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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會活動】不死之王(全)

作者:鯤島囝│2017-11-23 23:20:56│巴幣:84│人氣: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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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2年瓦拉幾亞公國週邊概況)
(線上繪圖工具:Photopea




至仁至慈的真主,請您赦免我的罪。

我以您的仁慈和智慧之名,為不信者(註一)指途正道,才背負聖劍銀十字架;我無意羞辱女人,我願向敬愛的蘇丹一生奉獻忠誠,榮耀真主一切降示的真理,做聽從行善的信道者。

我求您祐助,求您引導我們上正路。一切讚頌,全歸真主。

真主至大。

我頂禮完畢今日的晡禮(註二),以充滿懺悔和虔敬的心情起身。巴拉卡(Bărăgan)的平原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我認為我奉命支援的依薩克阿加(註三)率領的西帕希騎兵團(註四),和弗拉德的戰鬥應該往南推進到席那亞的丘陵區了。

我的副官──有著方正堅毅的面孔和嚴謹性情的保加利亞人穆拉,正在幫我收拾禮拜毯。他本來不需要這麼做,但是他總說,做我的侍從已經習慣了。

「穆拉將,」我應該讓真主賜予他的才華,在巴爾幹地區立下勛功,榮耀蘇丹。「你今晚在這裡設營,盯哨喀爾巴阡山區。明日替我帶回依薩克阿加的捷報,還有弗拉德的下落。」

「將」是對小孩親暱的語尾稱呼(註二十六),我不經意流露的習慣,果然也讓穆拉一向木然的臉上有了微妙表情。「拉杜貝伊,請不要再用『將』稱呼我了。」不過他也並未在這個細節上停留,「您要去哪裡?」

「我要帶一百人快馬馳回特爾戈維什泰(註五)。弗拉德一向受到瓦拉幾亞的百姓愛戴,我恐怕邁赫德帕夏(註六)會遭遇一些不順遂。」

弗拉德在六年前成為瓦拉幾亞的領主後,遲遲沒有回應帝國的善意,也就是自瓦拉幾亞數任以前的領主埃默爾吉貝伊(註七)開始,每年例行的友好象徵:三千枚紅金幣(註八)、四十匹母馬、四十隻鷹、還有基督徒的血貢。

蘇丹的寬容也是有限的。他在這個月初遣使到瓦拉幾亞,並且讓哈姆扎貝伊率領一萬精兵渡過黑海,陳兵在保加利亞的久爾久。但是弗拉德卻殺死了我們的使者,入侵久爾久,連同哈姆扎貝伊的一萬將士,還有無辜的保加利亞、土耳其穆斯林平民,屠殺殆盡。

當使者和哈姆扎貝伊被釘上數支鐵釘的頭顱送到伊斯坦堡(註九),蘇丹決定揮師攻打瓦拉幾亞。我隨著蘇丹親征的十五萬大軍,在黑海西岸登陸,佈陣多瑙河東岸的基利亞港口。這是我睽違二十年後重踏故土,當年惶惶離開,我連將要前往的是我如今的棲身情繫之所,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哥哥牽著我的手,與港口岸上面目模糊不清的父親兄姐道別。我現在已經不恨父親,成為帝國的血貢,本來是基督徒子弟的義務,我們唯有如此才能沾溉真主的恩澤,並且盡到守護和平的責任。

但是我當初確實悲傷於父親的拋棄。如今穿戴在身、樸實又整潔的土耳其人服飾,也曾讓我很不習慣。埃迪爾內的皇宮太醫為我做割禮,更讓當時年幼的我既疼痛又委屈。我開始按五課禮拜,聆聽伊瑪目(註十)講授《古蘭經》和先知《聖訓》。這一切加諸於身的變化,我無能為力,但也懵懂順受。

哥哥要前往歐洲參戰時,我覺得全世界,彷彿都要棄我而去了。

上帝肯定是用水造了你。

我在哥哥漆黑如墨的瞳眸看見嘆息,還有自己徬徨無依的淚臉。哥哥看起來像父親一樣高大,似乎一轉身,我就要永遠失去他。他把偷偷藏匿的、長有五寸的聖劍銀十字架項鍊,掛到我的脖子上。

『我們現在做土耳其人,但裡面流的仍是達契亞人獨立的血,還有羅馬的榮耀。我們不能忘記向神祈禱,』每次我怯懦地哭泣的時候,哥哥總是直接用手抹掉我臉上的淚水,我在他掌心的溫暖感到愛和安穩。『我們不能向敵人卑躬屈膝地去統治人民。我們不能用謊言和欺騙,玷汙自己和人民的靈魂,強迫人民去服從異族人。』

『我一定會帶你回家,回到喀爾巴阡的山坡,踩上黑色肥沃的多瑙河平原。我一定會等你回家,我們要在那塊豐美的土地,繼承我們得以生存千年的祕密。』

在我們將主力軍隊送到多瑙河的北岸,在布勒伊拉紮營的夜晚,弗拉德對我們展開夜襲。穆拉告訴我弗拉德恐怕是挑錯了營帳,殺死了兩員軍團長。穆拉機警的利用弗拉德認識耶尼切里軍團制服這一點,將他引到邁赫德帕夏那處,戰鬥直到清晨,西帕希騎兵團已經奉蘇丹之命追討弗拉德而去,邁赫德帕夏則領旨進攻瓦拉幾亞首都特爾戈維什泰。

邁赫德帕夏拿下特爾戈維什泰的同時,蘇丹本陣也在進發的路上,看見道旁令人恐怖驚駭的慘忍情景。

綿延而去的矗地木樁似乎沒有止盡,上面刺穿的有土耳其人,保加利亞人,瓦拉幾亞人;有士兵,有貴族,有平民;有長者,有女人,有小孩。禿應在啄食他們的腐屍,嬰兒被刺穿在他們母親的肚腹,土耳其的軍官被剝去衣服,鳥兒在沒有頭顱的頸口築巢。

空氣中舊的腐臭和新的血腥,提醒我們這些飽受殘虐的身體,如何折磨我們的靈魂。我們的士兵有的伏地嘔吐,有的跪倒悲嚎,更有以慘淡蒼白的臉色,顫抖著誦念真主之名。我淚流滿面,不顧自己是耶尼切里指揮官的身份,向蘇丹請求留下,替這些信道者兄弟姊妹,與不信者收埋。

蘇丹仰天長嘆,刀雕斧鑿的英偉面孔,流露的是與他的飛揚風采不襯的蕭索慘然,「無論是怎樣的人我都不害怕,但惡魔是另一回事。」

蘇丹命文官取來筆墨書紙,快速潦草的寫了幾個字畫押,上好捲繩親自交給我。「我讓你留下四千親兵,告訴瓦拉幾亞的人民,他們應該換人做國王。」我親吻蘇丹的靴子,尚未起身,蘇丹已將他的雪豹皮草卡夫坦(註十一)解下,披在我的身上。

「我的老虎,如果特爾戈維什泰城堡住不習慣,就回來伊斯坦堡。」

於是我兵屯喀爾巴阡,監視巴拉卡,但早先派了斥侯(註十二)通傳、將追擊弗拉德殘兵在平原交戰的伊薩克阿加,過了一天,卻仍沒有任何他和軍隊的消息。

布蘭城堡已經被投降的瓦拉幾亞波雅爾獻給蘇丹,邁赫德帕夏又兵進首都,弗拉德不可能東進北逃到摩爾達維亞境內,更不可能回到我們佈下天羅地網的特爾戈維什泰。

弗拉德只能往北,逃回父親效忠匈牙利皇帝時獲賜的錫吉尼沙華,但是他必定會先遭遇臣服蘇丹的弗拉格什總督,與伊薩克阿加的夾擊。

經過日前的夜襲,我們十五萬大軍損折八千,弗拉德一萬精兵只剩不到五千。他已經註定敗了,我讓穆拉牽來我的馬,請他替我點兵一百,還有帶上賈比爾。

賈比爾興沖沖的過來,有點笨拙又有點忙亂的在穆拉輔助下上馬。

「拉杜貝伊,我在南面的平丘,發現一處遺跡。」這個月剛滿十八歲的他,才剛開始在唇上蓄起兩片薄鬚,但清澈無染的目光,仍與未脫稚氣的面容一起,不能掩蓋好於探問未知的赤子之心。「難道那個就是一千兩百年前,達契亞人建造的城堡一隅嗎?」

穆拉幫我回答了他的問題,「那個只是異教徒的牧羊人沒修葺的破小屋而已。」

賈比爾是我的隨軍喚拜官(註十三),是化學家、外科醫師、歷史、神秘主義和鍊金術狂熱者,更是一名精通「穆賈瓦德」(註十四)的學士,他年紀輕輕,便已做了聖索菲亞大教堂(註十五)伊瑪目的「穆安津」(註十六)。他誦讀的《古蘭經》特別的莊嚴悠遠,彷彿真主借他的身體重返塵世宣道,往往能撫慰我罪咎不安、又悲傷疼痛的靈魂。

尤其在收埋了超過兩萬多具悲慘的屍體後,我希望今天在特爾戈維什泰的昏禮(註十七),能夠聆聽賈比爾虔敬至誠的誦讀。

賈比爾又對地上頃軋亂疊的草石塵土,有了新的趣味,「我腳下這塊地方好不自然,像是有人刻意弄出的樣子。該不會這裡施展過什麼神秘儀式,而這就是殘留下來的魔法陣?」

「不是,那個只是你毛手毛腳的上馬,讓馬兒不安亂踩的痕跡而已。」穆拉幫他扯好腿部鞍帶,以免他途中摔落。

我們來到可以看見城堡狼煙的地方,便見到我們的士兵在護城河中打撈起一具屍體。

「這是什麼人,蘇丹忠勇的戰士?」我驅馬上前,問正準備運屍入城的士兵。

「是弗拉德的新王妃,」那士兵對蘇丹賜給我的華貴卡夫坦流露困惑和謹慎,「在邁赫德帕夏敲破城門的時候,她就抱著石椅,跳河自盡。」

弗拉德的第二任妻子,我只知道她是匈牙利的附庸國,特蘭西凡尼亞公國的貴族淑女。她的衣著端正整齊,臉上竟無溺斃之人的痛苦神色。她一定非常愛他,以王后之姿等待弗拉德的戰鬥結果,做好毅然赴死的覺悟,毫不倉皇匆促。

「你們奉命如何處理國王的妻子?」

「邁赫德帕夏說,尋到屍體後,剝光她的全身衣服,將她刺穿在城牆,摧毀弗拉德的自尊和戰意。」

「先知教誨我們要善待死者,你們應該送還王后遺體,給他們投降的俘虜。」我不能讓真主的子民也變成惡魔。

我明白我的說法令士兵感到混亂,「可是他們是戰敗的異教徒。」

「王后不是戰士,就不應該遭受戰俘一樣的對待。」我可以理解邁赫德帕夏的心情,被弗拉德殘忍殺害的哈姆扎,與他自少年時起就追隨先帝,一起收復被突厥人奪走的安那道爾全境,他們是供職我朝三十年以上,以命換命的戰友。但是羞辱基督徒的王后,會令他們像土耳其人痛恨弗拉德一樣,痛恨我們。「你們回稟邁赫德帕夏,他接管特爾戈維什泰,諸務繁重。王后之事請讓我來替他分憂。」

那個士兵非常謹慎,「王后的事情,恐怕我們得先回報邁赫德帕夏──」

他被隊長模樣的低階軍官一扯,我聽見他們快速的耳邊碎語,知道他們從蘇丹的所賜的卡夫坦和我的軍服顯示的軍階,明白我的身份。他們不再對我的決定遲疑,恭請我入城。

在進到城堡之前,我讓人召來斯格那布教堂的神父,請他們為王妃安葬。斯格那布是弗拉德所建的教堂,裡面安葬多位瓦拉幾亞領主和眷屬。教堂山牆和屋頂的十字架已經被摘下破壞,內部的所有撒爾像(註十八)悉數被摧毀,守在這裡目睹一切的基督徒,眼神無法不流露對我的詛咒和痛恨,我能明白。

城堡文書庫房、國王寢房、廚房糧倉、武器庫、水井都有破壞的痕跡,破壞的人讓有心者不能解讀弗拉德之前在這裡的作戰準備,也不能使用最完整的城堡功能。我直到看見埃爾默吉貝伊的大幅肖像,才依稀有些想起昔時的景色來。

