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g:百合、傻白甜
--共兩篇完結,以下正文--
按著編號,沈若燕來到了她要的類別前。
架上的書量出乎意料的多,不過想想出版遺書的風潮也持續了快十年,有這樣的量並不足為奇。
沒啥頭緒的情況下,長髮少女祭出最死板的方法──沿著書號一本一本翻。
畢竟是唯一會留下來的東西,她想多花點心思研究。
開始吧。
時間分秒流逝。
能當作範本的書還真不多,太多都像套進同一個數學公式寫出來的答案,索然無味。
沈若燕一路往上翻,轉眼整櫃已經看完超過四分之三,剩下最後的兩層太高她勾不到,只好去搬腳踏凳。
和下面完全不同,上頭的書塞的很滿,還有股淡淡灰塵味。
前面幾本勉強能把書抽出半角,中後完全卡的死死。
沈若燕最初還有顧慮力道,發現不管用後立刻拋開矜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跟整排書博鬥。
額頭都出汗了,長髮少女雙手扣緊書緣向外拉,恨不得把兩腳也踩在書架上一起用力。
「唔……啊!」
唰一聲、書牆終於被突破,但她也因反作用力往後猛翻。
兩眼瞪大,爆升的腎上腺素發揮作用,沈若燕一手抓書架,另一手則把其他一起噴出來的書通通擋住,橫七豎八的倒在懷裡。
聽見騷動的志工匆匆趕來,長髮少女對他抱歉的笑笑,表示不需要幫助,很快的將志工打發離開。
志工背影消失在架後,沈若燕深深吐出一口氣。
差點就把自己給嚇死了。
身體重新站穩,想先把一部分書放回去時,內側有個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本橫擺的書,有點厚,牛皮紙質的封面什麼都沒有寫,孤伶伶的模樣彷彿是被遺棄在這裡。
沈若燕遲疑一會才伸手拿取。
書本封皮一片空白,書脊是用鐵線圈固定,比較像筆記本。
是誰忘在這裡的嗎?
不對吧,能忘在這種高度,要喀多少大麻才能辦到啊,肯定是故意放的。
把懷裡的先擱回書架,沈若燕像拎抹布捏著牛皮簿子,緩緩蹲下。
看,或不看?
瞪著封皮,似乎簿子會跳起來自己解答。
各式各樣曾經看過的情節浮現,是藏寶圖?或者異世界的入口?還是一本寫上名字就會死掉的筆記本?
說不定是空白的咧。沈若燕在心底吐槽自己。
不管內容為何,她也不打算散播,反正都要掛了。
那就,看吧。
翻開封面,手寫的鉛筆字跡映入眼簾。
伸指去摸沒有糊掉,才意會那是複印的。
字不算漂亮,但很整齊,清晰易讀。
兩三頁過去,她看出自己正在讀的東西是小說,幻想帶來的興奮因此抹平,沈若燕卻不覺得失望,這種從未見世的私人作品她第一次遇到,反倒產生另一種期待。
故事主角是一名女孩,她在星空底下醒來,知道自己是書裡的人物,卻不知道自己身處哪一個故事。
於是她在滿天星底下亂走,走著走著,旁邊突然裂了個大洞,洞的那側是一個普通客廳,客廳裡一群人全都盯著她看,表情如同撞見外星人。
這樣下去故事無法進行,他們只好先暫停,帶著女孩去拜訪其他世界,但並沒有人認識這個角色。
「妳不屬於這個故事。」
「我知道,我正在找我的那個故事。」
尋找故事的故事。
不算特別的題材,不過看世界觀不同的人湊在一起,用各種自我流方式測試主角,偶爾吐槽彼此,讀起來意外有趣。
裡面每個角色都有名字,但沈若燕都未曾看過,連類似的印象都沒有,應該是寫這本書的人自創的其他作品?
正讀得津津有味,館內卻在此時響起費小哥的晚安曲。
習慣性拿手機看時間,途中才想起她為了不接電話所以沒開機。
分心導致手滑,沈若燕離開腳踏凳撿起手機,發現螢幕亮了,是剛才敲到開機鍵了嗎?
