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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仁至慈的真主,請您赦免我的罪。
我以您的仁慈和智慧之名,為不信者(註一)指途正道,才背負聖劍銀十字架;我無意羞辱女人,我願向敬愛的蘇丹一生奉獻忠誠,榮耀真主一切降示的真理,做聽從行善的信道者。
我求您祐助,求您引導我們上正路。一切讚頌,全歸真主。
真主至大。
我頂禮完畢今日的晡禮(註二),以充滿懺悔和虔敬的心情起身。巴拉卡(Bărăgan)的平原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我認為我奉命支援的依薩克阿加(註三)率領的西帕希騎兵團(註四),和弗拉德的戰鬥應該往南推進到席那亞的丘陵區了。
我的副官──有著方正堅毅的面孔和嚴謹性情的保加利亞人穆拉,正在幫我收拾禮拜毯。他本來不需要這麼做,但是他總說,做我的侍從已經習慣了。
「穆拉將,」我應該讓真主賜予他的才華,在巴爾幹地區立下勛功,榮耀蘇丹。「你今晚在這裡設營,盯哨喀爾巴阡山區。明日替我帶回依薩克阿加的捷報,還有弗拉德的下落。」
「將」是對小孩親暱的語尾稱呼(註二十六),我不經意流露的習慣,果然也讓穆拉一向木然的臉上有了微妙表情。「拉杜貝伊,請不要再用『將』稱呼我了。」不過他也並未在這個細節上停留,「您要去哪裡?」
「我要帶一百人快馬馳回特爾戈維什泰(註五)。弗拉德一向受到瓦拉幾亞的百姓愛戴,我恐怕邁赫德帕夏(註六)會遭遇一些不順遂。」
弗拉德在六年前成為瓦拉幾亞的領主後,遲遲沒有回應帝國的善意,也就是自瓦拉幾亞數任以前的領主埃默爾吉貝伊(註七)開始,每年例行的友好象徵:三千枚紅金幣(註八)、四十匹母馬、四十隻鷹、還有基督徒的血貢。
蘇丹的寬容也是有限的。他在這個月初遣使到瓦拉幾亞,並且讓哈姆扎貝伊率領一萬精兵渡過黑海,陳兵在保加利亞的久爾久。但是弗拉德卻殺死了我們的使者,入侵久爾久,連同哈姆扎貝伊的一萬將士,還有無辜的保加利亞、土耳其穆斯林平民,屠殺殆盡。
當使者和哈姆扎貝伊被釘上數支鐵釘的頭顱送到伊斯坦堡(註九),蘇丹決定揮師攻打瓦拉幾亞。我隨著蘇丹親征的十五萬大軍,在黑海西岸登陸,佈陣多瑙河東岸的基利亞港口。這是我睽違二十年後重踏故土,當年惶惶離開,我連將要前往的是我如今的棲身情繫之所,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哥哥牽著我的手,與港口岸上面目模糊不清的父親兄姐道別。我現在已經不恨父親,成為帝國的血貢,本來是基督徒子弟的義務,我們唯有如此才能沾溉真主的恩澤,並且盡到守護和平的責任。
但是我當初確實悲傷於父親的拋棄。如今穿戴在身、樸實又整潔的土耳其人服飾,也曾讓我很不習慣。埃迪爾內的皇宮太醫為我做割禮,更讓當時年幼的我既疼痛又委屈。我開始按五課禮拜,聆聽伊瑪目(註十)講授《古蘭經》和先知《聖訓》。這一切加諸於身的變化,我無能為力,但也懵懂順受。
哥哥要前往歐洲參戰時,我覺得全世界,彷彿都要棄我而去了。
『上帝肯定是用水造了你。』
我在哥哥漆黑如墨的瞳眸看見嘆息,還有自己徬徨無依的淚臉。哥哥看起來像父親一樣高大,似乎一轉身,我就要永遠失去他。他把偷偷藏匿的、長有五寸的聖劍銀十字架項鍊,掛到我的脖子上。
『我們現在做土耳其人,但裡面流的仍是達契亞人獨立的血,還有羅馬的榮耀。我們不能忘記向神祈禱,』每次我怯懦地哭泣的時候,哥哥總是直接用手抹掉我臉上的淚水,我在他掌心的溫暖感到愛和安穩。『我們不能向敵人卑躬屈膝地去統治人民。我們不能用謊言和欺騙,玷汙自己和人民的靈魂,強迫人民去服從異族人。』
『我一定會帶你回家,回到喀爾巴阡的山坡,踩上黑色肥沃的多瑙河平原。我一定會等你回家,我們要在那塊豐美的土地,繼承我們得以生存千年的祕密。』
在我們將主力軍隊送到多瑙河的北岸,在布勒伊拉紮營的夜晚,弗拉德對我們展開夜襲。穆拉告訴我弗拉德恐怕是挑錯了營帳,殺死了兩員軍團長。穆拉機警的利用弗拉德認識耶尼切里軍團制服這一點,將他引到邁赫德帕夏那處,戰鬥直到清晨,西帕希騎兵團已經奉蘇丹之命追討弗拉德而去,邁赫德帕夏則領旨進攻瓦拉幾亞首都特爾戈維什泰。
邁赫德帕夏拿下特爾戈維什泰的同時,蘇丹本陣也在進發的路上,看見道旁令人恐怖驚駭的慘忍情景。
綿延而去的矗地木樁似乎沒有止盡,上面刺穿的有土耳其人,保加利亞人,瓦拉幾亞人;有士兵,有貴族,有平民;有長者,有女人,有小孩。禿應在啄食他們的腐屍,嬰兒被刺穿在他們母親的肚腹,土耳其的軍官被剝去衣服,鳥兒在沒有頭顱的頸口築巢。