邁赫德帕夏得知我對王妃的安排時,他正在審問兩名俘虜的瓦拉幾亞軍官。而這離我去會見他並沒有差多少時間。

就算他對我的出手很不滿並且不以為然,但是並沒有在此時表現出來。「這是跟著弗拉德,卑鄙地偷襲我們的內盧爵士和鮑里斯爵士。我在他們把這個城堡和城市付之一炬前,阻止了他們。」邁赫德帕夏的口氣惡毒,兩個瓦拉幾亞將領身上的刑求痕跡,不難讓人體會到他的痛恨,「旁邊這位是瓦拉幾亞沒剩下多少的波雅爾了。」

那個波雅爾不停的擦著臉上冷汗,彷彿在戰場中死裡逃生的是他。「大人,鄙人勒爾考。我僅代表瓦拉幾亞所有的波雅爾,向尊敬偉大的蘇丹獻上我們的忠誠。」

比較年邁的鮑里斯已經奄奄一息,內盧精神矍鑠的大聲「呸」了一聲,「勒爾考!我們早該看出你是個奴顏卑膝、無骨背恩之徒!」

勒爾考聲音發抖,卻慘白著臉色抗辯,「我們早已數次上諫國王,土耳其人有那麼多,我們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但是他聽不下去,只會拿木樁刺穿我們,我們已死了多少大波雅爾!他果然戰敗,竟然還要回過頭來毀掉特爾戈維什泰!」

「不毀掉這裡,就是現在讓你拿來獻給敵人安生!」內盧目眥欲裂,咬牙切齒,「我們的弟兄在多瑙河的濕地,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你們在大後方高枕無憂,還盤算通敵賣國!」

「整個巴爾幹半島,哪裡有能夠高枕無憂的地方!?就連君士坦丁堡也早就陷落了!!是你們昧於蘇丹君臨歐洲的大勢,你們這些逞兇鬥狠的低級貴族,只會和國王腦子發熱,去做激怒蘇丹的事!」

「我們和國王一起發過誓,要給這個國家光榮和驕傲,為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

「對,你們的勇氣就是跟國王一起發瘋!!!」勒爾考轉向我們,「兩位大人,這兩個瘋子是奉命回來焚城,那是決定要跟特爾戈維什泰一起在這裡毀滅了。他們不會知道國王的去向,請看在我與他們終究是同胞的份上,趕快下令結果他們吧。」

內盧哈哈大笑,渾身雖是征塵血污,卻豪壯無懼,「對呀,土耳其人!你就快給我『穿刺刑』,把我高掛城頭,我要在那裡嘲弄你們,被國王出神入化的游擊戰打得疲於奔命、在喀爾巴阡山的森林深處,做那無根孤魂!」

邁赫德帕夏冷冷地道,「如你所願。」

他就要讓人帶俘虜出去,我知道這兩個瓦拉幾亞人的下場,將要活生生的體會木樁自雙股之間過腹穿喉、串在木樁至少三日以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折磨。我還是忍不住出言,「弗拉德佔了地主的優勢,他的山區奇襲戰法,長久下來對他是大耗,蘇丹要遠征亞洲,巴爾幹地區紛擾不定也是無謂的礦日費時。我以為或能留下他二人性命,詳加拷問弗拉德的作戰情報,盡快在這個月底就結束了。」

我知道邁赫德帕夏跟城外的士兵不一樣,雪豹皮毛的卡夫坦,不足以讓他信服我的介入。他展開蘇丹交給我的信箋,臉上露出蘇丹對他說「少廢話,聽他的」的複雜表情。

邁赫德帕夏把信還給我,「蘇丹若是肯痛快放你來做瓦拉幾亞的領主,也不用有這麼多事。」

我只能報以苦笑。就在邁赫德帕夏的注意力還沒有完全回到場上的時候,一直暈昏的鮑里斯突然雷霆暴喝一聲,「勒爾考!!!你個無恥匹夫!!!」便向勒爾考衝了過去。他身上縲絏立刻被衛兵制住,卻朝勒爾考呸了又重又濃的一口血沫。勒爾考嚇得魂飛天外,褲前染出一片騷臭,內盧卻兇惡猙獰的藉機掙脫開來,往邁赫德帕夏撲到。

我抽刀入鞘,不沾血跡,內盧已經人頭落地,滾到邁赫德帕夏腳前。我們看向鮑里斯的時候,他也已咬舌氣絕。

雖然是基督徒,但是不屈忠魂壯烈成仁的必死決心,讓我這名敵人既是震驚動容,又更是悲傷感嘆。

邁赫德帕夏重重哼了一聲,踢開內盧的頭顱,聲如洪雷,「把瓦拉幾亞的俘虜屍體刺在城牆上,我要叫那個惡魔知道,若是讓我抓住他,他便也是這個光景!」

※※※

叫做艾力的夜巡士兵,一個人巡視到斯格那布教堂附近。他的夥伴蘇納說要大解,結果被他看到其實是偷偷在幹一頭走失的山羊。他想大家打仗辛苦,都有不可告人的祕密,何苦互相為難。遂走遠了些,好不容易給他逮到機會,拿出藏在盔甲裡的小酒袋,靠在牆邊仰頭就喝。

他的大歪鼻子是從前喝酒與人鬧事撞斷的,沒仗打的時候就得藏著掖著偷喝,免得被長官抓去賞軍罰,打仗更是嚴得很了。打仗是今日生明日死,更應該給喝酒才對啊!總之艾力讓酒精醺騰他的滿腹牢騷,突然他聽見教堂裡傳來奇特的聲響。

盛夏的晚風還是有點涼爽的,但是風中送來的裡面那些低語,卻讓人寒毛直豎。艾力反射動作一樣按上腰間彎刀,暗暗咒罵了一句「基督徒都在裝什麼神弄什麼鬼!」但是這個念頭閃過,反而讓他冷靜下來。

裡面有人,在講話。偷偷摸摸的在基督徒的教堂中找人講話,那就是密謀抵抗了!艾力悄悄的抽刀,他判斷教堂外沒有什麼雜沓足跡,裡面人聲了了,大概不多,區區賣弄口舌的異教徒僧侶,他一人足可對付。

他輕輕推開大門,才發現並不是全掩上的。他暗暗冷笑,基督徒做事這樣不周全,無怪只能被我們千秋萬世的鄂圖曼帝國統治。聲音已經進了下面的石窖,艾力更確定了心中推想,肯定是有陰謀藏在石窖之下。他進來前早已適應黑暗,不帶火把,偷偷摸下石階,打算來個出其不意,一舉擊殺,最好能抓一個活的,回去好好審問,還有何同謀。

陌生的羅馬尼亞語從破碎的低語,變成意義不明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低泣。窖內火光閃動,但是艾力側伏的角度,無法從投影看清楚人數有多少。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好像是根本一開始就只是一個人在講話而已,艾力越想越覺得奇怪,基督徒有這麼無聊,半夜到教堂地下室禱告嗎?

他頭探出去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披著一頭狂亂的黑色長髮,身子罩在破爛的血紅色大披風下。那是瓦拉幾亞王后停棺的地方,艾力今天才打撈上王后的屍體,他認得那是王后,因為那個男人把王后從棺裡抱出上半身來,艾力剛好可以看到王后死白又浮腫潰爛的正面臉孔。

艾力以為那個男人在親吻王后,他瞬間覺得非常噁心,差點要把剛剛喝的酒全吐出來。可是不對,那個男人只是維持一樣的姿勢,頭顱埋在王妃的頸脖,他似乎在顫抖。

艾力忽然覺得他知道這是什麼人了。他按捺不住狂喜,手心的汗沾濕刀柄,但是他握刀的架式和角度非常完美。

砍了這個男人,我至少可以做到能騎馬的位置。

就在他提氣要衝進去一刀砍死那個男人的時候,王后的雙眼突然睜開,嘴巴張大。雙眼裡面沒有眼珠,嘴裡也沒有發出尖叫,但數不清的蜈蚣從那三個洞像泉水湧出一樣地爬出來,艾力駭然慘叫,摔倒在地,竟然爬不起來。

王后的頭掉到地上,轉瞬間就被洶湧的蜈蚣海給淹過。艾力才魂飛魄散的發現,王后的身體早沒了,滴落在棺木周圍的是一灘一灘的腥濃血水,那個男人的懷中空虛,悄立良久,才慢慢轉過身來。

艾力看清楚他的面目前,先看到的是那個男人兩隻凹陷的眼窩中,一閃而過的刺目淚光。然後他就再也不能看到任何東西了。

※※※

「弗拉德和依薩克阿加的軍隊都消失了?」

第二日正午,穆拉回到特爾戈維什泰的城堡,帶給我這個絕不可能的荒唐消息。弗拉德最少也還有三四千的兵力,依薩克阿加還有過萬兵馬,這麼龐大的行軍不可能不留痕跡。但是我知道穆拉是怎樣的人,他從七歲起就跟在我身邊,如果有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從他口說出,那必為真。

「我們幾乎搜索了所有境內的山區河谷,再過去就是匈牙利人那裡了。我們什麼也沒找到,但卻找到一個西帕希的士兵......」

穆拉欲言又止,面對弗拉德的夜襲,能夠英勇與之纏鬥、欺敵引到營中最深之處的穆拉,我竟在他臉上看見蒼白的恐怖。

「邁赫德帕夏今早有兩個士兵沒有歸營,他正在仔細調查。你不妨先跟我說大概,我們再去告訴他。」

穆拉指揮我旗下的精兵四千人,尋不到依薩克阿加大軍,只找得到一個士兵。我本來以為,恐怕那一萬人的西帕希軍團已經無倖,穆拉的模樣顯然是我會錯意了,而且是誤會成比實際上還要不嚴重的狀況。

他不用把那個士兵帶進房裡,我就能從窗戶聽見他一路喪心病狂的哭嚎和大笑。他們得用布塞住他的嘴,厚麻布袋把他的頭整個罩住,但這依舊阻止不了他的尖叫。他們必須綁住他的手腳,免得他狂暴的抓傷踢打人。

當我看到這個人散亂瘋狂的目光,我的心非常地痛。他曾經裡面是個人,但現在那個人的靈魂,連殘存的一二分都已經不可見了。

要取出他口中布塊的士兵,差點被咬斷手指,鮮血直流,我趕緊讓賈比爾幫忙包紮。

那個人卻哈哈大笑,滿口鮮血淋漓,「全部塗上去!!!」他咆哮,「用敵人的血!!!和肉!!!攪碎成泥漆,塗在瓦拉幾亞的城堡!!!哈哈哈,哈哈!!!」

「全部都、在第三個夜晚!」他的眼淚和鼻水不斷流出來,但是臉上的瘋狂笑容卻彷彿凍結,「土耳其人、驚慌的士兵、背叛者、異教徒、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全部塗上去!!!」

「全部都不放過!!!」

※※※

城內夜巡的士兵哈桑對阿里唸唸有詞,「我聽說西帕希軍團有人回來了。但是已經瘋了。」

「我知道他,是個叫努爾的傢伙。」

「你認識?」

「之前在同一個阿訇(註二十一)那裡聽課,他聽一半都會睡著。」

「他一定是因為對真主不夠有信心才會被嚇瘋。」

「我倒覺得也不能怪他。我們來這裡的路上,就已經被那些穿刺屍體嚇破膽了,他可是親眼看到一萬名西帕希的弟兄被弗拉德滅掉喔?」阿里的口吻和大部分土耳其士兵一樣,對弗拉德的恐怖戰術和殘暴深懷懼意。

哈桑沉吟,「可是,這一萬人的西帕希軍團,怎麼可能說不見就不見?至少要有些個兵器殘骸能撿回來,或是馬總不可能死光了吧……喔幹幹幹!!!」

艾力無聲無息的站在兩人面前,兩人同時嚇了一大跳。他看著兩人,目光呆滯無神。

「幹!你看到我們是不會喊一聲喔!」哈桑暴怒,連飆髒話,「你死定了你!你們兩個沒有交班,邁赫德帕夏臭幹我們一個早上,已經有學長放話,你們兩個敢出現就要操死你們!不要說我沒先跟你講!」

