麵館恐怕也想僱個刻苦耐勞又有生產力的年輕人吧。面對這社會的現實,任誰也只能低頭嘆氣。
何況又是個前科犯──我自暴自棄的想著。要不是因為三十年前動了偷東西的念頭,我的生活大概也不會因為這個老狐狸變得一團糟。我開始對自己的手腳不乾淨感到後悔──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一直在為做過的事情後悔。難道這是開始老化的徵兆嗎?生命真是可怕,我心想。
「哈,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再繼續做下去?這可是最適合你的工作了。」
老狐狸──我把差點衝出口的魯莽吞回口中。「算了吧,一想到自己替警察工作,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替警察工作是件好事呀,為民除害,還能賺錢,多好。」
「如果不是靠偷東西這件事的話,我姑且能同意你一半的話。」
他笑了笑。「手段各異,目的相同嘛。」
「這句話你去對社會大眾說。」我轉頭望向電視機,好避開他噁心的笑容。十一點四十五分。和討厭的人喝酒,時間似乎會過得特別慢。
「說不定你不久之後就會懷念起那段時光,然後重操舊業呢。」
「那些已經夠了。我已經發誓不會再偷東西了。」
替警方偷東西──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很矛盾,但卻是我這三十一年來的生活寫照。自從二十一歲那年偷了東西之後,我就註定踏上了這條別無選擇的不歸路。無論是從毒販身上偷走倉庫的鑰匙,還是混到詐騙集團裡面偷出成員的資料,只要是正當程序做不到的事情,幾乎都會交給我做。在這個情況下,我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雖然好幾次差點被黑道斷腳筋,或是被丟到太平洋裡餵鯊魚,但我在這期間學到了一件事:流氓固然可怕,但合法的流氓更可怕。
破案的功績總是上面在領,我卻只能在下面領最低薪資過日子。我偷的詐騙集團金庫密碼價值上百億耶!我總該分杯羹了吧?──每次這樣說,只會得到「不然你去水果動新聞爆料啊」的訕笑,甚至多上一句「像你這樣的竊盜犯想出去找工作,可能連12K都沒有」。
該死的狐狸。一群老狐狸領頭的地方,底下自然也會是一堆狐狸窩。我在奢求什麼呢?
不如放棄思考,同流合汙吧。如果不得不變成狐狸,起碼也要成為毛色最漂亮的那隻。
於是時光匆匆過了三十一年。
狐狸終究是狐狸,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染了一身爛泥。
「如果想回來,我們隨時歡迎你。」
「你是在害怕業績不夠嗎?也對,靠正常的手段,你們那些品質低落的狐狸大概抓不到兔子吧?終究還是要靠骯髒的手段。」
「你終於承認自己骯髒嗎?」
「你不也承認自己養了一群狐狸嗎。」
兩個大男人的酒宴,時間格外漫長。
「看你一直盯著電視。下雨的球場有那麼好看?」
「至少比你的臉好看。」十一點五十二分。螢幕邊緣的跑馬燈充斥著無趣的新聞快報。
「該不會你其實跟誰有約會吧?」
「我看起來會是有人約的長相嗎?」
「也對。」
微妙的氣氛。
「那一天也在下雨。」
「哪天?」
「破獲史上最大跨國毒品集團的那一天。」
「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是我警察生涯最風光的一天……」
「那又怎樣?要不是我從集團幹部那裡偷了──」
「你記的還挺清楚。」
「我自己幹過的事,我自己會不清楚?每次你們只要在後面指揮,我卻要冒著生命危險幹骯髒事,有好幾次──」
有好幾次,我差點就死了。
尤其是那次,要在海上交易前把地點資訊傳給警方,任務才能完成。重重監視下,好不容易才躲過所有人的目光,在那之後──
「你的位置,會有一個人來替補。」
直到現在才發現,人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干我什麼事?難不成你想說他技術不如我,所以想要我回去?」
十一點五十四分。不知為何,心中浮出了焦躁的氣味。
「不,」他緩緩開口,「他比你還厲害。」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偷到我偷不到的東西?」
「只要他想,甚至可以把你從他身上偷走的東西偷回來,不被你發現。」
無盡的沉默。
他到底想說什麼,我完全不明白。不,或許我內心有些許明白,只是不願意承認……
「我去一下洗手間。」我飛也似地逃開令人不悅的沉默。
洗手間裡,我望向鏡子中的自己。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蒼老的?活了五十二年,我究竟從中得到了什麼呢?
我打開手機,專心盯著螢幕。
十一點五十八分。因為我的手機會自動依照網路上的時間運行,因此不會出錯。
十一點五十九分。
十一點五十九分、十一點五十九分、十一點五十九分……
手心不斷冒汗。
十一點五十九分、十一點五十九分……
零點零分。
我深吸一口氣,確認自己沒有看錯,接著把手機放回口袋,走出廁所門口。
他不見了。
回到座位,桌子只剩下一張便條紙。我四處張望,卻沒有看見他的人影。
我站起身,詢問盯著球賽的酒館老闆:「請問一下,剛剛和我同桌的那個人去哪了?」
「他剛剛說他還有事,就先離開了。他說他有留訊息給你。」
訊息?我拿起桌上的便條,上面有著他工整到令人害怕的字跡。
(要是想回來工作,隨時歡迎)
很可惜,我已經發誓不再偷東西了。我如此想著,順手翻到另外一面──
(竊盜罪的追訴期是二十年,對吧?)
「對了,那位先生已經把酒錢付清了。他還說這杯要請你。」
我無視酒館老闆端上的螺絲起子,摸索右邊下方的拉鍊口袋。裡頭十五億的支票,已不翼而飛。
二十年前在那艘船上,重重監視下,好不容易才躲過所有人的目光──
我衝進廁所,無法控制的開始嘔吐。
這下可好了,喝得這麼醉,明天怎麼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