空氣中舊的腐臭和新的血腥,提醒我們這些飽受殘虐的身體,如何折磨我們的靈魂。我們的士兵有的伏地嘔吐,有的跪倒悲嚎,更有以慘淡蒼白的臉色,顫抖著誦念真主之名。我淚流滿面,不顧自己是耶尼切里指揮官的身份,向蘇丹請求留下,替這些信道者兄弟姊妹,與不信者收埋。
蘇丹仰天長嘆,刀雕斧鑿的英偉面孔,流露的是與他的飛揚風采不襯的蕭索慘然,「無論是怎樣的人我都不害怕,但惡魔是另一回事。」
蘇丹命文官取來筆墨書紙,快速潦草的寫了幾個字畫押,上好捲繩親自交給我。「我讓你留下四千親兵,告訴瓦拉幾亞的人民,他們應該換人做國王。」我親吻蘇丹的靴子,尚未起身,蘇丹已將他的雪豹皮草卡夫坦(註十一)解下,披在我的身上。
「我的老虎,如果特爾戈維什泰城堡住不習慣,就回來伊斯坦堡。」
於是我兵屯喀爾巴阡,監視巴拉卡,但早先派了斥侯(註十二)通傳、將追擊弗拉德殘兵在平原交戰的伊薩克阿加,過了一天,卻仍沒有任何他和軍隊的消息。
布蘭城堡已經被投降的瓦拉幾亞波雅爾獻給蘇丹,邁赫德帕夏又兵進首都,弗拉德不可能東進北逃到摩爾達維亞境內,更不可能回到我們佈下天羅地網的特爾戈維什泰。
弗拉德只能往北,逃回父親效忠匈牙利皇帝時獲賜的錫吉尼沙華,但是他必定會先遭遇臣服蘇丹的弗拉格什總督,與伊薩克阿加的夾擊。
經過日前的夜襲,我們十五萬大軍損折八千,弗拉德一萬精兵只剩不到五千。他已經註定敗了,我讓穆拉牽來我的馬,請他替我點兵一百,還有帶上賈比爾。
賈比爾興沖沖的過來,有點笨拙又有點忙亂的在穆拉輔助下上馬。
「拉杜貝伊,我在南面的平丘,發現一處遺跡。」這個月剛滿十八歲的他,才剛開始在唇上蓄起兩片薄鬚,但清澈無染的目光,仍與未脫稚氣的面容一起,不能掩蓋好於探問未知的赤子之心。「難道那個就是一千兩百年前,達契亞人建造的城堡一隅嗎?」
穆拉幫我回答了他的問題,「那個只是異教徒的牧羊人沒修葺的破小屋而已。」
賈比爾是我的隨軍喚拜官(註十三),是化學家、外科醫師、歷史、神秘主義和鍊金術狂熱者,更是一名精通「穆賈瓦德」(註十四)的學士,他年紀輕輕,便已做了聖索菲亞大教堂(註十五)伊瑪目的「穆安津」(註十六)。他誦讀的《古蘭經》特別的莊嚴悠遠,彷彿真主借他的身體重返塵世宣道,往往能撫慰我罪咎不安、又悲傷疼痛的靈魂。
尤其在收埋了超過兩萬多具悲慘的屍體後,我希望今天在特爾戈維什泰的昏禮(註十七),能夠聆聽賈比爾虔敬至誠的誦讀。
賈比爾又對地上頃軋亂疊的草石塵土,有了新的趣味,「我腳下這塊地方好不自然,像是有人刻意弄出的樣子。該不會這裡施展過什麼神秘儀式,而這就是殘留下來的魔法陣?」
「不是,那個只是你毛手毛腳的上馬,讓馬兒不安亂踩的痕跡而已。」穆拉幫他扯好腿部鞍帶,以免他途中摔落。
我們來到可以看見城堡狼煙的地方,便見到我們的士兵在護城河中打撈起一具屍體。
「這是什麼人,蘇丹忠勇的戰士?」我驅馬上前,問正準備運屍入城的士兵。
「是弗拉德的新王妃,」那士兵對蘇丹賜給我的華貴卡夫坦流露困惑和謹慎,「在邁赫德帕夏敲破城門的時候,她就抱著石椅,跳河自盡。」
弗拉德的第二任妻子,我只知道她是匈牙利的附庸國,特蘭西凡尼亞公國的貴族淑女。她的衣著端正整齊,臉上竟無溺斃之人的痛苦神色。她一定非常愛他,以王后之姿等待弗拉德的戰鬥結果,做好毅然赴死的覺悟,毫不倉皇匆促。
「你們奉命如何處理國王的妻子?」
「邁赫德帕夏說,尋到屍體後,剝光她的全身衣服,將她刺穿在城牆,摧毀弗拉德的自尊和戰意。」
「先知教誨我們要善待死者,你們應該送還王后遺體,給他們投降的俘虜。」我不能讓真主的子民也變成惡魔。
我明白我的說法令士兵感到混亂,「可是他們是戰敗的異教徒。」
「王后不是戰士,就不應該遭受戰俘一樣的對待。」我可以理解邁赫德帕夏的心情,被弗拉德殘忍殺害的哈姆扎,與他自少年時起就追隨先帝,一起收復被突厥人奪走的安那道爾全境,他們是供職我朝三十年以上,以命換命的戰友。但是羞辱基督徒的王后,會令他們像土耳其人痛恨弗拉德一樣,痛恨我們。「你們回稟邁赫德帕夏,他接管特爾戈維什泰,諸務繁重。王后之事請讓我來替他分憂。」
那個士兵非常謹慎,「王后的事情,恐怕我們得先回報邁赫德帕夏──」
他被隊長模樣的低階軍官一扯,我聽見他們快速的耳邊碎語,知道他們從蘇丹的所賜的卡夫坦和我的軍服顯示的軍階,明白我的身份。他們不再對我的決定遲疑,恭請我入城。