紅色的未接圖示閃爍著,會打的也只有一個。她看也不看直接把手機塞回口袋。
書已閱半,離結局並不遠。
雖然結局不難猜,但她還是想親眼見證結果。
盯著那剩下的部份掙扎一會後,她嘆了一口氣。
確認沒有條碼不會驚動感應器,長髮少女拉開背包,拿出她昨天買的書順便把簿子放進去。
就當以物易物吧,希望這樣能減少下地獄的機會。
有齒痕的書角碰觸到鐵架那剎。
「小子,你想捐書嗎?」
背後突來的蒼老嗓音狠狠嚇了沈若燕一跳,雙手連抓好幾次終於把書本從空中拽回。
那人卻似乎沒看見她的過度反應,自顧自地往下接:「如果要捐,那邊有箱子,直接把書丟進去就好啦。」
沈若燕僵硬的回頭,一名年約七十的光頭老人倚著書櫃,雙手環胸,用不太符合他年紀的姿勢瞧著她。
老人身上穿戴著印有服務員字樣的塑料背心,應該是這裡的志工沒錯。
被抓到做壞事的沈若燕滿臉尷尬,她艱困的吞了口口水,說:「……抱歉。」
生硬的背起背包,長髮少女生快步經過老人,走到捐書箱旁把那本職業遺書塞了進去。
「妳喜歡那本書?」
沈若燕再度抖了下,她驚恐的看著出現在背後的老人,沒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
「那本小說,妳剛在看的。」以為她沒聽清楚,老人補充說明。
看對方一臉平淡,不像是來質問她偷拿書,沈若燕安心了點,反問道:「那是你寫的?」
「不是,」老人摸摸滿是鬍渣的下顎,若有所思的說:「是認識的人寫的。」
「我覺得挺好看,幫我轉達吧。」
「沒辦法,她掛了。」
……掛了?
老人直接的態度讓沈若燕一時語塞。
腦袋裡有個聲音對她說該停止話題了。
妳有自己的計畫,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更何況他只是個陌生人。
嘴巴卻自己背叛了。
「是自殺?」
問題非常失禮,自知白目,沈若燕縮起肩膀等著挨罵。
零星的民眾經過他們身旁,陸陸續續穿過感應器離開。
一片安靜。
長髮少女困惑的偷瞄對方,不巧和老人對上視線。
老人抿著唇,佈滿皺紋的臉看不太出喜怒,眼角四周散落著的深色斑塊如同岩石紋路,散發歲月洗練過的沉穩。
「小子,妳來這,不是為了借書吧。」
老人改了話題,眼神不像他這種年紀會有的銳利。
沈若燕隱約覺得她矇到了謎底,然而識時務很重要,她點點頭回應。
「那本書放在這十年了,妳是第一個把它挖出來的傢伙。」
老人說,沙啞的聲音帶著細不可聞的感慨。
沈若燕直覺就想到很多書裡都有的設定,儘管知道不可能,她還是試著問了:「呃、這樣可以許三個願望什麼的嗎?」
「哈!小子到是挺有趣的。」老人哼笑,「要拉鐵門了,沒事就快滾吧。」
他轉身朝櫃檯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說:「若你對其它故事有興趣,倒是可以留下來。」
攏攏背包肩帶,沈若燕通過了感應門。
※
沈若燕從沒有想過自己會休學。
雖然對所選科系沒啥興趣,但有曾佳杏在,她覺得撐過四年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頭兩年安然的過去,可偶爾她也會想,畢業了要做什麼呢?
