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掛在牆上的電燈,將身上那件滿是染料的圍裙掛回原本屬於它的衣架上,收拾好一切後我走向了店門,把掛在門口的招牌翻到營業的那一面。
透過玻璃窗看去,裡頭的擺設是熟悉,但還是有些生澀,雖然當初很勉強的用一些照片復原,但總是少了那麼些說不上的感覺。
「……」
宜蘭的早晨比起苗栗還要清晰的許多了,這裡沒有山間所生成的迷霧,反多的是一陣陣吹來的海風,還有那時不時從雲間透出的明亮日光。
而其實我當初有想過,開間咖啡館或許比經營一間染舖還要容易許多,但想想如今還打算徹頭徹尾地重新開始,好像就那麼太辜負那些曾經度過的一切,曾經發生的過的一切。
「或許我就是這個天真的笨蛋吧,凡事都不離別人的瓜葛。」
來到這裡三年了,雖然當初不少朋友有建議我把店面遷去觀光區,生意比較不會像過去那麼冷清。但我最後還是打算堅決自己的心意,在這處我覺得最適合的地點開設染舖。
拿起打火機,點了幾炷香後將它好好輾在手中。
「我可沒有忘記今天是您的忌日喔,只是很抱歉……心諭跟人約好了要小聚一場,所以我今年就不回去看您了……」
在對店鋪,我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像那陣裊裊飄上天的香薰說道,希望能夠順利地將我的話帶往天聽。
「小諭姊──!」
這時候偶然出現在耳後的聲音使我深吸了口氣,我彎下腰,將燒得差不多了線香插進了一旁的盆栽裡,提起笑容的回過頭望去。
「好久不見了。」
「我真的超想妳的──」
小跑步前來的她將我緊緊地摟住,我明顯的能夠感覺到這一段時間在她身上所留下的蹤跡。
「呃……木雪妳才幾年也……好了好了快把我弄得喘不過氣了啦!」
「啊啊,抱歉……」
少女將原本那頭長髮剪短了,俐落的短髮讓當初那個看似風流的她多了那麼一些成熟。
「哈……」好不容易鬆了口氣的我問了她,「妳哥呢……?」
她聳了聳肩,撇撇頭指引了我的視線。
我將視線稍微往後擺一點,那麼一瞬間我差些控制不住一股感慨,一些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男子經過了一年後,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像是過了十來年的歷練,給人感覺好不成熟。
「……好久不見。」
我特別對他重複了這一句話。
「是啊。」
「最近還好吧,聽說你跟詹伯父在台南又開了新的餐館,忙得過來吧?」
「這個嘛……」
聽到我這麼說的木雨,露出了苦笑。
「雖然是弄早午餐,但因為手還在復健的關係,所以出餐的速度明顯有點跟不上老爸。」
「哎,我也是有幫忙得好不好,為什麼只提到老爸啊。」
一旁的木雪不滿的說了。
「……妳下次別動不動把要加熱的麵包烤焦我就阿密陀佛了。」
「嘖,真嚴格。」
「嫌別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吧……」
「嗚……」
看到眼前的這副景象,我不禁露出了苦笑出面替木雪說幾句話。
「好了啦,你往好處想木雪至少找到了她可以幫上忙的事情,不是單純關在房間裡記帳就是件好事了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但老爸跟我還是希望她能夠學快一點。」
「唉呦,你也知道,學這種事……急不來的。」
「……」
木雨沒有繼續多說些什麼,淺淺的露出了笑容,吐出了一道鼻息。
「好了別楞著趕快進去吧。舟車勞頓,我去幫你們弄些吃的。」
一邊走進屋內,木雨看著空著的櫃檯處不解的開口問道。
「彣萱還沒到嗎?我以為她老早就到了。」
「這就奇怪了……我明明有告訴她秋風回來才對。」
「秋風……?」
「啊,他是我在苗栗開店時候認識的一個客人,也是我落腳宜蘭的幫手之一。不過他今天似乎臨時有事就不過來了。」
「哈哈……還真難得,妳居然會反過來拐彣萱。」
「這些年我也成長了不少。而且不光是我,待會你見到彣萱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我拿出櫥櫃裡的茶具和昨晚去茶行買的那包金萱,轉過身打開了熱水器。
看到這裡的木雨臉上不知為何的露出了笑容。
「我去外頭抽根煙。」
「嗯。」
「……」
在他轉身走出店門的瞬間,早已耐不住性子的木雪終於厭惡的向我抱怨。
「小諭姐妳沒有制止就算了,居然連吃驚都沒有嗎!?」
「為什麼要這樣……?」
「我哥之前不是不抽煙的嗎,妳好歹也……」
「木雪,我們都不是聖人。」
我聳了聳肩,自若泰然的坐在櫃檯裡笑著。
「酒啊、香煙……這類東西之所以還合理的存在著,就代表這個世界需要它們。否則那樣對身體有害的東西為何能在超商就能用錢換取的普及。」
「……」