在進到城堡之前,我讓人召來斯格那布教堂的神父,請他們為王妃安葬。斯格那布是弗拉德所建的教堂,裡面安葬多位瓦拉幾亞領主和眷屬。教堂山牆和屋頂的十字架已經被摘下破壞,內部的所有撒爾像(註十八)悉數被摧毀,守在這裡目睹一切的基督徒,眼神無法不流露對我的詛咒和痛恨,我能明白。
城堡文書庫房、國王寢房、廚房糧倉、武器庫、水井都有破壞的痕跡,破壞的人讓有心者不能解讀弗拉德之前在這裡的作戰準備,也不能使用最完整的城堡功能。我直到看見埃爾默吉貝伊的大幅肖像,才依稀有些想起昔時的景色來。
邁赫德帕夏得知我對王妃的安排時,他正在審問兩名俘虜的瓦拉幾亞軍官。而這離我去會見他並沒有差多少時間。
就算他對我的出手很不滿並且不以為然,但是並沒有在此時表現出來。「這是跟著弗拉德,卑鄙地偷襲我們的內盧爵士和鮑里斯爵士。我在他們把這個城堡和城市付之一炬前,阻止了他們。」邁赫德帕夏的口氣惡毒,兩個瓦拉幾亞將領身上的刑求痕跡,不難讓人體會到他的痛恨,「旁邊這位是瓦拉幾亞沒剩下多少的波雅爾了。」
那個波雅爾不停的擦著臉上冷汗,彷彿在戰場中死裡逃生的是他。「大人,鄙人勒爾考。我僅代表瓦拉幾亞所有的波雅爾,向尊敬偉大的蘇丹獻上我們的忠誠。」
比較年邁的鮑里斯已經奄奄一息,內盧精神矍鑠的大聲「呸」了一聲,「勒爾考!我們早該看出你是個奴顏卑膝、無骨背恩之徒!」
勒爾考聲音發抖,卻慘白著臉色抗辯,「我們早已數次上諫國王,土耳其人有那麼多,我們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但是他聽不下去,只會拿木樁刺穿我們,我們已死了多少大波雅爾!他果然戰敗,竟然還要回過頭來毀掉特爾戈維什泰!」
「不毀掉這裡,就是現在讓你拿來獻給敵人安生!」內盧目眥欲裂,咬牙切齒,「我們的弟兄在多瑙河的濕地,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你們在大後方高枕無憂,還盤算通敵賣國!」
「整個巴爾幹半島,哪裡有能夠高枕無憂的地方!?就連君士坦丁堡也早就陷落了!!是你們昧於蘇丹君臨歐洲的大勢,你們這些逞兇鬥狠的低級貴族,只會和國王腦子發熱,去做激怒蘇丹的事!」
「我們和國王一起發過誓,要給這個國家光榮和驕傲,為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
「對,你們的勇氣就是跟國王一起發瘋!!!」勒爾考轉向我們,「兩位大人,這兩個瘋子是奉命回來焚城,那是決定要跟特爾戈維什泰一起在這裡毀滅了。他們不會知道國王的去向,請看在我與他們終究是同胞的份上,趕快下令結果他們吧。」
內盧哈哈大笑,渾身雖是征塵血污,卻豪壯無懼,「對呀,土耳其人!你就快給我『穿刺刑』,把我高掛城頭,我要在那裡嘲弄你們,被國王出神入化的游擊戰打得疲於奔命、在喀爾巴阡山的森林深處,做那無根孤魂!」
邁赫德帕夏冷冷地道,「如你所願。」
他就要讓人帶俘虜出去,我知道這兩個瓦拉幾亞人的下場,將要活生生的體會木樁自雙股之間過腹穿喉、串在木樁至少三日以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折磨。我還是忍不住出言,「弗拉德佔了地主的優勢,他的山區奇襲戰法,長久下來對他是大耗,蘇丹要遠征亞洲,巴爾幹地區紛擾不定也是無謂的礦日費時。我以為或能留下他二人性命,詳加拷問弗拉德的作戰情報,盡快在這個月底就結束了。」
我知道邁赫德帕夏跟城外的士兵不一樣,雪豹皮毛的卡夫坦,不足以讓他信服我的介入。他展開蘇丹交給我的信箋,臉上露出蘇丹對他說「少廢話,聽他的」的複雜表情。
邁赫德帕夏把信還給我,「蘇丹若是肯痛快放你來做瓦拉幾亞的領主,也不用有這麼多事。」
我只能報以苦笑。就在邁赫德帕夏的注意力還沒有完全回到場上的時候,一直暈昏的鮑里斯突然雷霆暴喝一聲,「勒爾考!!!你個無恥匹夫!!!」便向勒爾考衝了過去。他身上縲絏立刻被衛兵制住,卻朝勒爾考呸了又重又濃的一口血沫。勒爾考嚇得魂飛天外,褲前染出一片騷臭,內盧卻兇惡猙獰的藉機掙脫開來,往邁赫德帕夏撲到。
我抽刀入鞘,不沾血跡,內盧已經人頭落地,滾到邁赫德帕夏腳前。我們看向鮑里斯的時候,他也已咬舌氣絕。
雖然是基督徒,但是不屈忠魂壯烈成仁的必死決心,讓我這名敵人既是震驚動容,又更是悲傷感嘆。
