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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妮雅啊。
我心愛的塔妮雅。
妳如今依舊在那冰冷的城堡之中,與無情宿命抗爭著嗎?
好想見妳、好想見妳。
妳的一切我都想念。
妳冰冷的手、溫熱的氣息、清澈的聲音,時刻都讓我感到煩躁、困惑、難耐。
每每睜開眼,望向這我不認識的世界,我都被殘酷地、殘忍地、殘暴地提醒。
妳,不在我的身邊。
「馬提亞斯,我們該離開了。」
濃厚的氣味接近我,她在我旁邊坐下。
「這座城市也待夠久了。你知道吧、你知道吧,我們該走了。要逃離他們啊。不是從我身邊逃走,而是我們一起逃走。去下一座城市吧,走吧。」
她牽起我的手。啊啊,又要逃走了。
塔妮雅。
我想見妳、想碰觸妳、想抱著妳。焦躁不安,彷彿身軀快要炸裂開來。
但我沒有。
在那牢房裡,遭到痛苦對待、受到殘忍懲罰、唾罵難聽語詞,怎麼樣都好,我不在乎,只要能見到妳。就算遙遠的記憶、不久前的記憶、現在的記憶都變得模糊淡薄,只要能見到妳,這份記憶肯定不會消失,永遠清晰可見。
曾幾何時,我感受著妳的肌膚、妳的氣味、妳的一切;
而妳撫摸我、安慰我、訴說著久遠的故事。
塔妮雅啊。
我瘋了。
已經夠了,我推開她的手。
她看著我,她的臉驚愕、驚訝、訝異地扭曲著。
我要回去。穿過那黑暗的森林、回到那冰冷的城堡、去那暗無天日的牢房找妳。
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妳走吧,我說。妳沒有必要跟我去那地方。
而她卻只是看著我,許久才微微嘆了口氣。
「馬提亞斯,我非常珍惜你。這是我的真心話,絕無一絲欺瞞。這不是謊言,你知道的。你一定了解的,你一定知道的。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海藍色的眼眸透露出哀傷、悲傷、痛苦,泫然欲泣。
「只是,你要來找我。一定喔、一定喔,你要來找我。你要在地圖上,找到一個叫蘭巴托的城市,我在那裡等你還有塔妮雅。答應我、答應我,你會來找我。」
我到最後都沒有答應她,
因為重要的答案是不需要言語來傳達的。
我坐在生鏽的鐵梯上,等待著。如龍一般的氣息,接近了我。
我睜開眼。
一道人影出現在我眼前。
「真高興與你見面,兄長。」
蕾歐妮雅在與我距離七公尺處停下腳步,完美的距離。
「你變成怎樣都與我無關。你為了什麼理由逃離我們、發生了什麼事都跟我無關。但只要殺了你,我就能成為父親心中的第一,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年過去了,妹妹她依然沒變。
她的世界只圍繞著父親在轉;這點跟我如出一輒,我的世界也是只圍繞著塔妮雅在轉。
我跟她都一樣,都是被教育成行動比思考重要。比起思考,要先行動,不然會死。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
我跟妹妹都思考了許多。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像這樣站在彼此面前。
我們靜靜地拔出魔劍,擺出同樣的架式。是劍技《狩龍》的起手勢。
蕾歐妮雅的身旁聚集了龐大魔力,她手中的魔劍大肆吞食著魔力。
「輝煌燃燒吧,《猛火的古拉亞特》。」
伴隨著解放語,魔劍劍身化為火焰。青白色火焰構成的劍身,挾帶著猛烈氣勢朝我揮斬。
我維持著架式移動,閃避火焰劍身的攻擊。
因為是火焰,所以無法格擋、阻礙、偏斜。以近身戰鬥來說,確實令人無法招架。
「馬提亞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記《迅雷》接上《滅嵐》,我後跳閃過。緊接而來的是《怒濤返回》。
我看著妹妹舞出的劍技,太慢了、太慢了、多麼地慢啊。
火焰的魔劍自我頭上劈斬而下,我後退一小步閃過攻擊。
我揮出一擊。
妹妹做出《負角》的防禦動作,然而火焰劍身無法擋住我的攻擊。
僅僅一擊,就將妹妹的左手上臂、左胸肋骨連同肺臟都一同斬斷。
如壞掉的提線木偶那般,蕾歐妮雅的身體飛了出去。
「馬提……亞斯……為、為什麼……」
因為妳是我的家人啊。
對家人手下留情,難道不對嗎?