聽到這裡,木雪抿起了嘴微微地低下了頭。
「所以說,我們都不完美……人,多少有些不正常。」
我轉過身拿起了熱水壺以及茶具,冬日的寒氣裡畫出一道白煙。
「是啊……說的沒錯。」
撇開臉上的難色,她闔上了雙眼後趴上桌面。
「小諭姐……我很抱歉,那個時候大家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那不能怪妳。」
「不,要是我那個時候能夠堅強一點的面對……或許就不會把那把火燒盡山頭。」她用深深的吐息當作頓點,睜開雙眼後繼續接下來的話,「但我也很感謝因為這樣,我才能更瞭解自己一點。」
放下提在手心的熱水壺,我輕輕地笑了。
「那麼你有什麼感覺呢。」
被我這麼問道的木雪沒有回話,只是徒然地、一臉幸福的笑容趴在我的對桌。
「很痛。但後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的過程。我是個特別的存在……但那個時候的我卻不能認同自己,一昧的逃避,使得最後迷了路、成了迷路的羔羊。
「但幸好有哥和老爸陪我,他們讓我知道……縱然我是個被領養的孩子,但情,濃於血。」
「這樣嗎……」
聽到這裡,我真心地替木雪感到高興。在她的話中,我聽見的是一個從束縛中所解放的、溫柔的聲音。
……顯然她也知道,該為自己而活了。
木雪吸了吸鼻子,眼中沒有淚。
「所以我就當過去的我死了吧。」
話才剛說完,店裡便給門鈴和一道聒噪的聲音給佔據。
「卓 心 諭──!妳可以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這裡的計程車司機是怎麼搞得嗎!」
「妳……」
雖然聲音勾起了記憶,但卻與眼前所見的有所衝突。
「妳把頭髮綁起來了……?」
「這不是重點吧!」
身穿一襲深色套裝的彣萱氣得把穿在腳上的那雙高跟鞋給一腳踢到了一旁,赤著腳在店裡來回走動。
而在她來回的身影中,我隱約的能夠看見屋外的木雨正被著彣萱竊笑著。
「台語不通難道是一種罪嗎。那個計程車司機就這樣給我再這附近繞了快一個小時,結果還是沒找到這間店。」
「呃,那妳不會拿手機給他──」
「我試過了──但他像嗑了什麼一樣就是找不到路。最後我受不了,丟了車費後一路從好幾條街外走來這裡,腳都快斷了。」
「哈……還真是辛苦妳了。」
「所以說……陳秋風人呢,」她停下了那令人煩躁的步伐,轉過頭來冷冰冰的向我說道,「該不會還在路上吧。」
「嗯……再妳走進店裡的前一秒我才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因為工作的關係可能沒辦法來了。」
「……」
「嗯。」
「唉……那個人也太難找了吧,真的是……!」
頓時,我有些訝異地發出了聲息。本以為她會因此大發雷霆,結果誰都沒料到居然是這樣的口語。
「怎麼了嗎……?」
「我之所以會急忙從公司趕過來就是因為要找這個人算帳,他們工作室積欠我們的內容已經快到死線了,結果居然連個皮毛都沒有消息。」
「呃……」
「而且這個狀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雖然東西的品質很好,但這樣會讓我們作業上很困擾的……真受不了那幫藝術的天兵。」
看著眼前的彣萱這樣抱怨著,我終於或多或少的明白她當初分別的那些話。
……和現實低頭,還有追討陳秋風這個人。
「如果她還有再打電話找妳麻煩告訴他……」
「……告訴他?」
「走在路上小心一點。」
「噗──」
頓時間,我難忍突如其來的笑意,捧腹大笑。
「嘖,我是很認真的耶。」
「不……我、我只是想到妳果然還是妳啊,縱然過了三年,甚至到公司上了班還是一樣是從前的那個野丫頭。」
「……我可是個有原則的女人。」
她嘆了口氣走來櫃檯,坐上了高腳椅後很隨興地拿起了我才剛倒好的茶湯。
「是是是……好好好,妳最有原則了。」
「嘖,我說妳都過了──」
面對我這般敷衍,彣萱因此又劈哩啪啦的唸了我好一頓。
可是過程中我總是掛著笑容。
我感覺雖然過了三年,不少人因為曾經及未來變了模樣,有了不一樣的面貌。
但單純的情誼,卻似乎不被這些干預。
我頓時才明白了一件事,縱然歲月流逝,有那麼一些我們都難以言喻的東西保持著永恆,且像陳酒一樣越陳越香。
這般世間似乎並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麼險峻,總有那麼個安心理得、自在的可能。
我笑著笑著,臉頰畫過了一道炙熱。
人,多少都有笨拙的過往,難去面對地曾經,但只要鼓起勇氣,那怕需要多久有一天總會開花結果。
這條叫做人生的路,只要走著就沒有盡頭,沒有所謂的不可能。
至今我和他和她都努力地走著,不過──
我們依舊笨拙著,無時無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