邁赫德帕夏重重哼了一聲,踢開內盧的頭顱,聲如洪雷,「把瓦拉幾亞的俘虜屍體刺在城牆上,我要叫那個惡魔知道,若是讓我抓住他,他便也是這個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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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艾力的夜巡士兵,一個人巡視到斯格那布教堂附近。他的夥伴蘇納說要大解,結果被他看到其實是偷偷在幹一頭走失的山羊。他想大家打仗辛苦,都有不可告人的祕密,何苦互相為難。遂走遠了些,好不容易給他逮到機會,拿出藏在盔甲裡的小酒袋,靠在牆邊仰頭就喝。
他的大歪鼻子是從前喝酒與人鬧事撞斷的,沒仗打的時候就得藏著掖著偷喝,免得被長官抓去賞軍罰,打仗更是嚴得很了。打仗是今日生明日死,更應該給喝酒才對啊!總之艾力讓酒精醺騰他的滿腹牢騷,突然他聽見教堂裡傳來奇特的聲響。
盛夏的晚風還是有點涼爽的,但是風中送來的裡面那些低語,卻讓人寒毛直豎。艾力反射動作一樣按上腰間彎刀,暗暗咒罵了一句「基督徒都在裝什麼神弄什麼鬼!」但是這個念頭閃過,反而讓他冷靜下來。
裡面有人,在講話。偷偷摸摸的在基督徒的教堂中找人講話,那就是密謀抵抗了!艾力悄悄的抽刀,他判斷教堂外沒有什麼雜沓足跡,裡面人聲了了,大概不多,區區賣弄口舌的異教徒僧侶,他一人足可對付。
他輕輕推開大門,才發現並不是全掩上的。他暗暗冷笑,基督徒做事這樣不周全,無怪只能被我們千秋萬世的鄂圖曼帝國統治。聲音已經進了下面的石窖,艾力更確定了心中推想,肯定是有陰謀藏在石窖之下。他進來前早已適應黑暗,不帶火把,偷偷摸下石階,打算來個出其不意,一舉擊殺,最好能抓一個活的,回去好好審問,還有何同謀。
陌生的羅馬尼亞語從破碎的低語,變成意義不明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低泣。窖內火光閃動,但是艾力側伏的角度,無法從投影看清楚人數有多少。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好像是根本一開始就只是一個人在講話而已,艾力越想越覺得奇怪,基督徒有這麼無聊,半夜到教堂地下室禱告嗎?
他頭探出去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披著一頭狂亂的黑色長髮,身子罩在破爛的血紅色大披風下。那是瓦拉幾亞王后停棺的地方,艾力今天才打撈上王后的屍體,他認得那是王后,因為那個男人把王后從棺裡抱出上半身來,艾力剛好可以看到王后死白又浮腫潰爛的正面臉孔。
艾力以為那個男人在親吻王后,他瞬間覺得非常噁心,差點要把剛剛喝的酒全吐出來。可是不對,那個男人只是維持一樣的姿勢,頭顱埋在王妃的頸脖,他似乎在顫抖。
艾力忽然覺得他知道這是什麼人了。他按捺不住狂喜,手心的汗沾濕刀柄,但是他握刀的架式和角度非常完美。
砍了這個男人,我至少可以做到能騎馬的位置。
就在他提氣要衝進去一刀砍死那個男人的時候,王后的雙眼突然睜開,嘴巴張大。雙眼裡面沒有眼珠,嘴裡也沒有發出尖叫,但數不清的蜈蚣從那三個洞像泉水湧出一樣地爬出來,艾力駭然慘叫,摔倒在地,竟然爬不起來。
王后的頭掉到地上,轉瞬間就被洶湧的蜈蚣海給淹過。艾力才魂飛魄散的發現,王后的身體早沒了,滴落在棺木周圍的是一灘一灘的腥濃血水,那個男人的懷中空虛,悄立良久,才慢慢轉過身來。
艾力看清楚他的面目前,先看到的是那個男人兩隻凹陷的眼窩中,一閃而過的刺目淚光。然後他就再也不能看到任何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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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德和依薩克阿加的軍隊都消失了?」
第二日正午,穆拉回到特爾戈維什泰的城堡,帶給我這個絕不可能的荒唐消息。弗拉德最少也還有三四千的兵力,依薩克阿加還有過萬兵馬,這麼龐大的行軍不可能不留痕跡。但是我知道穆拉是怎樣的人,他從七歲起就跟在我身邊,如果有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從他口說出,那必為真。
「我們幾乎搜索了所有境內的山區河谷,再過去就是匈牙利人那裡了。我們什麼也沒找到,但卻找到一個西帕希的士兵......」
穆拉欲言又止,面對弗拉德的夜襲,能夠英勇與之纏鬥、欺敵引到營中最深之處的穆拉,我竟在他臉上看見蒼白的恐怖。
「邁赫德帕夏今早有兩個士兵沒有歸營,他正在仔細調查。你不妨先跟我說大概,我們再去告訴他。」