「你是不是又貪杯喝到茫去了?現在還在茫?」阿里晃了晃火炬,「啊怎麼沒看到另一個?蘇納呢?」

「他沒救了啦,一定在哪裡擼樹幹。」哈桑勾住艾力脖子就要扯他往回走,「總之先把這個渾蛋帶回去給大家公幹。幹嘛你怕了喔,幹嘛不動?」

「喂,蘇納!你只要懺悔就好了,真主會原諒懺悔的人!」阿里對著黑暗叫道,疑惑的轉過來,「艾力,你們兩個沒有一起行動嗎?」

阿里看到,艾力咬著哈桑的脖子轉過來。哈桑的姿態,像脖子被扭斷的雞。

※※※

邁赫德帕夏大發雷霆,「誰敢在軍中繼續謠傳這些無稽之談,動搖軍心,我就把他抓起來砍頭!」

他認為這是弗拉德的心理戰術,因為他過去不擇手段的瘋狂行徑,給我們的士兵造成很大的心裡陰影,藉著倖存的西帕希士兵散播的屠軍恐嚇,發揮加倍的效果。他認為至今失蹤的十六名夜巡士兵,全都是膽小逃走。

我的工作本來是追擊弗拉德,但是線索斷了。消失的敵軍、消失的同袍和逃走的夜巡士兵,還有傳話回來的努爾,他的顛語狂言,很難不讓人察覺到對我們切齒的憎惡和痛恨,到了要噬骨食肉的地步。

我跟邁赫德帕夏都認為,弗拉德再次以他驚人的戰略手腕摧毀了我們的西帕希軍團。現在的問題只是,如果努爾的傳話就是攻城宣告,他會怎麼以不到五千的兵力,來對付擁有四千人的蘇丹最強耶尼切里軍團,還有邁赫德帕夏的三萬大軍?土耳其人一直敗給他的是喀爾巴阡山脈和丘陵之間的游擊戰,而不是籠城戰。

弗拉德的士兵破壞了特爾戈維什泰的水道,並且燒毀所有的糧草。我帶來的補給可以支撐三個月,更不要說邁赫德帕夏的工程師和士兵已經搶修好水道和破損的城牆,並建立防禦工事,必要時我們也有充足的火藥砲彈。弗拉德憑什麼有自信,認為他可以在這種狀況下毀滅我們?瓦拉幾亞整個夏天都身處戰火,勒爾考說農民根本無法耕作,這個冬天將考驗的不是我們,而是將瓦拉幾亞好幾個城市和城堡,都進行焦土作戰的弗拉德。

唯一的可能,是弗拉德竟然鑽過弗拉格什的盆地,進入匈牙利,得到馬加什的援助。但是我們在弗拉格什的斥侯,並沒有看到弗拉德越境的痕跡。沒有任何一絲蹤跡。

今天就是第三天,我讓穆拉派出的巡山騎兵隊仍然一無所獲。籠罩在特爾戈維什泰的惡意和混沌,我並不恐懼,只感到非常困惑不安。

我祈求至仁至慈的真主,賜給我智慧清明的目光,可以看透這片黑暗,見到真實。

我與穆拉排佈好城內的守備,準備與邁赫德帕夏做戰前最後一次討論,就在走廊巧遇邁赫德帕夏的副官安德爾阿加。

「拉杜貝伊,您最好不要現在過去。邁赫德帕夏方才跟我抱怨您沒管好部下的嘴。」

雖然我在聽完努爾的供詞後,命令我軍團中知情者不得談論此事,並將努爾鎖入隱密之處,但想來是我讓穆拉帶他過來的時候,被其他士兵瞧見努爾的異狀。這終究是我的輕忽大意。

我微笑,「我還太過年輕,處事總有不周全。現在進去給邁赫德帕夏罵一罵也是應該。」

安德爾阿加嘆道,「穆拉他們的長官是你,真是有福氣。」我還沒能回應這句我也不知道提的是哪壺的話,安德爾阿加便向我告退,「連兩日不聲不響的就逃了的兵,有幾個不是沒有戰功,在軍隊裡平時也沒有什麼劣跡,邁赫德帕夏怪罪下來,做隊長的不能說什麼,處分也只好等日後了。唉......」

他說罷搖頭,就要離去,我突然心中一動,「安德爾阿加,那些逃兵最後都是去哪裡值勤?」

※※※

晌禮畢後,我帶著賈比爾和穆拉,以向王后致意為名,馳往斯格那布教堂。賈比爾十分想看弗拉德建造的教堂建築和壁畫,與聖索非亞大教堂有何不同。穆拉則是一貫的操心,多點了幾人陪同。

逃兵最後值勤的夜間巡哨路線,就是在城堡與教堂之間,這個巧合邁赫德帕夏並沒有忽略,他早已拘捕一些基督徒回堡審訊,但無結果。

實則我也認為,如果是支持弗拉德的基督徒,俘虜我們的士兵套問軍事部屬情報,要暗助弗拉德攻城,並不無可能。但我們的士兵並非庸手,城內的基督徒軍官將士早已被邁赫德悉數處死或抓捕,我不覺得他們有可能這麼輕易得手,況且若是如此,邁赫德帕夏的審訊早就有眉目了。

我本想沿途應能發現其他線索,但我直到教堂仍然一無所獲。

我曾向邁赫德帕夏諫言,蘇丹攻下君士坦丁堡,也並未破壞基督徒的教堂,只是令他們拿下十字架。斯格那布教堂為王后禱告祈福,還無能處理教堂破壞之處,室內陰暗,好不淒涼。

神父雖然對我面色不善,但仍引我下去,到王后棺前。

我面向麥加天房的方向,在棺前站禮。我祈求真主恕饒和恩賜亡故者,她雖是不信者,但是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罪過。她沒有殺死任何人,除了她自己。我懇請真主在她死後啟悟她,做一個正道者,引導她到樂園裡享受永恆的平安與恩澤,並永居其中。

我懷抱莫大的哀戚之情,在心中呼求慈悲的真主。她是決定投河自盡,但是逼迫她這麼做的是我,是我們。如果不是我們必須戰勝,兵進瓦拉幾亞,她不需選擇死亡。所以她其實是被我殺死的,如果她的自殺有罪,那也應該由我來承受。我已是火獄罪人,不求抵達真主的樂園,只求真主能夠恕憫我的懺罪。

先知聖訓,追悼死者,不應哭嚎悲泣,而應莊嚴肅默。我淚眼模糊,我不能遺棄不信者,不能不寬容不信者,不能不侮辱女人,不得不殺死非來犯之敵。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逃離這場不斷造罪輪迴的惡夢。

如果我的懺悔能得到真主任何一絲的垂憐,我懇求真主,請讓我留在瓦拉幾亞。唯有如此,我才能善勸不信者皈依真主的智慧正道,我才能不需再隨蘇丹南征北討,殺死那些,被迫成為我們的敵人的人。

我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龐大的痛苦,流下淚來。

慈悲的真主,請讓我留在瓦拉幾亞。我才能夠不繼續羞辱蘇丹的妻子們,我才能夠繼續保持我對蘇丹的忠誠,直到死去。

自從沒有人可以再幫我抹去臉上淚水,我便從不在人前哭泣,除了敬愛的蘇丹。我伸手抹去眼淚,也試圖抹去我的失態和慌亂,即便此刻無人。我如今年已二十六,比我英年早逝的哥哥,都要年長得多了。然而觸手之處,莫說象徵伊斯蘭成年男子的鬍鬚,連細毛也無。這張因為蘇丹盛寵,而不許蓄鬚的臉孔,又還能夠維持多久的青春年華呢。

慈悲的真主,我不能貪戀蘇丹的寵愛。但我又害怕,若是蘇丹待人如同現時待我,我會恨他。恨他又要如何做他一生的忠僕?

倒還不如,在我最年輕的時候,為他戰死沙場。最美麗的歲月全都留在亞洲,我只需要在歐洲衰老凋零,忠心永不變節。

我知道我哀悼得太久,還需趕緊向神父問話。當我抽離憂傷,就能聽見守在門外的賈比爾低聲碎語。

「你知道嗎穆拉,為什麼基督徒崇拜十字架?因為他們認為十字架是撒爾替人類受罪的象徵,而他在死後復活。因為他的復活,所以讓人類得救成為可能。」

「我其實不關心基督徒認為什麼,賈比爾。」

「我們當然要關心呀!因為這一點就是基督徒和我們穆斯林的不同,」我聽得出來賈比爾的聲音充滿研究的熱切,我忍不住微笑,不過他顯然找錯聊天的對象了。「我們認為撒爾並沒有死,所以他才能現身在他的門徒之前。」

「你知道嗎賈比爾,比起跟你聊天,我比較喜歡聽你誦讀經文。」

「這就是了!」賈比爾彈了個響指,我聽得出來,他完全沒在聽穆拉說話。「我們和基督徒的共同點在這裡。我們不承認撒爾有死,所以無關復活。真主仍是唯一主宰生命的萬能至睿者。但不管是《古蘭經》還是《聖經》,我們都認為在猶迪亞十字架上的那個,是個死人。」

我的視線落回眼前的棺木。我開始覺得哪裡很奇怪。瓦拉幾亞的王后是基督徒,但是她的靈柩上,卻沒有十字架的圖樣。

「如果我們說那個不是撒爾,那麼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又是誰?」

我取來壁上火炬,到棺前仔細察看。

「我跟你賭一個銀幣(註十九),我接著要說的這段打算在聖索菲亞大教堂的發表,將會協助後世的穆斯林,更清楚的理解為什麼伊斯蘭必須拒絕十字架。」

「我已經不想再從你那裡拿到任何銀幣了你知道嗎?」

上面不是沒有十字架──

「有別人代替撒爾死了,死在那裡的是別人。既然釘死在十字架的不是撒爾,我們又何需崇拜一個普通的十字架呢?」

──而是被刨除了,留下像是血跡的暗色的駁漬,不仔細看的話,和棺木的漆色幾難分辨。

「穆拉,」我稍微抬高音量,左手抽出腰帶前的長劍沉勢,右手扶上棺蓋邊緣。穆拉機敏的應聲入來,看見我的態勢,他臉上閃過吃驚神色,跟著他好奇進來的賈比爾也驚呆了。破壞死者的安息是先知所禁止的,但是我此刻除了是悼亡的穆斯林,更是鄂圖曼的軍人。「請你表現如常,去把神父請來。」

穆拉沒有第二句話,幾下手勢令侍衛進來,一如平時的幹練迅速地去了。我示意賈比爾退到我身後,緩緩掀開棺蓋。

裡面衝出的不是預期中陪葬王后的花香,而是混雜著血腥和腐敗屍體的氣味。

那個人不是王后,是臉上有著歪鼻子的,我們的士兵。

在我回頭前,賈比爾已經衝到旁邊的穴室,翻開靈柩。也是一個我軍士兵。

「指壓屍班不能完全消退,角膜非常混濁,瞳孔已經看不到了。」賈比爾早已挽起袖子檢查屍體,「拉杜貝伊,這些士兵都是在這兩天晚上失蹤的對嗎?看這個腐敗速度,應該是差不多那個時間就已經死了。」

「死因是什麼?有刑求或打鬥的痕跡嗎?」我命令手下逐一去打開其它穴位的棺木,每一個都是我們的士兵,總共十六具遺體。我的士兵臉上帶著極大的恐怖和憤怒,他們的同袍竟在敵人的棺木中,這情境是匪夷所思,更是對穆斯林極大的羞辱。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這個......」賈比爾師承亞洲最具威望的醫學家伊本。蘇爾(註二十),他在這次隨我行軍以前,就常在大後方跟著他的阿訇(註二十一)進行人體解剖的醫學實驗工作。「脖子有撕裂傷,直接咬斷大動脈……傷口被破壞的有點嚴重,我需要做更詳細的屍檢才能判斷,但應該是野獸所為。」

弗拉德可以把得到瘟疫、麻瘋的病患投入戰場,感染我方士兵,如果他還會驅使猛獸,我也不會意外。

穆拉臉色難看的下來,「拉杜貝伊,神父已經不見蹤影。我已令人在教堂四周搜索。」

「你駐守此地,我要即刻回堡調兵,封鎖斯格那布教堂方圓十里內所有出入,有任何可疑跡象都要立即向你回報。」雖然難以想像瓦拉幾亞人還有反抗能力,但我們的士兵被殘殺是事實,「一旦知道攻擊我們士兵的是何種野獸,見之撲殺。」

我們快速回到教堂外,士兵替我牽過馬,我一躍而上,「不必派人跟著我了,你們這裡小心嚴防,我馬上回來。」

我快馬返回城堡,已經傍晚。我調動兵馬前去斯格那布教堂支援,沒有時間去找邁赫德帕夏,只讓侍從先幫我帶話稍後有急事待議,便直接到關押瓦拉幾亞俘虜的地下牢房。

邁赫德帕夏來到首都時已經佈置好各處戍衛,我認為目前的裡應外合,不可能是弗拉德的滲透,而是他在離開之前早已打點妥當。放棄特爾戈維什泰的當下,他就已經想到這一步了嗎?他真是可怕的男人。

我唯一的不解是,把我們的士兵屍身置於基督徒的棺木,這是羞辱穆斯林,但是對瓦拉幾亞的基督徒士兵來說,更是對王后的大不敬。王后的屍身哪裡去了?難道他們甚至不惜與我們玉石俱焚,連基督徒的尊嚴都捨棄了嗎?