她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一塊。
以曾佳杏的能力,她能找份好工作、會認識更多新鮮的人事物、會和很棒的對象交往結婚,攜手度過餘生。
沈若燕三字在她生命裡只是某個時期的好朋友,一個記憶模糊的人影。
她將離她遠去。
所以她逃跑了。
一逃就是兩年。
「妳喜歡她?」
老人聽完她簡短的人生路程後,拋出的第一個問題竟如此辛辣。
沈若燕喝了口從外面走廊裝來的水,不承認也不否認。
他們只約好「以故事換故事」,回答問題不在規範內,所以她選擇裝死。
「我講完了,該你。」
沈若燕說,坐在她上一階的老人看她不答,只是笑了笑。
圖書館到了閉館時間,兩人自然不能留在館內,也懶得去別的地方,乾脆落坐在大樓底下的階梯。
美其名叫隨興,說穿了就跟流浪漢一樣,尤其他們還吃著老人從休息室拿來的一大桶餅乾,在旁人眼裡肯定怪透了。
不過前面就是大馬路,車比人還多得多,沒人有空對他們多關切兩眼,算是幸運吧。
「你要講了沒啊?」沈若燕皺眉看老人又伸手拿餅乾。
扣除外貌跟嗓子,這老頭行為舉止比她還幼稚,剛才竟然搶走她要的口味!太可惡了!
老人嚼碎餅乾,喝一口差遣沈若燕買來的冬瓜茶清清喉嚨:「年輕人就是性急。」
翻了個大白眼,長髮少女乾脆自己發問:「你說你認識那個作者,他是誰?」
老人嚥下手裡最後的餅乾,慢條斯理地用手背擦拭嘴邊,拍拍襯衫和西裝褲。
喝一口冬瓜茶,老人終於開口:
「我阿姨。」
沈若燕沉默,對於家人的話題她一向很不拿手。
「以前我是給我阿嬤帶的,阿姨跟阿嬤住在一起,小時後就她會陪我。」
「我阿姨她啊,一直都笑笑的,好像沒什麼事能讓她生氣或難過。」
「她很常說故事給我聽,我們會一起討論劇情,或就照故事演起來……每天都很好玩。」
老人語氣很輕,微瞇的雙眼彷彿看見了當初那時候。
「之後我被我阿母接回去,連繫就變少了。要上初中時,」老人隨意比個高度,似乎記不清那時自己的模樣,「阿母說,阿姨死掉了。」
老人短暫停頓,才又開口: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沒錢所以和阿嬤一起住。」
「她的薪水只能餬口,因為要花時間寫東西,所以寧願把工作時間減半。」
「家裡的人都認為她不務正業,常對她冷嘲熱諷,連我阿母也在內。」
「大概妳這年紀,我阿嬤也走了。我去幫忙收拾遺物,他們卻叫我去整理阿姨的東西。」
老人用冬瓜茶潤口,嘆了一口氣。
「原來阿嬤她啊,從沒動過阿姨的房間,任何人想動都會被我阿嬤大罵一頓。妳現在看到的,就是我那時後找到的。」
靜默代表故事告一段落。
突然話鋒一轉,老人低啞的問:「小子,你為什麼覺得她是自殺?」
一種自我投射吧。
沈若燕壓下第一個浮現的答案,斟酌了用詞,說出「直覺」。
「哈,直覺嗎……可惜我沒有。」
長髮少女垂下眼睫,說:「有了,結果也不會改變。」
「不過我很羨慕她,有一件能熱衷一輩子的事。」
「……連命都賠上了,值得嗎?」
老人與少女四目相對,連空氣都彷彿凝結的嚴肅。
緩緩的,沈若燕說:
「我不是她,我的結論沒有意義。」
老人微微睜大雙眼,隨即哈哈哈地大笑出來。
蒼老的笑聲在簷下迴盪,神清氣爽的豪邁。
沈若燕被笑的不明不白,只好移開視線等他笑完。
她看向對街,遠處,一條模糊影子朝著他們急奔而來。
很眼熟。
她瞇眼細看,認出臉的瞬間有種大雷打進腦中的錯覺,全身狠狠震了一下。
那人過了紅綠燈,越來越近。
沈若燕愣愣地起身,老人發現她的不對勁,「那個人是……」
對方帥氣的翻過花圃,沈若燕往前想說些什麼,但什麼都來不及說就被拳頭截斷。
咚!