穆拉指揮我旗下的精兵四千人,尋不到依薩克阿加大軍,只找得到一個士兵。我本來以為,恐怕那一萬人的西帕希軍團已經無倖,穆拉的模樣顯然是我會錯意了,而且是誤會成比實際上還要不嚴重的狀況。
他不用把那個士兵帶進房裡,我就能從窗戶聽見他一路喪心病狂的哭嚎和大笑。他們得用布塞住他的嘴,厚麻布袋把他的頭整個罩住,但這依舊阻止不了他的尖叫。他們必須綁住他的手腳,免得他狂暴的抓傷踢打人。
當我看到這個人散亂瘋狂的目光,我的心非常地痛。他曾經裡面是個人,但現在那個人的靈魂,連殘存的一二分都已經不可見了。
要取出他口中布塊的士兵,差點被咬斷手指,鮮血直流,我趕緊讓賈比爾幫忙包紮。
那個人卻哈哈大笑,滿口鮮血淋漓,「全部塗上去!!!」他咆哮,「用敵人的血!!!和肉!!!攪碎成泥漆,塗在瓦拉幾亞的城堡!!!哈哈哈,哈哈!!!」
「全部都、在第三個夜晚!」他的眼淚和鼻水不斷流出來,但是臉上的瘋狂笑容卻彷彿凍結,「土耳其人、驚慌的士兵、背叛者、異教徒、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全部塗上去!!!」
「全部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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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夜巡的士兵哈桑對阿里唸唸有詞,「我聽說西帕希軍團有人回來了。但是已經瘋了。」
「我知道他,是個叫努爾的傢伙。」
「你認識?」
「之前在同一個阿訇(註二十一)那裡聽課,他聽一半都會睡著。」
「他一定是因為對真主不夠有信心才會被嚇瘋。」
「我倒覺得也不能怪他。我們來這裡的路上,就已經被那些穿刺屍體嚇破膽了,他可是親眼看到一萬名西帕希的弟兄被弗拉德滅掉喔?」阿里的口吻和大部分土耳其士兵一樣,對弗拉德的恐怖戰術和殘暴深懷懼意。
哈桑沉吟,「可是,這一萬人的西帕希軍團,怎麼可能說不見就不見?至少要有些個兵器殘骸能撿回來,或是馬總不可能死光了吧……喔幹幹幹!!!」
艾力無聲無息的站在兩人面前,兩人同時嚇了一大跳。他看著兩人,目光呆滯無神。
「幹!你看到我們是不會喊一聲喔!」哈桑暴怒,連飆髒話,「你死定了你!你們兩個沒有交班,邁赫德帕夏臭幹我們一個早上,已經有學長放話,你們兩個敢出現就要操死你們!不要說我沒先跟你講!」
「你是不是又貪杯喝到茫去了?現在還在茫?」阿里晃了晃火炬,「啊怎麼沒看到另一個?蘇納呢?」
「他沒救了啦,一定在哪裡擼樹幹。」哈桑勾住艾力脖子就要扯他往回走,「總之先把這個渾蛋帶回去給大家公幹。幹嘛你怕了喔,幹嘛不動?」
「喂,蘇納!你只要懺悔就好了,真主會原諒懺悔的人!」阿里對著黑暗叫道,疑惑的轉過來,「艾力,你們兩個沒有一起行動嗎?」
阿里看到,艾力咬著哈桑的脖子轉過來。哈桑的姿態,像脖子被扭斷的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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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赫德帕夏大發雷霆,「誰敢在軍中繼續謠傳這些無稽之談,動搖軍心,我就把他抓起來砍頭!」
他認為這是弗拉德的心理戰術,因為他過去不擇手段的瘋狂行徑,給我們的士兵造成很大的心裡陰影,藉著倖存的西帕希士兵散播的屠軍恐嚇,發揮加倍的效果。他認為至今失蹤的十六名夜巡士兵,全都是膽小逃走。
我的工作本來是追擊弗拉德,但是線索斷了。消失的敵軍、消失的同袍和逃走的夜巡士兵,還有傳話回來的努爾,他的顛語狂言,很難不讓人察覺到對我們切齒的憎惡和痛恨,到了要噬骨食肉的地步。
我跟邁赫德帕夏都認為,弗拉德再次以他驚人的戰略手腕摧毀了我們的西帕希軍團。現在的問題只是,如果努爾的傳話就是攻城宣告,他會怎麼以不到五千的兵力,來對付擁有四千人的蘇丹最強耶尼切里軍團,還有邁赫德帕夏的三萬大軍?土耳其人一直敗給他的是喀爾巴阡山脈和丘陵之間的游擊戰,而不是籠城戰。
弗拉德的士兵破壞了特爾戈維什泰的水道,並且燒毀所有的糧草。我帶來的補給可以支撐三個月,更不要說邁赫德帕夏的工程師和士兵已經搶修好水道和破損的城牆,並建立防禦工事,必要時我們也有充足的火藥砲彈。弗拉德憑什麼有自信,認為他可以在這種狀況下毀滅我們?瓦拉幾亞整個夏天都身處戰火,勒爾考說農民根本無法耕作,這個冬天將考驗的不是我們,而是將瓦拉幾亞好幾個城市和城堡,都進行焦土作戰的弗拉德。