牢房有些混亂,不少屍體堆在裡面,正在逐一抬出。士兵告訴我,這些俘虜今日開始集體自殺,他們大費周章,才好不容易留下幾個還能逼取口供的活口,但為免他們咬舌自盡,也不敢解除他們口中的箝制。

我請他們讓我和其中一個俘虜獨處,那個俘虜看起來是個年輕的莊稼漢。

「我已經知道弗拉德和你們的密謀,」我用稍微有點生澀的羅馬尼亞語開口,一面觀察他的神色,「為了已經曝光的陰謀繼續承受刑求,這樣的沉默並沒有意義。」

他原本輕蔑傲然的眼神閃過一絲困惑和慌亂,趁他對於求死的決意分心的片刻,我請士兵除下他的口中禁錮。「沒錯,我們知道該怎麼對付你們。」

「你竟然知道?」他的表情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不可置信。彷彿弗拉德必有動作這件事情,我們應該麻木無覺一樣。實際上我對於弗拉德會採取什麼行動毫無概念,我琢磨著不會被他察覺其實我們一無所知的措辭。

「你們殺死我們的士兵,暴露了你們的行動。」

他流露無法掩藏的驚慌,我打鐵趁熱,「告訴我你知道的襲擊路線,我以真主之名立誓,會讓你和你的同胞,得到俘虜應得的尊嚴和對待。我會保證你的生命,並且不再受到羞辱。」

他一愣,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一樣,嘶啞地哈哈大笑,「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少在那裡用施恩惠的口氣說話,你們並沒有贏,土耳其人!」

「我們不需要襲擊路線,不需要尊嚴,也不需要生命。我們生前死後,都是瓦拉幾亞的戰士!」他的處境和模樣雖然悽慘狼狽,卻用瘋狂的勝利表情說,「去跪拜你們的真主、去跟他祈禱吧!我們的祈禱,就是戰鬥!!!」

被異狀驚動趕來的士兵,要制止他對我的無禮,但是他卻搶先一步咬舌自盡,血水不斷從他上揚的笑容汩汩流出。

我請士兵盡快收埋這些屍體,先知聖訓,人若是黃昏死了,不可停留過夜。

安德爾阿加卻神色憂急地來這裡找我,「拉杜貝伊,我遇見你派來通傳急訊的士兵。但是我也半日找不到邁赫德帕夏了。」

我一愣,「怎麼會?你不是早上才見過他?」

「他午飯後說,波雅爾服侍弗拉德祖輩多代,熟悉這裡環境,要帶勒爾考去巡視。但過了說好的時間還沒回來,勒爾考也沒看到。」安德爾阿加憂心忡忡,「太陽已經下山,邁赫德帕夏是指揮官,他卻不在牆上。其他幾位貝伊來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是文官啊。」

我們最防備的就是弗拉德的夜襲,邁赫德帕夏到了時辰還沒就位,這不尋常。「我明白了,你去告訴他們,我奉蘇丹御旨,代替邁赫德帕夏指揮作戰,直到他回來。」

話才說完,一個臉如土色的小兵跌跌撞撞的奔過來,「大......大人,兩位大人,」他臉上的驚駭難以形容,「邁赫德帕夏,被......被全部塗在城堡上了!」

他說完不可自制的拄牆嘔吐,安德爾阿加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你在拉杜貝伊面前做什麼難看的事!把話講清楚,塗什麼東西!?」

我抽出腰間短斧,往安德爾阿加疾甩過去。短斧飛過他腦後,正面砸上一個雙眼殷紅的士兵前額。他往後倒下,我們一起看到後面,整個牢房現在已經沒有屍體躺在地上。

他們僵直地站起,撕咬裡面他們還活著的、奄奄一息的同伴。他們徒手扯斷鐵鍊刑具,朝我們走來。

我已經把背上火繩槍甩到身前托住,裝填彈藥,點燃引信。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明白瓦拉幾亞戰俘的言外真意。我的腦中一片混亂,但是瞄準眼前的敵人毫不遲疑,即便他穿著我們的軍服。

「安德爾阿加,跑起來!」我大喝,擊發一槍,那個本欲俯衝過來的屍鬼被正面擊中,壓倒其他屍鬼。「去告訴外面的貝伊,我們的敵人不會從外面過來,而是從地上爬出來的死人!」

「死人!?」安德爾阿加混亂驚慌地被我掩護著後退,「真主慈悲!死人要怎麼打?」

「我不知道,我還在想。」我臉上不斷流下冷汗,我眼角瞥見前一秒被咬了的活人,下一秒就成了屍鬼。他們連我們士兵的護頸鎖甲也能咬穿,又徒手扯碎鐵具,近身搏鬥並不明智,火槍的威力很強,但我沒有時間裝填第二發火藥。

我把火臺踢過去,他們沒有痛覺,也不會閃躲,跨過了火焰繼續朝我們顫顫巍巍地來,但是我注意到被燒焦的肢體,變得更僵硬脆弱。

嘔吐士兵在地牢門邊高聲大叫,「大人快退出來!」

我們一退出,他立刻重重關上鐵門上鎖,他還在嘔吐,但死命用身體撐著發出兇猛拍打聲的門板。

「我需要時間,」我的臉上一定全無血色,因為我聽到他們在刨挖牆壁的聲音。這是石牆啊。「你叫做什麼名字,蘇丹英勇的戰士?」

「小人叫做阿普,」阿普年輕的臉上都是汗水和淚水,他全身都在發抖,但是沒有退開,「拉杜貝伊,請趕快出去,我不知道能撐多久。」

我重重擁抱這名勇敢的軍人,「阿普,我會為你祈求真主,願他帶你到他的樂園。」

我的肩衣上還有他熱燙的淚水,我的心在為他和所有慘死的袍澤哀泣,可我不能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

「把所有的黑油、柴火、木頭的器具都提來,把這裡的任何出入口都堵住,」我拖著安德爾阿加衝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士兵錯愕驚慌,「不能讓裡面的東西出來,能擋多久就擋多久!」

「所有活人在的地方,火不要熄!弓弩隊換上火矢、槍兵備戰、長矛兵都配上手炮!」

安德爾阿加翻上馬已傳我急令而去,不少士兵驚駭叫道,「拉杜貝伊!可是這裡也有死人在亂!」

剛埋到坑裡的屍鬼正在往上爬,我突然很慶幸,因為看到弗拉德兇殘的屠殺,邁赫德帕夏一進城就命人挖了這個深近七尺的大坑,準備收埋大量的屍體。現在那些屍鬼一下子爬不出來。

「往裡面灑油、朝裡面射火箭!」城外的戰場還有許多屍體,雖然太過匪夷所思,但我總算明白,弗拉德這次的夜襲是死人作戰。我們的部屬全是針對攻城的活人,我必須盡快替補上邁赫德帕夏的位置,指揮全軍應對這個狀況。「他們要是過來,就在這裡引誘他們,把他們推下去!」

我快馬急奔到城堡前,還沒能和聞聲過來的士兵交代作戰命令,我就見到塔尖上,刺穿一個肥胖臃腫的人影。那是勒爾考。

若不是被黏在牆上的那三撮孔雀尾,在夜風中微微地淒涼顫動,我完全認不得那具血肉模糊、和塗滿鮮血的牆面融在一起的屍體,就是邁赫德帕夏。他頭下腳上,以逆十字的型態被釘在那裡,沒有塗上鮮血的地方,寫著土耳其文:

جهاد(Jihad)

那是為了保護伊斯蘭、免於侵略、進行抗爭搏鬥的意思。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字會出現在這裡。

城牆下聚集了看不到止境的蹣跚屍體,他們穿著的是西帕希軍團的裝備。城牆內是不斷遭到啃食的士兵,我們的士兵不斷變成屍鬼。

我只知道,他來了。

※※※

斯格那布教堂地下墓穴中,十六具土耳其士兵屍體,賈比爾已經全數屍檢完畢,唉聲嘆氣。

穆拉很意外,「查不出來是什麼野獸嗎?」

賈比爾又重重歎一口氣,「果然不是『龍』咬的啊。」

「??」

「你想啊,老弗拉德是基督教最後一個『龍騎士團』的團長,他可能會驅使『龍』來攻擊我們的士兵,也是很合理的吧?」

「......」穆拉得按下強烈的衝動,才能夠艱難地把拳頭收到嘴前哈氣。「我只知道你再繼續說廢話,我會先攻擊你──」

「那不是野獸的牙齒,」賈比爾趕忙說,「雖然很詭異,但確實是『人類』咬的,不管是口徑還是齒痕,都毫無疑問是『人類』——」

穆拉一愣,「你是說,基督教的士兵咬死我們的軍人?」

「對……」

兩個人同時被默默坐起來的屍體吸引注意。

賈比爾聰明地彈指,「啊,這個我知道,在伊本阿訇的《驗屍論》(註二十二)裡面有說,如果新屍被貓跳過去的話,會因為毛皮摩擦產生靜電,讓屍體動起來——」

好幾具屍體開始撐手爬出棺外。

穆拉手搭上刀柄,「他有沒有說,屍體什麼時候會自己停住?」

「貓跳過去之後……」

一隻屍鬼衝過來,穆拉把賈比爾往後撞開,掄刀橫砍,那隻屍鬼攔腰一刀兩斷,腐敗的內臟噴出,倒落在地的上半身,卻滾了幾圈,撈住穆拉的腳踝。

賈比爾臉色蒼白凝重,「穆拉,我收回剛才的話——是《一千零一夜》的『屍鬼』。」

穆拉大吼,「快走!!!」轉身又劈開一隻張大血口抱過來的屍鬼。

地下墓穴中,有幾個嚇傻反應不過來的士兵被張口咬死,新血仍鮮,雙眼已翻成血紅色的瞳眸來。

「還活著的趕快出去!!!離開教堂!!!」穆拉大喝,猛然看到手無寸鐵的賈比爾竟沒能先逃出去,雙手發抖,拿著火炬對逼近的屍鬼亂揮。

他來不及拔箭上弩,情急之下,隨便從懷裡摸了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就當暗器射出去,砸中那屍鬼的後腦,那屍鬼竟慘嚎一聲,後腦燒穿,有如火焚。

穆拉又撂倒身邊撲來一個屍鬼,調頭就拽著賈比爾沒命地往上跑。

賈比爾像新發現一樣驚喜地問,「你剛才丟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銀幣吧!」

「果然是銀幣!你知道嗎,鍊金術的文獻記載,銀製品常常當作驅魔的道具,但其實是因為『銀』這種元素可以消毒殺菌——」

「剛剛燒穿他的腦袋最好是消毒而已啦!」

穆拉本以為逃出教堂可以稍微喘一口氣,重整軍隊態勢,專心對付教堂裡的妖魔鬼怪,殊不知教堂外的景象讓他心涼半截。

教堂外是更龐大的屍鬼陣。他們四面八方的慢慢逼近,守在外面的軍官雖然臨危不亂的指揮,勉強維持陣形,但屍鬼前後夾擊,我方士兵又不斷被咬成屍鬼,全滅是遲早的事。

穆拉已經絕望了。他拉過受到驚嚇的馬安撫,「賈比爾,你不是戰士,趁現在趕快逃回去城堡。告訴拉杜貝伊這裡的狀況。」

賈比爾臉色慘白,還沒說話,教堂頂端便傳來一人哈哈大笑。「異教徒!在我們不死軍團面前,還妄想能逃走!」

那正是穆拉遍尋無果的神父。他一躍而下,所踩地面竟入土三吋,穆拉臉色一變,就算是耶尼切里軍團裡面最勇猛的戰士,在這個高度跳下來也要折斷腿骨,挫傷腳筋。果然神父雙目殷紅,竟然也早已不是人類。