「哈、哈……我、我果然、無法翻越……」
好好治療的話,還能活著。
用剩下的魔力,治療自己吧。
「不……我、沒蠢到……想苟活、是我、輸了……父親他、在兩條街、外……」
出血量太多了,讓蕾歐妮雅失去意識。
隨著本人昏倒,魔劍也解除了解放狀態。
我撿起她的魔劍,往兩條街外的另一個氣息走去。
老舊旅館四樓的邊角房間,是我的目的地。門是開著的,我進去後關上門。
「那個庸品果然輸給你了。」
父親他、仰望著天花板。他手中的兩柄魔短劍染著血。
他坐著的床明顯有個人躺在那裡,應該是被殺死了。毫無動靜地躺在棉被之下。
「馬提亞斯,我討厭事情無法隨心所欲。我討厭被人命令、也討厭不聽我命令的人。我明明就那麼重視對方,結果卻被對方背叛,這種人我也無法原諒啊。」
父親總算抬頭看向我。
「回來吧,馬提亞斯。蕾歐妮雅的事就別在意了,我原諒你殺了她。雖然我很疼那個庸品,但她那種程度的傢伙要多少有多少。但是,馬提亞斯,你不一樣。你擁有萬中選一的資質,是我的最高傑作。我不想失去你,所以回來吧。那些愚蠢的長老就由我來處理。回來吧,馬提亞斯。」
我不會回去的。
「無論如何嗎?」
是的。就算要回去,我也只是要去帶走塔妮雅而已。
父親他、深深地嘆息,他搖搖頭,接著笑了。
「真是遺憾、真是遺憾啊,馬提亞斯。沒有比這更令我傷心、悲傷、哀嘆的事情了。我的胸口像是快裂開、撕裂、粉碎那般,馬提亞斯、馬提亞斯‧‧‧‧‧‧」
自己憎恨、厭惡、討厭這個男人嗎?我曾捫心自問,卻總是找到憎恨外的情感。
我當然恨他。恨到想消滅、殺掉、否定他。
但同時,一想到父親,我的心中也存在著尊敬和愛。
「你真是愚蠢,馬提亞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之所以不再逃走是為了回去找那個女人對吧,塔妮雅‧白。那個在監牢迷惑你、幻惑你、欺騙你的女人,讓你把規則、戒律、訓誡全拋棄的女人──」
父親抓住了棉被的一角。
「──就在這裡啊。」
啊啊,塔妮雅。
我心愛的塔妮雅。
為什麼、為什麼命運是如此殘酷、殘忍、殘暴?
「這個女人是白家不要的廢品,所以才會待在監牢裡啊,馬提亞斯。本來把你關進監牢是為了讓你冷靜思考自己的失言,結果沒想到你居然聽信這女人的話逃獄了。太蠢了、太蠢了,真的是太蠢,馬提亞斯。」
他抓起塔妮雅的秀髮。她無法對焦的雙眼凝視著虛空。
「這個女人肯定是這麼想的。她將你和自己的遭遇重疊起來,認為你們同病相憐、彼此慰藉。差得可遠了!別把我的最高傑作和你自己相提並論啊,妳這廢物!少得意忘形了,你跟馬提亞斯不一樣。你沒有任何價值,連一丁點也沒有,妳早就被族人拋棄了。不僅如此,而且還是有害品,妳這個毒婦。」
那種事,不是這樣的。
與她無關。
就算那時的言語是謊言,也沒關係。
無論妳是誰;
無論妳是什麼人。
只要能在我身邊就好。
我想這麼說,
想這樣告訴她。
父親嘲諷地笑了。那是什麼眼神?塔妮雅好像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父親摑了塔妮雅的臉頰。害蟲,妳這只害蟲,竟然這麼囂張。父親又了她一巴掌,是另一邊臉頰。她使勁地吼著些什麼。父親用劍抵著她的喉嚨,用劍柄一陣毒打。血液飛散。塔妮雅發出奇怪的聲響。
塔妮雅啐了一口唾液。
吐出来。
唾液沾在父親的下颚。
父親用袖子擦拭,瞇起雙眼。
妳在做什麼?