唯一的可能,是弗拉德竟然鑽過弗拉格什的盆地,進入匈牙利,得到馬加什的援助。但是我們在弗拉格什的斥侯,並沒有看到弗拉德越境的痕跡。沒有任何一絲蹤跡。
今天就是第三天,我讓穆拉派出的巡山騎兵隊仍然一無所獲。籠罩在特爾戈維什泰的惡意和混沌,我並不恐懼,只感到非常困惑不安。
我祈求至仁至慈的真主,賜給我智慧清明的目光,可以看透這片黑暗,見到真實。
我與穆拉排佈好城內的守備,準備與邁赫德帕夏做戰前最後一次討論,就在走廊巧遇邁赫德帕夏的副官安德爾阿加。
「拉杜貝伊,您最好不要現在過去。邁赫德帕夏方才跟我抱怨您沒管好部下的嘴。」
雖然我在聽完努爾的供詞後,命令我軍團中知情者不得談論此事,並將努爾鎖入隱密之處,但想來是我讓穆拉帶他過來的時候,被其他士兵瞧見努爾的異狀。這終究是我的輕忽大意。
我微笑,「我還太過年輕,處事總有不周全。現在進去給邁赫德帕夏罵一罵也是應該。」
安德爾阿加嘆道,「穆拉他們的長官是你,真是有福氣。」我還沒能回應這句我也不知道提的是哪壺的話,安德爾阿加便向我告退,「連兩日不聲不響的就逃了的兵,有幾個不是沒有戰功,在軍隊裡平時也沒有什麼劣跡,邁赫德帕夏怪罪下來,做隊長的不能說什麼,處分也只好等日後了。唉......」
他說罷搖頭,就要離去,我突然心中一動,「安德爾阿加,那些逃兵最後都是去哪裡值勤?」
※※※
晌禮畢後,我帶著賈比爾和穆拉,以向王后致意為名,馳往斯格那布教堂。賈比爾十分想看弗拉德建造的教堂建築和壁畫,與聖索非亞大教堂有何不同。穆拉則是一貫的操心,多點了幾人陪同。
逃兵最後值勤的夜間巡哨路線,就是在城堡與教堂之間,這個巧合邁赫德帕夏並沒有忽略,他早已拘捕一些基督徒回堡審訊,但無結果。
實則我也認為,如果是支持弗拉德的基督徒,俘虜我們的士兵套問軍事部屬情報,要暗助弗拉德攻城,並不無可能。但我們的士兵並非庸手,城內的基督徒軍官將士早已被邁赫德悉數處死或抓捕,我不覺得他們有可能這麼輕易得手,況且若是如此,邁赫德帕夏的審訊早就有眉目了。
我本想沿途應能發現其他線索,但我直到教堂仍然一無所獲。
我曾向邁赫德帕夏諫言,蘇丹攻下君士坦丁堡,也並未破壞基督徒的教堂,只是令他們拿下十字架。斯格那布教堂為王后禱告祈福,還無能處理教堂破壞之處,室內陰暗,好不淒涼。
神父雖然對我面色不善,但仍引我下去,到王后棺前。
我面向麥加天房的方向,在棺前站禮。我祈求真主恕饒和恩賜亡故者,她雖是不信者,但是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罪過。她沒有殺死任何人,除了她自己。我懇請真主在她死後啟悟她,做一個正道者,引導她到樂園裡享受永恆的平安與恩澤,並永居其中。
我懷抱莫大的哀戚之情,在心中呼求慈悲的真主。她是決定投河自盡,但是逼迫她這麼做的是我,是我們。如果不是我們必須戰勝,兵進瓦拉幾亞,她不需選擇死亡。所以她其實是被我殺死的,如果她的自殺有罪,那也應該由我來承受。我已是火獄罪人,不求抵達真主的樂園,只求真主能夠恕憫我的懺罪。
先知聖訓,追悼死者,不應哭嚎悲泣,而應莊嚴肅默。我淚眼模糊,我不能遺棄不信者,不能不寬容不信者,不能不侮辱女人,不得不殺死非來犯之敵。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逃離這場不斷造罪輪迴的惡夢。
如果我的懺悔能得到真主任何一絲的垂憐,我懇求真主,請讓我留在瓦拉幾亞。唯有如此,我才能善勸不信者皈依真主的智慧正道,我才能不需再隨蘇丹南征北討,殺死那些,被迫成為我們的敵人的人。
我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龐大的痛苦,流下淚來。
慈悲的真主,請讓我留在瓦拉幾亞。我才能夠不繼續羞辱蘇丹的妻子們,我才能夠繼續保持我對蘇丹的忠誠,直到死去。
自從沒有人可以再幫我抹去臉上淚水,我便從不在人前哭泣,除了敬愛的蘇丹。我伸手抹去眼淚,也試圖抹去我的失態和慌亂,即便此刻無人。我如今年已二十六,比我英年早逝的哥哥,都要年長得多了。然而觸手之處,莫說象徵伊斯蘭成年男子的鬍鬚,連細毛也無。這張因為蘇丹盛寵,而不許蓄鬚的臉孔,又還能夠維持多久的青春年華呢。
慈悲的真主,我不能貪戀蘇丹的寵愛。但我又害怕,若是蘇丹待人如同現時待我,我會恨他。恨他又要如何做他一生的忠僕?