賈比爾高聲問道,「為什麼你還能保留意識?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你一樣講人話?這個死人大軍是你支配的嗎?又是誰支配你?」

神父大喝,「閉嘴!穆斯林,你應該到火獄中,去問你的真主!」他又哈哈大笑,「我是侍奉神前的人,數十年來嚴守戒律,不曾有犯。正因為冰清玉潔之身,才能夠得到這個永恆的身體——」

穆拉手炮轟然擊出,正中神父腹部,破了一個大洞。他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穆拉再填彈藥,望向仍然繼續逼來的屍鬼陣,「看來不是他操縱的啊。」

賈比爾卻抱著古蘭經,撥開士兵要到前線。

穆拉大驚,抓住他肩膀,「你要幹什麼!?現在不是滿足你的研究好奇心的時候啊!」

賈比爾聲音和嘴唇還有點發抖,卻有嚴正凜然之姿,「穆拉,我是整個伊斯坦堡精通『穆賈瓦德』的最強誦經師,我是『學士』。如果有你們軍人無法消滅的敵人,那就要依靠萬能至睿的真主;而召請真主的力量相助,就是我的工作」

不等穆拉再擋,賈比爾已站上前線,面對逼命而來的嗜血屍鬼,他一手恭托《古蘭經》,一手振袖打開經書,書頁翻飛;他平眉低垂,半斂雙目,自喉中深處綿綿牽引出莊嚴悠遠的天籟詠唱: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聖光自經書中間一點大作,竟如明月生暉,照開天上沉雲。我們只崇拜您,只求您佑助──

屍鬼趨近,行動益發迅速狂亂起來,賈比爾的誦讀卻如綿綿不絕、無窮無盡,他是天地的創造者,當他判決一件事的時候,他只對那件事說聲『有』,它就有了──

你們在那裏發現他們,就在那裏殺戮他們;一個屍鬼將要碰到賈比爾的脖子,行動卻猛然一僵,並將他們逐出境外,猶如他們從前驅逐你們一樣;如果他們進攻你們,你們就應當殺戮他們──

詠唱的經文鑽入屍鬼眼、耳、鼻、口,在聖茫大放之刻,那些屍鬼紛紛遭受獄火所燃,焚燒殆盡。

過份的人,將受痛苦的刑罰。賈比爾頹然軟倒,穆拉快手提住他的上臂,他大汗淋漓,目光迷離,仍兀自唸唸有詞,真主的清算是神速的。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

穆拉死裡逃生,對於好友賈比爾出乎意料之外的可靠感動莫名,「太感謝了,可是你為什麼會累成這樣?」

賈比爾苦笑,「驗屍完身體不潔,別說大淨(註二十二),連小淨也不能徹底,誦讀經文多少有點事倍功半......」

穆拉二話不說直接把幾乎虛脫的賈比爾扛起來丟到馬上,「趁更多屍鬼來到之前,我們必須趕快回城堡暫且避這一陣──」

穆拉猛然大叫一聲,賈比爾所乘馬兒驚聲嘶叫,差點把賈比爾給摔下來。他定睛一看,赫然是神父竟然拖著殘身敗軀,不知何時來到,狠狠的咬住穆拉頸脖。

穆拉與神父糾纏難分,咬牙猛然伸腳一踢馬屁股,連馬帶人的全送出去,他厲聲大吼,「走!!!到辛地亞塔樓,到那裡的河畔洗手!!然後直接回去,不要再回來!!!」

賈比爾又倦又驚恐地倉皇奔逃,回頭見到濃重夜色和屍鬼的獵殺,不斷淹沒穆拉等人,他又悲又痛,只能咬牙緊抱《古蘭經》催馬逃跑。從斯格那布教堂到辛地亞塔樓,不過是短短五里之距,賈比爾卻覺得長夜漫漫,跑得遙遙無期。終於在夜霧深重之中,隱約瞧見塔樓暗沉高影,他凝神細辨,終於尋到水路,便笨手笨腳地摔落馬來,淒淒惶惶的抱著古蘭經到河邊掬水。

洗到臉脖耳際,才發現整張臉早已都是淚水。

「特別從亞洲跑來瓦拉幾亞送死,真是辛苦你了啊。」死人軍團如夜叉疾行,竟不知何時已經追到自己身後來,馬兒驚慌嘶叫,賈比爾匆忙之際沒有繫好疆繩,此刻早已遠遠的跑開,賈比爾處境更是絕望。神父獰笑著以手指著自己心窩,「別把我跟那些骯髒的死人混為一談。只要不破壞我的這裡,我就能藉無數次吸食人血重生。」

神父驕傲的展示他修復如初的身體和他身後的屍鬼陣,「這些人都是我的血糧!拜你的異教徒弟兄所賜,我才能在這裡將你殘殺!」

當他見到死人之中穆拉等人的身影,賈比爾的淚水被高漲的怒意所蒸騰,他猛然翻開古蘭經文,不由分說正面迎擊,不信道者,你對他們加以警告與否,這在他們是一樣的,他們畢竟不信道──

神父哈哈大笑,「又來了,難道你還能這樣嘮嘮叨叨念到早上嗎?我就這樣在你周身遊走,不近身碰你,你要如何消滅我?」說罷果然抬手止住屍鬼進逼,好整以暇待在經文結界一步之處。

賈比爾誦讀經文抗鬼極耗心神,他因為一整日驗屍之故,身體不潔,儘管做了小淨,終究不能盡展古蘭經清聖之力,心中知道自己不能久持,但是一旦止誦,便是遭到那些墮落的不信者嘶咬撲殺的局面,他無論如何必須咬牙苦撐到最後一刻,才不會辜負穆拉等人的犧牲。

不信道者,將受痛苦的刑罰──雖是夏夜,賈比爾卻冷汗如豆滴下,終身不信道、臨死還不信道的人,必受真主的棄絕,必受天神和人類全體的詛咒──

「被詛咒的是你們土耳其的異教徒!」神父冷笑道,「你將被我們啃食,你的真主又在哪裡看顧你?」

他們將永居火獄,不蒙減刑,不獲寬限──賈比爾的頭腦漸漸昏瞶,神智越來越模糊,結界也收束得越來越小, 神父裂開血盆大口,到他眼前只剩三步之距,他們絕不能逃出火獄!──

神父左胸忽被一刀貫穿,深色的心臟沒有搏動跡象,正如他此刻僵硬凝固的表情。

神父瞠目,「怎麼可能!......」

「不是只有基督徒才守清規戒律,」雙目殷紅、齒牙尖細的穆拉冷冷地道,「蘇丹帳下耶尼切里軍團的最強稱號,不是因為陣前殺敵立功無數,而是因為做僅守伊斯蘭最嚴苛律法的穆斯林。」

神父屍身墮地,終於再起不能。

「穆拉!!!」賈比爾像個孩子一樣喜極而泣,用力拭淚,但仍困惑地望向眼前的同袍,「可是......?你們是怎麼???......」

「就像剛才說的,處子之身似乎即便感染這個屍毒,也不會成為被操縱的屍鬼。」穆拉笑道,「我們既然不再怕那些屍鬼,自然也就讓那些死人再死一次了。」眾人都露出森森的尖牙開朗地笑。

「好......」賈比爾精神大振,雙眼閃亮起來,「好棒啊!你真的變成吸血鬼了嗎?!」

穆拉笑罵,「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賈比爾像明白過來一樣一拍腦袋,「對吼,如果想喝血的話要怎麼辦?」

「我們女戒、酒戒、嚴守五功都做了,還差忍耐一項不吸人血嗎?再說如果真的撐不下去,喝你的就好了。」

「當然可以啊!」賈比爾大方又興奮的問,「那你可以借我解剖看看嗎?」

「不要得寸進尺!」穆拉又好氣又好笑地把賈比爾推著往前走,「趁現在退潮水淺,我們要趕快過河回到城堡,看拉杜貝伊的狀況才是正事。」

他們涉河登岸,正要穿過辛地亞塔樓批夜色行軍,卻被一條據於塔樓尖頂的偉岸人影所懾。

「來了個挺能打的啊。」那個人身披龍紋鎧甲,黑髮迎風亂掃,面目瞧不清楚,卻能見到瘋狂目光之中,有猩紅之色,更有悲怒之意直盯賈比爾。他悄立風中,宛如無重,卻有一方雄主的氣魄。「我就想為什麼城外的軍隊還沒到,便來看一看……沒想到你們土耳其人,還真有本事如何。」

那個「何」字還沒落,身形已經瞬變,穆拉猛然醒覺大驚,「是弗拉德!!!手砲預備!──」

穆拉手臂驀然飛斷,身後士兵更是頭顱、斷肢噴飛,竟是那人渾沒預兆的便撲身急掠而下,如狂風掃落葉一樣衝向陣內,簡直不是人類的姿態。

「你就是『學士』嗎!!」弗拉德五指箕張,指勁沉猛,誓要抓破賈比爾腦顱,「穆罕默德這次又給他好走運,竟然帶上一個伊斯蘭的『學士』──你能破我的不死軍團,我便直接殺你!!!」

穆拉大喝,「保護『學士』!!!我們只要有『學士』,鄂圖曼最後就能夠贏!!!」

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賈比爾在士兵前仆後繼的肉身抵擋下再次得到片刻間隙,朗朗誦讀,東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無論你們轉向哪方,那裡就是真主的方向。

經文結界一沖,弗拉德右手遭到聖光燒焚成灰,真主確是寬大的,確是全知的。眾人啊!我對你們只是一個直爽的警告者。他只是冷眼看自己右臂盡焚,再看結界之中,以肉身替賈比爾抵擋來襲的士兵紛紛消散。

穆拉大驚,才想到自己和眾人都已是惡魔所染之身,根本不能待在聖光所築的結界之中,正要高呼眾人快退,卻又驚見弗拉德竟然無需吸食人血,手臂旋即恢復如舊。

弗拉德冷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還有能不受我操控的吸血鬼......耶尼切里軍團裡面,也有不是沽名釣譽之徒啊。」

他說罷沉步踏出,觸入結界之中的身體灰飛煙滅,旋又復生血肉,週而復始,循環不輟,他裂出殘酷膽寒的冷笑來,「敵軍、我軍、基督徒、異教徒、貴族、平民、老人、小孩、有罪者、無辜者──我已經在戰場上,奪取一切的鮮血。」

凡結交惡魔者,惡魔必定使他迷誤,賈比爾冷汗直流,專心誦念,必定把他引入火獄的刑罰,這是惡魔給注定了的──

「你們土耳其人在這塊土地上造了多少罪孽,我身上便有多少可以支配的靈魂。就看是你先耗盡我的再生能力呢?還是我先奪取你的靈魂,讓真主再失一個子民,永遠不能逃脫我的永世奴役之下──」

他們的內臟和皮膚將被沸水所溶化,弗拉德周身竄騰出洶洶蒸氣,步步進逼之勢卻沒有片刻遲下。

他們將享受鐵鞭的抽打,弗拉德血肉片片翻飛,幾可見森森白骨,卻又立刻重生回去,臉上不變的是瘋狂又慘淡的笑臉。

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弗拉德伸手已要蓋落賈比爾天靈,穆拉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賈比爾心知,眼前不知如何化生、又如何消滅的不死之王,自己已經毫無生機,心想他至死沒有做出有愧真主和先知教誨之事,塵世十八載庸碌一回,徜徉經論學海,結識諸人,已足夠快活,就要在最後一刻,高喊「真主至大」、閉目待死,突然聽聞一人高聲清嘯,迴盪不絕:

「達契亞人的後裔、羅馬文明的繼承者、偉大的米爾恰大帝之孫、教皇座前末代龍騎士團團長弗拉德之子、龍之子、瓦拉幾亞的解放者、穿刺公——巴薩拉布家族的弗拉德三世。德拉庫斯提!