妳這毒婦。
劍柄擊向塔妮雅右眼附近,打斷了她的鼻樑。
夠了、夠了、夠了。我大喊著。父親卻將受傷的塔妮雅從床上拖下來。
他用力踢斷塔妮雅的肩膀,踹向受傷的側腹。接著抓住她的後頸,把塔妮雅的臉撞到牆壁上。父親的手一離開,塔妮雅便仰躺到地上。
塔妮雅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她微微舉起右手。
彷彿要抓住什麼似的。
「 活 去。」
啊啊,塔妮雅,別說了、別說了。
「要 下去」
「 活 。」
「馬 亞 」
我只能看著、聽著。
無法動彈。
身體無法動彈。
就連聲音也無法發出。無法發出。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動?為什麼這副身體無法動彈?塔妮雅一動也不動。右手垂落後,就完全沒有動靜了。為什麼?
「——啊,就這麼死了啊。真是脆弱,果然是廢品。這點程度的折磨都受不了,果然不是當魔劍師的料。不過不用擔心,馬提亞斯,我會送你去找她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是、什麼?我的、我的、在我的身體裡奔騰的東西。彷彿一切都不受控制。我的眼前忽明忽暗。心臟狂暴地鼓動。呼、呼、呼,發出紊亂的呼吸聲。地面在搖晃,整個世界在振動。我下意識動了起來。直到剛才都無法行動的肉體,動了起來。
我擲出蕾歐妮雅的魔劍,父親以雙劍擋下攻擊。蕾歐妮雅的魔劍被擊飛,直插入天花板。
他在這一瞬間分神了。
我直刺出魔劍,巨大、沉重、鋒銳的《巨人的托索斯》擊碎父親的雙劍──
──父親的臉停留著驚訝、訝異、意外,也似乎有著理解、知悉、知曉。
我將全身的體重壓了下去,劍柄傳來熟悉的手感。
隨著一聲巨響,我的劍貫穿了父親的心臟,緊接著直接讓他撞在牆上。鋒銳的劍連同牆壁一同刺穿,將父親固定在牆上。
「我不可能殺得了你。我辦不到,我很清楚。」
血沿著我的劍咕嘟咕嘟地湧出。
那是父親的生命。生命正在流逝,很快就會流盡。
「真不愧是我的最高傑作,真是愉快。」
我正視著父親,額頭與額頭碰觸、相撞。雖然感覺並不壞,但也並不愉快。自己真的想這麼做嗎?這麼做有何意義?我知道塔妮雅最後的話是什麼意思。塔妮雅沒有要我殺了父親,沒有要他為自己報仇。
「……。啊啊,……」
父親的肩頭微微顫抖,發出低沉笑聲。
「……我不是說過,我討厭事情無法隨心所欲嗎?……」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的嗎?
或許是如此。
我不知道。
我拔出魔劍。父親順著重力跌躺在地。我丟下瀕臨死亡的父親,打算離開房間。
「……馬提亞斯,你不會回來了。不過,我不會放你走的……哼……哼哼……馬提亞斯,我已經準備好了……家族裡的長老也準備好了……哼哼……好幾天前就已經……這下子,你可是跟整個魔劍師二十四氏族為敵,馬提亞斯……」
我聽見腳步聲、感覺到氣息,從遠方、從下方,逐漸接近。
「……你逃得掉嗎……馬提亞斯……二十四氏族可是會全力追殺你……你能逃多遠呢…」
我推開門,來到走廊。右邊有三道氣息。走廊底部出現三名魔劍師。握住魔劍的雙手施加力量,但手感不太紮實。身體也感覺輕飄飄地,這種感覺還是頭一次。
已經夠了吧?
塔妮雅已經不在了。父親也奄奄一息,很快就會死去吧。沒有受傷但這副身體卻無法行動自如,一切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空空如也。那麼,身體也沒有行動的理由了。
魔劍師們口中吶喊著什麼,一邊揮動武器逼近。
我搖搖晃晃地轉向他們。
塔妮雅。
我心愛的塔妮雅。
多麼、多麼懷念妳叫我的名字、妳撫摸我的胸膛、妳的秀髮搔弄我的皮膚。
「活 去」
「 下 。」
「要 下 喔」
「 活 去 。」
「馬 亞 」
「活下去。」
「要活下去喔。」
「馬提亞斯。」
啊啊,塔妮雅。
妳在最後一瞬間,只將這些話傳達給我。
在這殘酷的世界裡,
唯有妳,是那一朵在我心上悄悄綻放的花朵。
妳,只有妳。
然而你的生命終如夢幻般逝去,如花瓣凋謝,濡濕這雙手。
這份至今仍難以忘懷的思念與情感;
妳的心意已經確實刻劃在我那傷痕累累的心上了。
活下去吧。
我微微使力踢向地面。奔跑著。
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我想著。如果那是你的願望,我會活著。
讓這身體成為妳曾活著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