倒還不如,在我最年輕的時候,為他戰死沙場。最美麗的歲月全都留在亞洲,我只需要在歐洲衰老凋零,忠心永不變節。
我知道我哀悼得太久,還需趕緊向神父問話。當我抽離憂傷,就能聽見守在門外的賈比爾低聲碎語。
「你知道嗎穆拉,為什麼基督徒崇拜十字架?因為他們認為十字架是撒爾替人類受罪的象徵,而他在死後復活。因為他的復活,所以讓人類得救成為可能。」
「我其實不關心基督徒認為什麼,賈比爾。」
「我們當然要關心呀!因為這一點就是基督徒和我們穆斯林的不同,」我聽得出來賈比爾的聲音充滿研究的熱切,我忍不住微笑,不過他顯然找錯聊天的對象了。「我們認為撒爾並沒有死,所以他才能現身在他的門徒之前。」
「你知道嗎賈比爾,比起跟你聊天,我比較喜歡聽你誦讀經文。」
「這就是了!」賈比爾彈了個響指,我聽得出來,他完全沒在聽穆拉說話。「我們和基督徒的共同點在這裡。我們不承認撒爾有死,所以無關復活。真主仍是唯一主宰生命的萬能至睿者。但不管是《古蘭經》還是《聖經》,我們都認為在猶迪亞十字架上的那個,是個死人。」
我的視線落回眼前的棺木。我開始覺得哪裡很奇怪。瓦拉幾亞的王后是基督徒,但是她的靈柩上,卻沒有十字架的圖樣。
「如果我們說那個不是撒爾,那麼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又是誰?」
我取來壁上火炬,到棺前仔細察看。
「我跟你賭一個銀幣(註十九),我接著要說的這段打算在聖索菲亞大教堂的發表,將會協助後世的穆斯林,更清楚的理解為什麼伊斯蘭必須拒絕十字架。」
「我已經不想再從你那裡拿到任何銀幣了你知道嗎?」
上面不是沒有十字架──
「有別人代替撒爾死了,死在那裡的是別人。既然釘死在十字架的不是撒爾,我們又何需崇拜一個普通的十字架呢?」
──而是被刨除了,留下像是血跡的暗色的駁漬,不仔細看的話,和棺木的漆色幾難分辨。
「穆拉,」我稍微抬高音量,左手抽出腰帶前的長劍沉勢,右手扶上棺蓋邊緣。穆拉機敏的應聲入來,看見我的態勢,他臉上閃過吃驚神色,跟著他好奇進來的賈比爾也驚呆了。破壞死者的安息是先知所禁止的,但是我此刻除了是悼亡的穆斯林,更是鄂圖曼的軍人。「請你表現如常,去把神父請來。」
穆拉沒有第二句話,幾下手勢令侍衛進來,一如平時的幹練迅速地去了。我示意賈比爾退到我身後,緩緩掀開棺蓋。
裡面衝出的不是預期中陪葬王后的花香,而是混雜著血腥和腐敗屍體的氣味。
那個人不是王后,是臉上有著歪鼻子的,我們的士兵。
在我回頭前,賈比爾已經衝到旁邊的穴室,翻開靈柩。也是一個我軍士兵。
「指壓屍班不能完全消退,角膜非常混濁,瞳孔已經看不到了。」賈比爾早已挽起袖子檢查屍體,「拉杜貝伊,這些士兵都是在這兩天晚上失蹤的對嗎?看這個腐敗速度,應該是差不多那個時間就已經死了。」
「死因是什麼?有刑求或打鬥的痕跡嗎?」我命令手下逐一去打開其它穴位的棺木,每一個都是我們的士兵,總共十六具遺體。我的士兵臉上帶著極大的恐怖和憤怒,他們的同袍竟在敵人的棺木中,這情境是匪夷所思,更是對穆斯林極大的羞辱。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這個......」賈比爾師承亞洲最具威望的醫學家伊本。蘇爾(註二十),他在這次隨我行軍以前,就常在大後方跟著他的阿訇(註二十一)進行人體解剖的醫學實驗工作。「脖子有撕裂傷,直接咬斷大動脈……傷口被破壞的有點嚴重,我需要做更詳細的屍檢才能判斷,但應該是野獸所為。」
弗拉德可以把得到瘟疫、麻瘋的病患投入戰場,感染我方士兵,如果他還會驅使猛獸,我也不會意外。
穆拉臉色難看的下來,「拉杜貝伊,神父已經不見蹤影。我已令人在教堂四周搜索。」
「你駐守此地,我要即刻回堡調兵,封鎖斯格那布教堂方圓十里內所有出入,有任何可疑跡象都要立即向你回報。」雖然難以想像瓦拉幾亞人還有反抗能力,但我們的士兵被殘殺是事實,「一旦知道攻擊我們士兵的是何種野獸,見之撲殺。」
我們快速回到教堂外,士兵替我牽過馬,我一躍而上,「不必派人跟著我了,你們這裡小心嚴防,我馬上回來。」
我快馬返回城堡,已經傍晚。我調動兵馬前去斯格那布教堂支援,沒有時間去找邁赫德帕夏,只讓侍從先幫我帶話稍後有急事待議,便直接到關押瓦拉幾亞俘虜的地下牢房。
邁赫德帕夏來到首都時已經佈置好各處戍衛,我認為目前的裡應外合,不可能是弗拉德的滲透,而是他在離開之前早已打點妥當。放棄特爾戈維什泰的當下,他就已經想到這一步了嗎?他真是可怕的男人。
我唯一的不解是,把我們的士兵屍身置於基督徒的棺木,這是羞辱穆斯林,但是對瓦拉幾亞的基督徒士兵來說,更是對王后的大不敬。王后的屍身哪裡去了?難道他們甚至不惜與我們玉石俱焚,連基督徒的尊嚴都捨棄了嗎?