只見衝出夜色的是一騎白馬飛將,有如神龍。看那馬上之人,綴羽白色高帽,身披雪色大卡夫坦,右手高舉銀茫爍燦的聖劍十字架,星月自難掩暉。闇夜雖沉,馬上青年卻俊美出塵,竟不似凡間之人。

「我要求效法七十年前,瓦拉幾亞的埃默爾吉貝伊和偉大的巴賽耶提蘇丹,在此長沙,兩將會談!」叫陣之人正是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蘇丹帳前第一猛將,耶尼切里軍團指揮官拉杜,「你聽見了嗎,瓦拉幾亞的國王!——」

「瓦拉幾亞的國王——弗拉德,我的哥哥!」

※※※

我的本意是混亂弗拉德,果然讓他對賈比爾停下殺手。

「我早已沒有能叫我哥哥的親人,」弗拉德的臉上森寒,我卻看出來有一絲困惑和動搖,「你是什麼人?」

我高舉銀十字架,暗暗希望它在夜色下可以更醒目一點,讓弗拉德的注意力遠離我的部下。「這是二十年前基利亞港口,父親臨別贈你的十字架。你後來又轉贈於我。」

「十年前蘇丹親兵叛亂,你應該已經歿了!」弗拉德顯得錯愕又憤怒,「拉杜!你既然活著,為什麼還穿土耳其人的服飾!?」

我臉上血液似乎一時失去溫度,我向身後的軍隊下令,「所有人聽著!退到我兩百步之外,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我在城內,勉強用火攻壓制了屍鬼。邁赫德帕夏攻城餘下的火炮,因為弗拉德棄城不守還留有很多,月過中天,我才能再率軍出城,要去救還在斯格那布教堂的穆拉和賈比爾他們。沒想到我們在辛地亞塔樓就交會了。

我毅然下馬,向弗拉德走去。他就站在那裡不動,我距離他不過數步,卻覺得每一步都重若千鈞,迎視他的目光就像割面刀鋒。

我到他面前之後,我們好長一段時間只是沉默相望,五味雜陳。他雙頰如削,星目熠熠,卻是鮮血顏色,與我記憶中溫暖如墨的瞳色大不相同。他也用難以接受的目光打量我的裝扮,我讀不出他的眼神是憤怒責怪,還是痛惜失望,但不管是哪個,我都必須咬牙面對。

「......你真的是拉杜,」我們兄弟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面,即便是我也認不得他如今的樣子。「那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我和穆罕默德那個自大狂交戰一個月,你都在做什麼?」

弗拉德的冰冷質問讓我覺得委屈又心涼,「我是耶尼切里軍團的指揮官,我必須參戰。」

他臉上現出憤怒欲狂的扭曲神色,「穆罕默德知道是我,你也知道是我。只有我不知道你還活著,我為了你、為了所有瓦拉幾亞人民苦苦守護的這片山河,竟然最後是讓你和異族人聯手來攻打!!!」

「一個人沒有辦法效忠兩個主子,」我沒辦法讓我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你......你為什麼要撕毀埃默爾吉貝伊,和巴賽耶提蘇丹簽訂的和平?你為什麼要殺死我們派去的使者,還入侵久爾久,殘忍的殺害哈姆扎貝伊?」

「七十年奴役下的和平,還不如血腥的反抗!」弗拉德勃然大怒,「你不應該用土耳其人的蔑稱『埃默爾吉』,來稱呼我們的祖父,偉大的米爾查!他並沒有對土耳其人投降,土耳其人也從未打敗過他。他簽訂的不是戰敗者懇求的和平條約,而是雙方都想要止戰的對等協議!」

「你也不應該使用敵人的語彙!久爾久本來就是我們的,我們的親大哥米爾查二世,早已英勇的收復它!」

「你難道忘了?就是因為我們的父親和哥哥,遭到卑鄙的波雅爾的背叛,父親被斬首於巴托尼,哥哥被灼瞎雙目,活埋在喬爾帕尼山中!我才會被蘇丹派往歐洲、與匈牙利和土耳其人爭奪瓦拉幾亞至今十五年!!」

「殺死父親和哥哥的波雅爾,就是為了土耳其人出賣他們!」

弗拉德的憤怒讓我無措,他的悲痛更讓我無地自容。

「你如果已經忘了自己是什麼人,」他稍微平息沖天怒火後,沉痛的說出讓我心碎的話,「就不要再叫我哥哥,我也當作沒有你這個弟弟。」

「......我......我從來沒有忘記我的根本,」我很想再叫一聲哥哥,但是我沒有勇氣,悲傷又混亂,「可是我在太小的時候就去做土耳其人,不管是喀爾巴阡山,特爾戈維什泰的城堡,還是父親的模樣......我早就記不得了。」

「我只有這個十字架,」我苦澀的握緊手中的十字架,「我在亞洲生活二十年,這是我身上唯一一個能提醒我,我是瓦拉幾亞人的東西。我一直以為,瓦拉幾亞人和土耳其人是朋友,就跟你和蘇丹的友誼一樣──」

「朋友會要求你每年給他錢財、牲畜和男丁?要你大開家門,好讓他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你不聽從他,他便來到你家殺人、直到你順從他?」弗拉德的冷笑讓我不知所措,「那個不叫朋友,那是叫做侵掠者的混蛋。你要效法祖父的協議就是這個嗎,與敵人建立友誼?」

「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我雙手發抖,情緒激動,「蘇丹回去了,我為什麼留在瓦拉幾亞......不就是因為我既不想做土耳其人打瓦拉幾亞,也不想做瓦拉幾亞人打土耳其嗎!」

「一邊是與我臍血相連的生我之地,一邊是養我、教我成長至今的所在。那裡的人,在我應該要知道他們是敵人之前,已經是我的家人和朋友了!」

我痛苦的把問題拋回去質問他,「你要我跟你一樣,一起殘殺我如今的家人嗎?難道墮落成惡魔,就是我們在瓦拉幾亞生存千年的祕密嗎!」

他仰天大笑,像失心發狂一樣,可他每笑一聲,我就無助地越感到他離我好遙遠,我的悲傷就自胸口越疊越高,直到要滿出雙眼來。

「十五年前,我就應該死在瓦拉幾亞的奪位戰爭中;就像你在十年前,就該死在埃迪爾內的親兵叛亂一樣。」弗拉德笑得慘淡,看著我的目光是說不出的淒涼孤寂,「我們得以在瓦拉幾亞生存千年的祕密,就是不惜墮落成惡魔,也對想要支配我們的敵人、永不屈服的意志!」

「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信仰自己的神,收穫自己的莊稼。我們歡迎世界的商人來到這裡,我們對世界有我們的理解,但不是侵略或服從。我們按照自己的法規來統治,我們的主就是這個國家!」

「瓦拉幾亞獨立了嗎?自由了嗎?」我沉默地流淚,已經沒有力氣再做更多抗駁,「你把敵人,甚至自己的士兵和國民,都變成不知道生為何物的死人......這就是你要守護的國家?」

弗拉德此刻慘然痛苦的神情讓我非常不忍,「守護?我什麼都守護不住。我的士兵只能被你們的人海淹沒;我的人民最終只能被你們當作不信者壓迫折辱;我的妻子,只能悲慘的投河自盡。你們只要朝我們吹一口氣,就能把我們吹成碎片。」

「我在巴拉卡的平原失敗了,我死了。但我仍得擔負我的責任,」他恢復初見時的平靜和冷酷,「我反對任何想要支配瓦拉幾亞的鬥爭,我不想要我的手或我的思想顫抖。即使那讓瓦拉幾亞成為死人國度,我也不能在我手上,葬送祖父為瓦拉幾亞人民留下的光榮和驕傲。」

我悲傷得沒辦法看清楚任何事物,我想哀求他不要這樣做,但我沒有任何立場。他是瓦拉幾亞的國王,而我是,土耳其人的將領。

「你走吧。我說過要帶你回來;等你回來──我沒能帶你回家,但我現在已經等到了。我沒有理由在家裡殺死自己的弟弟。」我首度從他尖銳的目光感受到熟悉的一絲柔軟,但那更讓我的淚水潰決。「但是如果下一次在戰場見面,你仍是土耳其人的軍官,我就不能再把你當作弟弟了。」

我知道。我到底想要和他談什麼呢?為了蘇丹,我沒有放棄瓦拉幾亞的選擇,當我察覺他已經以人類的身份死去,我要如何說服死人投降?

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手伸過來,我也無意去做任何防備。當他冰冷的指腹抹去我臉上的淚水,我瞥見他深黑色的指甲,蒼白肌膚下青色的血管,那些都和他的手心一樣冰涼。我終於從陌生的冷酷和瘋狂裡,聽見熟悉的嘆息,「上帝一定是用水造了你。」

我知道這也是哥哥對我最後的疼惜。我毫不猶豫的上前緊緊擁抱住他,「哥哥,我本來是基督徒,最後卻做了異教徒;我是穆斯林,又始終放不掉你給我的十字架。本來兩邊的天堂都不會收我,兩邊的地獄都要我去──哥哥,我很膽小。我只好......」

我懷中冰冷的身體劇烈地痙攣,尖銳的指甲猛然掐捏住我的肩膀,因為突然的拉扯翻落了我的帽子,耶尼切里軍團的軍人標誌。我痛入骨髓,但我知道他更痛。從後背到前胸,我正在把他給我的聖劍銀十字架,刺穿他的心臟。

「拉杜!!!......」弗拉德的利牙就橫在我脆弱的頸側,痛苦濃重的血腥不斷衝入我的鼻腔,我沒有絲毫要鬆手的意思,不管是全力的擁抱,還是繼續刺穿他的心臟。

「我是侍奉蘇丹御前的人,早就不是處子之身。」我悲痛地靠在他的頸窩,唯有依靠他的肩膀,才能撐起盈滿我胸口的悲傷和淚水的重量。十字架已經完全沒入他的體內,「我生必須是蘇丹的忠僕,只好死來做你的奴隸。不管是基督教還是伊斯蘭,天堂還是地獄,除了你身邊,我哪裡都不去。」

「你是不死的君王,如果你就算死也要保護瓦拉幾亞......那就讓我來做你的士兵吧。」

我必須用我知道的方式殺死他,因為我是土耳其的軍人。我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殺死他,如果不能,我閉上眼睛,再也沒有要說的話。我等待他的利牙對我當喉一咬,撕破我的血管,但是我等到的是,緩慢、沈厚地輕輕按在我後腦上的手。雖無溫度,卻很溫暖。

「既然已經回家,」弗拉德在我耳盼的輕聲低語,彷彿安慰。「就不要再走了。」

長夜盡去,東方將白,弗拉德的手垂落下去,我終於淒惶的抱著他的屍身頹然跪倒,痛哭失聲。

穆拉他們來到我身邊,單膝下跪行禮。我淚眼婆娑,還是看得清楚穆拉等人如今的情狀。

「拉杜貝伊,我們要向您辭行。」穆拉雖然已是非人之身,又斷了一臂,但是他看起來是那樣的年輕完整,勇敢無懼。「願真主賜您和瓦拉幾亞平安。」

賈比爾慌亂的說,「穆拉,我說要解剖你是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他的聲音哽咽。

穆拉只是一笑,拋了一枚銀幣給他。「我已經當我打賭輸給你了。要在聖索非亞大教堂,發表撒爾的『替身說』是嗎?你一定要建立一個流傳千年的學說啊。」

「穆拉將,真主是慈憫與吉祥的,願真主降安寧於你,接引你進到他的樂園。」我垂淚道,「賈比爾,穆拉喜歡聽你的誦讀。請你為他誦讀最後一次吧。」

賈比爾不斷的擦著眼睛,紅腫著眼翻開古蘭經。他與穆拉聽同一個伊瑪目上課,是兒時至今的好友,他們一文一武,更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與他同樣不捨,但是我們都知道穆斯林該做什麼事。

當旭日昇起,在賈比爾莊嚴悠遠的古蘭經詠唱中,辛地亞塔樓前的耶尼切里軍團士兵口中誦念著真主至大,還有那些被弗拉德使役的死者,全都在燦爛熱燙的陽光中,寧靜祥和地的煙消雲散。

但是只有我懷中的弗拉德沒有任何動靜。我惶恐不安,不能毀滅的存在,是不是意味著真主連審判也棄絕,讓他以不死之身流亡在這個人世?我本來以為我已經從瓦拉幾亞解放他,但是他卻困在不死的身軀。我的哥哥飽嚐艱辛又痛苦的靈魂,到底要到何時才能解脫?