用盡全力的直拳。
沈若燕跌坐在地,頭暈目眩,臉頰火辣辣的痛。
「我叫妳等我!」
曾佳杏弓著背大口大口喘氣,頭髮凌亂,衣服被汗水浸濕弄得皺巴巴的。
模樣非常狼狽,與早上相比判若兩人。
「妳每次都這樣!什麼都不說就不見了!妳知道我找你多久嗎!妳知道嗎!」
沈若燕按著臉頰,低著頭,搖搖晃晃起身。
「……」
「沈若燕!」
長髮少女依舊不看她,輕聲說:「……妳找到了,可以走了。」
曾佳杏差點被她的話氣瘋,憤怒的衝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肩:「我哪裡做錯了妳說啊!」
「……」
「已經第二次……整整兩次了!什麼都不說就自己消失,我有多擔心妳知道嗎?我找了多久妳知道嗎?我說服自己多久才不繼續找妳妳知道嗎!」
「說好不管妳的,結果妳竟然回來了!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我、我以為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
「結果才一天、才一天妳又不見了!明明說要等我的……」
曾佳杏越說越模糊,鬆開了手,斗大的淚珠一顆顆掉落:
「明明……妳明明喜歡我的不是嗎……為什麼……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剩下的話全溶進了哭號,沈若燕從沒看過曾佳杏哭得這麼慘烈,一時間慌了手腳,按著臉頰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人不知何時繞到了曾佳杏背後,他指指餅乾桶,然後抱住桶子,重複幾次後沈若燕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沈若燕悄悄湊近曾佳杏,雙手輕輕環住對方,聽見對方小小的倒抽一口氣。
她加深了力道。
擁抱沒了空隙,暖暖的。
斷斷續續的抽噎近在耳邊,沈若燕笨拙的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對不起。」
「不要、道歉!」
「好。」
「……有什麼、問題,說出來……我、我們、一起想,好不好……」
「嗯。」
「……跟我說,喜、喜歡我……」
「我喜歡妳。」
「我、我也是……」
「……嗯。」
牽著鼻子紅通通的曾佳杏,沈若燕和老人揮手道別,他們約好要一起討論阿姨的其他作品。
臨走前,老人看著兩個狼狽的年輕人微笑,說:
「跌跌撞撞的走下去吧,年輕人。」
※
「把頭髮留長嘛。」
「不要,我要擦你的就很累了好不好,哪有時間弄我的。」
深夜最後一班火車,車廂裡寥寥數人。
臉上帶傷和眼眶通紅的兩人坐在角落,彼此依靠,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所以,妳怎麼找到的啊?」
「APP。」
「APP?我有這種軟體?」
「……我趁妳洗澡的時候裝的,只要開機,妳手機就會傳地點給我。」
「哇嗚,科技好猛。」
沈若燕自知有前科,聳聳肩當認罪。
拿出手機想看看是哪個軟體,腦中忽地閃過似曾相識的畫面。
在她遊蕩的兩年間,她曾約過父母見面,為了討論學費問題。
其實只是休學了所以想叫他們不用再匯學費給她,這種事照理說打通電話就好,偏偏她要約出來。
說到底,她只是想看他們一次。
她在約定好的店等人,從開店到關店,沒有人赴約。
盯著手機一整天,電話跟簡訊都是零。
說不上悲傷,然而的確有一點點,
一點點難受。
曾佳杏吸吸鼻子,「妳在發呆?」
「嗯。」沈若燕遲疑了一會,補上:「想到一些事情。」
「我可以聽嗎?」
把手機遞給曾佳杏,「回去的時候吧,我有點想睡。」
「我會記著喔。」接過手機替沈若燕保管。
沈若燕換了姿勢,把一半的重量放在對方身上,閉起眼睛:
「嗯,幫我記著吧。」
長髮少女知道,病沒有這麼容易痊癒,她還在摸索活下去的方式。
而現在有人陪她。
兩人的手緊緊交握。
歸途路長,不過,
會到站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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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那時固執且愚蠢的我,雖然現在也差不多-by炅
完稿於2015;修改於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