「我不知道弗拉德跟惡魔怎麼簽訂契約,但是也許我可以對這個契約做小小的破壞,」對神秘學與鍊金術也有研究的賈比爾,反覆檢查了弗拉德兩隻手背的血紋後沉吟,「『赫爾默思哲學(註二十三)』提到,事物的真理是極性──如果他的不死,是因為吞吃的靈魂為他所用,那麼只要在他身上施加新的制約......」

「讓他可以釋放所有支配的死者亡魂,當他只剩下自己的靈魂,他也就不再是不死之身。」

我聽從賈比爾的建議,我將弗拉德的屍身斂入棺中,並填入多瑙河平原的芳馨沃土,我希望在他不知沉睡的多久的歲月中,都能感受到家鄉的氣息。我以自己的鮮血為靈魂的情報,在棺蓋內側寫上鍊金術著作《奇普里希》(註二十四)的開卷咒語:

吾乃赫爾默斯之鳥,噬己翼以御吾心

「賈比爾,我只要直到死去以前,每個新月之夜,都以我的鮮血餵養弗拉德,他就能被人類馴養嗎?」

經過一晚與死人軍團的戰鬥,我軍尚存二萬有餘,仍保有元氣。安德爾阿加將會留下協助我治理瓦拉幾亞諸務,我僅僅送即將返國向蘇丹報告的賈比爾等人到辛地亞塔樓。賈比爾攜了穆拉等人的骨灰,他們必須被帶回去葬於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墓園。

「在我們還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消滅擊敗他之前,您跟他的同源之血,是可能重新鍊成他與惡魔契約的唯一材料。」

我很感謝賈比爾的博學和勇敢,願意為我做恐怕是伊斯蘭律法所不允許的神秘學儀式。我將自從摘下、就不再戴上的帽子,雙手珍重的交給他。「請替我帶給蘇丹。他會明白,我必須做瓦拉幾亞人的國王。」

我從此沒有再離開瓦拉幾亞,儘管我最思念的是遠在亞洲的家鄉和蘇丹。

弗拉德平靜的躺在棺中,歲月在他的身體停止流動。我蓄起鬍鬚,娶了穆斯林的公主,做了基督教的國王。我允許瓦拉幾亞人繼續擁有他們的基督教教堂,並在他們的同意下興建清真寺。我除了是基督徒的模樣,但仍然勤於五功,稱念真主的名。

瓦拉幾亞成了帝國的附庸,但我懇請蘇丹在這個國家能夠重新站起來以前,暫時免除對帝國的義務。

當手腕上的鮮血滴落在弗拉德微啟的口中,我並不知道這樣平靜的日子只能持續短短的十三年。在我死後,瓦拉幾亞依舊不幸地成為歐亞強國的爭奪之物。然後弗拉德將在布蘭城堡地底的黑棺之中,孤寂沉睡五百年,直到一名叫做哈克的英格蘭律師來到這裡將他喚醒;而另一名叫做凡。赫辛的荷蘭醫生,終又使他成為英國皇家騎士團「Hellsing」機構,對抗反大英帝國及新教的反基督怪物最強王牌。

此後世人但聞吸血鬼之名,只知德古拉(Dracula);若說起處理吸血鬼怪物專家,人必稱阿卡多(Alucar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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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9 篇留言

洛雅.愛的戰士
雖然沒有看過那作品,但整部其實真的當原創看(x

11-24 23:40

鯤島囝
哈哈哈實驗大成功!這樣我應該可以拿來騙別人ㄅXDDDD11-24 23:45
鯤島囝
而且有看原作的讀者也沒發現竟然是同人,我好驕傲(*˘︶˘*).。.:*♡11-24 23:56
大帝
從這篇的文字和劇情鋪排上,可以看出這是一篇功力十足的文章。其實這篇文章讓我十分驚喜,當初出題的時候有想過幾個比較可能出現的發展,不過我真的沒有想到可以用這個方式在符合題目規範的情況下從對立面來描述一個故事。

這篇文章的高潮應該是弟弟的矛盾,可以看出你在這方面的用心,不過我覺得其實可以從更早就開始鋪排這樣的矛盾,這種回到故土卻面對敵人的反差。你在前面提到了分離的過程,不過假如在中間放入更多的心裡描述,會讓這個矛盾的塑造更加飽滿。

另外一個讓我覺得有點違和的地方是宗教問題,我對伊斯蘭教不熟,不過吸血鬼似乎是個比較屬於基督教文化中的怪物,用伊斯蘭教的學者的洗禮詠唱對付吸血鬼總讓我覺得一種異樣感XD

總之,除了矛盾的塑造可以更飽和、後面的奇幻有點違和以外,我認為這篇文章是一篇非常棒的文章,尤其對那個時代的歷史與地理算是蠻用心的。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一篇同人,我也沒看過原作,或許我看了以後對於奇幻的部分會有不一樣的想法也說不定XD

11-26 14:17

鯤島囝
謝謝大帝的點評XD不瞞你說,創作這篇故事的時候,我有三個要驚喜的對象,一個是非原作粉,我提供的是故事最後的爆點,第二個是原作粉,最後才揭露竟然是Hellsing同人,第三個要驚喜的就是大帝你啦哈哈哈,我很高興這個國王弟弟的安排有驚喜到你!鄂圖曼帝國專門以征服的基督徒血貢擴充軍力是非常經典的政治手段,也是中世紀基督伊斯蘭世界衝突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之一,弗拉德之所以能夠把橫掃東南歐的穆罕默德玩到怕,就是因為他也是血貢待過土耳其,很了解這個帝國的玩法。這個創作是受到魏德聖導演拍KANO的啟發,「有時候歷史本身就是非常精彩的故事了」

拉杜的矛盾我用隱晦方式處理,有三個原因。一是受到原本第三人稱說故事的方式的影響,二是那些矛盾都是相當難堪的處境,三是拉杜本身是感性卻內斂的人,他面對這狀況選擇的態度比較低調也比較迴避。然後再加上整個故事時間只有從第一天白天到第三天晚上的跨度,佔領首都城堡、搜尋國王、士兵失蹤等狀況接著來,拉杜其實已經在非常高度緊張的情況下,偷偷用禮拜或追悼的一點點私人時間跟自己對話表露心聲。所以非常謝謝大帝的具體建議,這一點沒透過讀者回饋是真的不知道呈現的效果如何,我會再思考如何把拉杜的矛盾營造的更飽滿的問題。

然後你點出來違和的地方我整個大笑XD完全沒錯!吸血鬼是基督教世界的怪物,作為死人卻留在人間,本身就是對基督教的挑釁。伊斯蘭世界的怪物是《一千零一夜》的屍鬼,屍鬼也吸食人血,還會食肉,死活人都可能捕食。但是東方的屍鬼和西方的吸血鬼是不是一樣的存在,一直都有爭論,我在作品中也保持開放的討論空間,所以你會發現,古蘭經都沒辦法幹掉吸血鬼,只有消滅屍鬼XDDD

《不死之王》裡的吸血鬼有弗拉德、他的樁腳神父、還有穆拉等人,弗拉德是最強吸血鬼,讓他陷入沉眠的是基督教的是聖劍銀十字架,神父是低階吸血鬼,被同變成吸血鬼的穆拉戳出心臟就會死亡。而讓穆拉等人灰飛煙滅的不是賈比爾的誦讀,而是早上的陽光。高低階吸血鬼殺死的難度不同這就偷用Hellsing原作的設定,穆拉等人曬太陽化灰就是普遍認為吸血鬼的剋星了。

我真的很高興這個小彩蛋被你抓出來XDDD然後被你說感覺不到是同人我也覺得很受鼓舞,我一直在努力的就是寫作可以獨立閱讀的同人故事,除了給原作讀者耳目一新的閱讀樂趣,也希望非原作讀者可以不被任何門檻影響享受閱讀故事的過程,當然如果可以幫原作推坑就太好了哈哈哈
11-26 15:03
黑衣大閒者LKK
對於鯤島哥,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該提什麼意見XD

但這篇文章我真的很喜歡。
雖然開頭那些看起來像是在解說的片段讓我很…消化不良。
因為我更喜歡用「情境」或「劇情」,更甚是「交談」來帶動解說部分,這樣才不會覺得說是在看教科書之類的東西。

當然,各有利弊,這也只是我的一點點小想法,整體故事上無論是劇情或者文筆,在下都自嘆不如。也學習到了很多。

另外也謝謝鯤島哥上次的評文,還有這次特地到小烏來留言。我是真的嚇到了XDD

十分感謝你^^

12-05 02:56

鯤島囝
小屋留言我也在這裡一起回,謝謝LKK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先前還沒怎麼有機會有更多互動,發現竟然被收藏,一定要特別跟你表達感謝跟感動。因為這篇故事其實在我看來是有點危險跟可能不討喜的,最大的理由是男主角是同志,而我始終不太確定巴哈的讀者會不會有情感上的反彈,雖然我不管是二次元還是三次元都無意迎合任何一種族群的口味或是照顧他們的情感,可不瞞你說,我其實在創作完這篇故事有預期可能會因為那樣的理由而不被喜歡。因此,像你這樣願意告訴我喜歡這個故事,還有所有喜歡這篇故事的人,都讓我非常感激也很感動。感激感動的點對我來說不只是喜歡這個作品,而是讓我感覺我想傳達的那份跨宗教、跨族群、跨性別、甚至是跨政治立場的情感被理解了。我總是覺得一個真正懂得愛、理解何謂人類最高貴情感的人,他不會做出迫害別人的決定。我要寫的拉杜就是這樣的人,而這一點是他哥和蘇丹都望塵莫及的。

然後那些像在解說的片段讓你消化不良真是抱歉><趁你提到的機會我也來分享我安排讓拉杜用第一人稱說這些硬派敘述的理由。拉杜是毫無疑問的精英,不管是作為軍人還是政治領導人都是,所以在描寫她的感性和柔軟之餘,我也很重視去寫他「如何理解並分析狀況和環境」,這是一個經過扎實君王精英教育的人會具備的素質,他的思考和判斷是不容鬆散和失焦的,他的思維本身就會是高度精密的資訊,而教科書也是高度結構化的知識內容,讓你有這樣的感受,我一來覺得自己似乎成功一半,但一來又在想我也許可以在這個前提下朝向更平易的文字表現和親近的閱讀努力。

我上次那個是筆記啦不是評啦你就當我在找你聊天,不要被我嚇到啦!XDDDD

再次謝謝你喜歡這篇故事^^12-05 09:13
伏流也
看完後 我的第一個感想
在訊息量過多的狀態下,做出這麼緊湊的連貫
實在是讓人很難消化,即使這樣
我還是對兄弟的擁抱感到動容,即使這之中伴隨著許許多多可言喻、不可言喻的因素
不過鯤島姊對於故事的細節、情報都非常謹慎
前半段薄弱的情感交代是小小的遺憾 在後半段爆發的感情
或許讓人感覺突兀 可是優良的敘寫技巧掩蓋了這點
收尾的交代也處理得很好 最後兩句更使人有了留了後話的感覺www
對話有些莫名戳中笑點www雖說如此,有幾句對白瞬間將我帶入到那個場景
例如:「我的老虎,如果特爾戈維什泰城堡住不習慣,就回來伊斯坦堡。」
當然不止這句 不過相當符合時宜的對白的確有畫龍點睛的效用
而重複兩次的──『上帝肯定是用水造了你。』
令人感嘆萬千,彷彿佛拉德就在我耳邊嘆息一般
這裡堆疊出情緒的最高峰
看得出來鯤島姊很用心地在裏頭埋了許多伏筆 製造了許多對立
對訊息量過大是無法掩蓋的致命傷
伏某這次發表的拙見就到此結束了
不過到後半段的時候,會很慶幸自己硬是將前半的部分吃下來
再次向淵博的鯤島姊致敬 話說欠過年的評文 真的很不好意思(低頭
謝謝鯤島姊這次的投文 伏某成長了不少

01-03 20:24

鯤島囝
謝謝伏流!也謝謝你這麼誠懇的跟我分享你的閱讀感受,

《不死之王》在「陌生的文化」、「久遠前的歷史」在文字表現上都有「難消化」的回饋,考慮到這兩點故事特色和我們的距離,如果能夠有更長的篇幅在故事中做更親近的解釋、稀釋文字的訊息量,或許是我在下次類似的題材可以嘗試的方向?

我真的很開心也很喜歡伏流的回饋!你的回饋除了對故事的評論,還有對故事跟我分享你個人的觸動,這點讓我非常感激也很感動!你也在寫故事,想必很能明白讀者就故事內容跟你分享對人物、情節、對白的看法,那種快樂吧!我也很高興有些對話能戳中你的笑點哈哈哈XDDD

很謝謝你特別分享出來那兩句對白,那確實是我的用力之作。我一直努力如何設計一句簡單的台詞,就足以勾勒人物的情感或形象,我受到影響的是很多作品的閱讀觀賞經驗,例如《教父》「我會給他無法拒絕的條件」僅僅是這樣一句看似平淡的話,優雅斯文的從大父口中說來,背後意味著的卻是能夠支配人的意志、使人任其驅從的力量啊!

你太客氣啦!你年前才是忙翻了,在這麼忙的時候、之後還撥空幫我評文,我這邊才非常感恩的好嗎!然後千萬不要跟我致敬啥馬的,伏流的筆觸表現出獨到的平實細膩和觀察力,韻味相當豐富,這是我引以為憾還學習不來的特質。請你也不要氣餒,繼續寫作下去啊!01-03 20:55
湛藍琴海
評文傳送門: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3877655
鯤島姐久等了,請笑納><

02-04 18:14

鯤島囝
哇哇哇!!謝謝!!!然後被琴姐叫姐我會折壽啦!請隨便叫我就好了,我我我的資歷應該在你好幾條街後面喔!02-04 18:17
赤紅時夜
這是一部相當具有野心的作品,也以更周全的知識潤飾著這段夾雜在歷史中的奇聞軼事。

概念上是一個相當正統的故事架構,但少見於在如此寫作上鉅細靡遺地談論著當代的人文背景,至少就個人而言大量使用當代文化事物的詞彙,已經給予了讀者相當豐厚的知識傳遞與概念表達。

尤其是在現代的東方,對比著古代基督教的東方,距離與文化的隔閡,使人們還很難做到彼此理解或者至少在於產生興趣以及對未知不再抱持無趣的心態。

不過講起來,使用到如此文詞註釋的地步,也代表著雙方的距離是如此之遙遠。


大體上,這是在談述德古拉吸血鬼的起源故事,背景圍繞在帝國與藩屬國之間永遠不平等的型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以及巴爾幹半島上眾多屬於基督徒卻淪為穆斯林帝國的附屬,表現著東西方兩大強權之間持續不斷對抗的張力與惡鬥。

穿刺公是在這一連串的血鬥與權力交替下,一個以血腥虐殺出名的領主,搖身一變成為了與惡魔簽下血契的怪物。而當我們藉著基督徒的血貢以及周邊歷史的印記,看著這悲痛不已的歷史怎麼成為如噩夢般,一個萬世魔鬼的起源之地。

這部故事帶著後勁,隨著事件更加撲朔迷離,隨著從起先一位叛國者的角度回到了家鄉,與自己國度的同胞交戰。人有太多的無奈與哀傷,正如人們無法選擇出身的必然,這些起出懵懂無知的孩子也勢必得懂得成長後,背負抉擇的苦楚與責任。

矛盾與哀愁讓這部故事有著許多獨特令人動容的旋律,同時與主的對話,信仰與正道的追求,讓這些俗人成就不凡。


個人能對這背景觀有著程度的瞭解,也是略有讀過部分的書籍提到了這段歷史以及難分難解的恩怨情仇。那段中東帝國的歷史,是自西元以來權力典範轉移之中的一段不短的歲月,將近一千年的興盛與偉大不凡,可說是人類歷史中不容輕忽的過往。

只是隨著典範轉移以及現代地緣與全球政治的話術權,這些偉大帝國的影子已不復存在。曾幾何時它也是個古老的帝國,有著權力不可否認的地位,以及為了權勢與信仰不斷征伐殺戮的歷史悲歌。

個人挺喜歡這種具有一定程度歷史作註的故事,也讓觀眾有機會去接觸一些古老卻新穎的事物。至少這些還不算是常識之一,而是古老遠方的信物。

講了這些,個人也比較會談那自己較熟悉的區塊,而關於故事,它很值得那些不會畏懼字數且喜愛增廣見聞的讀者一閱。

以上是對《不死者之王》故事的淺談。

04-11 20:46

鯤島囝
謝謝赤紅的討論!我很高興看起來這個故事合你胃口,平時看你介紹的也大都是人文社科的書籍,其中有不少是不算親切的學術概念,這篇故事雖然僅僅是異文化的巡禮,不管是文化厚度還是知識內涵也都是我的皮毛的涉獵和消化,目的無非也是希望這樣的歷史、文化能夠透過故事跟有緣的讀者聊作介紹。我最希望的是即便是不同時空、文化信仰、政治立場,人與人的情感、什麼是最重要的事物,能夠跨過那些藩籬交流理解,進而受到感動。

你這段留言有好多段文字都讓我跟讚嘆也很受到觸動,「使用到如此文詞註釋的地步,也代表著雙方的距離是如此之遙遠」、「悲痛的歷史成為萬世魔鬼的起源之地」、「追求信仰與正道終究讓俗人成就不凡」這幾個段落,尤其讓我非常感動,對這篇故事沒有深沉的體會和對角色的細膩理解,是不會寫出這樣的體會的。喔喔喔喔我好高興Q___Q

最後謝謝你幫我為這部作品點出適合閱讀他的讀者^___^04-11 21:44
黑瀾調
1.我喜歡的段落

  他輕輕推開大門,才發現並不是全掩上的。他暗暗冷笑,基督徒做事這樣不周全,無怪只能被我們千秋萬世的鄂圖曼帝國統治。聲音已經進了下面的石窖,艾力更確定了心中推想,肯定是有陰謀藏在石窖之下。他進來前早已適應黑暗,不帶火把,偷偷摸下石階,打算來個出其不意,一舉擊殺,最好能抓一個活的,回去好好審問,還有何同謀。
  陌生的羅馬尼亞語從破碎的低語,變成意義不明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低泣。窖內火光閃動,但是艾力側伏的角度,無法從投影看清楚人數有多少。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好像是根本一開始就只是一個人在講話而已,艾力越想越覺得奇怪,基督徒有這麼無聊,半夜到教堂地下室禱告嗎?
  他頭探出去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披著一頭狂亂的黑色長髮,身子罩在破爛的血紅色大披風下。那是瓦拉幾亞王后停棺的地方,艾力今天才打撈上王后的屍體,他認得那是王后,因為那個男人把王后從棺裡抱出上半身來,艾力剛好可以看到王后死白又浮腫潰爛的正面臉孔。
  艾力以為那個男人在親吻王后,他瞬間覺得非常噁心,差點要把剛剛喝的酒全吐出來。可是不對,那個男人只是維持一樣的姿勢,頭顱埋在王妃的頸脖,他似乎在顫抖。
  艾力忽然覺得他知道這是什麼人了。他按捺不住狂喜,手心的汗沾濕刀柄,但是他握刀的架式和角度非常完美。
  砍了這個男人,我至少可以做到能騎馬的位置。

我喜歡這一段流暢的敘述與運鏡,可以跟著士兵的視角緩緩地取得周遭環境的訊息。羅馬尼亞語帶來的疑竇、不安、神祕,還有發現弗拉德時的心境轉折,他的噁心與恐懼消散殆盡,轉而驚喜地貪求功名。這一段話相當生動的呈現他的心情轉折。

04-24 12:05

鯤島囝
好開心你喜歡這段!這篇故事後面太爆炸,再加上前段外語音譯多對讀者並不友善,但是這裡確實也是我非常喜歡的橋段之一,除了有營造懸疑(誰啊他)恐怖(屍體蜈蚣)還有點題跟承接開篇失蹤的國王、埋下伏筆的功能。總之真的很高興你挑這段!^^04-24 12:20
黑瀾調
2.我喜歡的角色或對話

  他來不及拔箭上弩,情急之下,隨便從懷裡摸了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就當暗器射出去,砸中那屍鬼的後腦,那屍鬼竟慘嚎一聲,後腦燒穿,有如火焚。
  穆拉又撂倒身邊撲來一個屍鬼,調頭就拽著賈比爾沒命地往上跑。
  賈比爾像新發現一樣驚喜地問,「你剛才丟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銀幣吧!」
  「果然是銀幣!你知道嗎,鍊金術的文獻記載,銀製品常常當作驅魔的道具,但其實是因為『銀』這種元素可以消毒殺菌——」
  「剛剛燒穿他的腦袋最好是消毒而已啦!」

穆拉和賈比爾搭檔的對話相當有趣。兩人給我的感覺都是踏踏實實活在中世紀背景的角色,但又穿插著輕鬆、不會讓人覺得文謅謅的口語,和之前相比可以形成反差卻非常自然,我覺得這篇文在語言上真的下了不少功夫!

3.我不喜歡的一件事

在神父和穆拉對抗弗拉德時,那裡應該算是劇情的高潮吧,然而此時主角的存在感又謎一般的消失了(不知為何,我一直覺得他的存在感很低,花了很多篇幅才終於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等他終於出現時,竟然是出來收人頭…………這讓我對他沒什麼好感

4.關於這篇故事內容或角色有任何想問的問題嗎?:3

我很好奇為什麼要把這篇文寫成同人?因為只要沒有最後那段,這就是篇完完整整的原創文章,就算是因為hellsing發想的故事,硬是加上那一段,好像也有點……多餘?
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看hellsing了,所以也很難釐清故事裡和原作的聯結有多少,但我對這篇作為同人文的感覺實在不太樂觀,看不見原作的影子,真的算是同人文嗎?又為什麼要把它寫成同人呢?是故意的嗎?這真的是讓我很困惑的一點

04-24 12:05

鯤島囝
2.謝謝你的稱讚!XDDD
3.神父沒有跟穆拉一起戰鬥喔,是賈比爾和穆拉一起,先打神父再打弗拉德。原來你閱讀起來覺得主角存在感不高嗎?整個第一二章幾乎都是主角第一人稱,是哪個部分讓你感覺不到他的表現呢?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回饋,我覺得很有意思。你願意說明更多嗎?:)
4.與同人的連結是貫穿全文的屍鬼和吸血鬼設定,那並非我的原創,而「非處子被咬會變屍鬼」也是耕胖首創的說法,更是Hellsing的基本設定之一,基於這個原因無法將故事當作原創,因為延用了基本設定。再加上這篇故事本來就是我準備中的Hellsing龐大同人故事的其中一段篇章,考慮到故事的脈絡依然和原作密不可分,所以才會在尾聲做這樣的連結。但是我認為你提出的感覺「感受不到原作的影子」「最後的扣接多餘」很重要,提醒我可以再思考不論原創同人,就一個獨立故事來說這樣的扣連收尾是否需要。另外,這篇同人讓你看不到原作影子,我覺得是達到我希望的效果,同人元素跟彩蛋一樣不必一定非得要被發現,沒發現不影響閱讀理解,有發現增添趣味,我希望重要的是讀者能享受閱讀故事本身。

所以再次謝謝黑瀾豐富的回饋!好開心:)))04-24 12:37
RacSin
非常精彩的中篇作品,老實說前一陣子在鯤島的推薦下有來稍微翻過這篇作品,然而前段如同歷史課本般的設定敘述直接讓我棄文了,然而最終老天還是沒有讓我和這一篇優秀的作品擦肩而過。
然後在這裡先聲抱歉了,因為說真的,鯤島最期待的評價部分我只能說……無從評起,整篇的劇情結構到戰場的描寫都完整到無可挑剔的程度。總而言之,我非常的喜歡這篇文章,也期待鯤島未來還會有如此優秀的架空作品(老實說是架空還是同人我不大清楚),以上,感謝招待。

06-01 07:32

鯤島囝
謝謝喜歡!不用抱歉啦XD不是評論也沒關係,我很歡迎亂聊天WWW不過你好像是第一個特別把戰場描寫抓出來講的讀者,雖然這篇不是戰記故事,嚴格來說比較算是戰鬥場面,但覺得這樣表現OK我也很開心(<愛看戰鬥的人
這篇其實是Hellsing同人,但內容基本上99.99999原創,只有吸血鬼設定是原作,其他人物關係 人設 歷史文化背景都是參考瓦拉幾亞歷史,所以應該不算架空,比較像歷史的奇幻改編?06-02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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