牢房有些混亂,不少屍體堆在裡面,正在逐一抬出。士兵告訴我,這些俘虜今日開始集體自殺,他們大費周章,才好不容易留下幾個還能逼取口供的活口,但為免他們咬舌自盡,也不敢解除他們口中的箝制。
我請他們讓我和其中一個俘虜獨處,那個俘虜看起來是個年輕的莊稼漢。
「我已經知道弗拉德和你們的密謀,」我用稍微有點生澀的羅馬尼亞語開口,一面觀察他的神色,「為了已經曝光的陰謀繼續承受刑求,這樣的沉默並沒有意義。」
他原本輕蔑傲然的眼神閃過一絲困惑和慌亂,趁他對於求死的決意分心的片刻,我請士兵除下他的口中禁錮。「沒錯,我們知道該怎麼對付你們。」
「你竟然知道?」他的表情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不可置信。彷彿弗拉德必有動作這件事情,我們應該麻木無覺一樣。實際上我對於弗拉德會採取什麼行動毫無概念,我琢磨著不會被他察覺其實我們一無所知的措辭。
「你們殺死我們的士兵,暴露了你們的行動。」
他流露無法掩藏的驚慌,我打鐵趁熱,「告訴我你知道的襲擊路線,我以真主之名立誓,會讓你和你的同胞,得到俘虜應得的尊嚴和對待。我會保證你的生命,並且不再受到羞辱。」
他一愣,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一樣,嘶啞地哈哈大笑,「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少在那裡用施恩惠的口氣說話,你們並沒有贏,土耳其人!」
「我們不需要襲擊路線,不需要尊嚴,也不需要生命。我們生前死後,都是瓦拉幾亞的戰士!」他的處境和模樣雖然悽慘狼狽,卻用瘋狂的勝利表情說,「去跪拜你們的真主、去跟他祈禱吧!我們的祈禱,就是戰鬥!!!」
被異狀驚動趕來的士兵,要制止他對我的無禮,但是他卻搶先一步咬舌自盡,血水不斷從他上揚的笑容汩汩流出。
我請士兵盡快收埋這些屍體,先知聖訓,人若是黃昏死了,不可停留過夜。
安德爾阿加卻神色憂急地來這裡找我,「拉杜貝伊,我遇見你派來通傳急訊的士兵。但是我也半日找不到邁赫德帕夏了。」
我一愣,「怎麼會?你不是早上才見過他?」
「他午飯後說,波雅爾服侍弗拉德祖輩多代,熟悉這裡環境,要帶勒爾考去巡視。但過了說好的時間還沒回來,勒爾考也沒看到。」安德爾阿加憂心忡忡,「太陽已經下山,邁赫德帕夏是指揮官,他卻不在牆上。其他幾位貝伊來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是文官啊。」
我們最防備的就是弗拉德的夜襲,邁赫德帕夏到了時辰還沒就位,這不尋常。「我明白了,你去告訴他們,我奉蘇丹御旨,代替邁赫德帕夏指揮作戰,直到他回來。」
話才說完,一個臉如土色的小兵跌跌撞撞的奔過來,「大......大人,兩位大人,」他臉上的驚駭難以形容,「邁赫德帕夏,被......被全部塗在城堡上了!」
他說完不可自制的拄牆嘔吐,安德爾阿加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你在拉杜貝伊面前做什麼難看的事!把話講清楚,塗什麼東西!?」
我抽出腰間短斧,往安德爾阿加疾甩過去。短斧飛過他腦後,正面砸上一個雙眼殷紅的士兵前額。他往後倒下,我們一起看到後面,整個牢房現在已經沒有屍體躺在地上。
他們僵直地站起,撕咬裡面他們還活著的、奄奄一息的同伴。他們徒手扯斷鐵鍊刑具,朝我們走來。
我已經把背上火繩槍甩到身前托住,裝填彈藥,點燃引信。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明白瓦拉幾亞戰俘的言外真意。我的腦中一片混亂,但是瞄準眼前的敵人毫不遲疑,即便他穿著我們的軍服。
「安德爾阿加,跑起來!」我大喝,擊發一槍,那個本欲俯衝過來的屍鬼被正面擊中,壓倒其他屍鬼。「去告訴外面的貝伊,我們的敵人不會從外面過來,而是從地上爬出來的死人!」
「死人!?」安德爾阿加混亂驚慌地被我掩護著後退,「真主慈悲!死人要怎麼打?」
「我不知道,我還在想。」我臉上不斷流下冷汗,我眼角瞥見前一秒被咬了的活人,下一秒就成了屍鬼。他們連我們士兵的護頸鎖甲也能咬穿,又徒手扯碎鐵具,近身搏鬥並不明智,火槍的威力很強,但我沒有時間裝填第二發火藥。
我把火臺踢過去,他們沒有痛覺,也不會閃躲,跨過了火焰繼續朝我們顫顫巍巍地來,但是我注意到被燒焦的肢體,變得更僵硬脆弱。
嘔吐士兵在地牢門邊高聲大叫,「大人快退出來!」
我們一退出,他立刻重重關上鐵門上鎖,他還在嘔吐,但死命用身體撐著發出兇猛拍打聲的門板。
「我需要時間,」我的臉上一定全無血色,因為我聽到他們在刨挖牆壁的聲音。這是石牆啊。「你叫做什麼名字,蘇丹英勇的戰士?」
「小人叫做阿普,」阿普年輕的臉上都是汗水和淚水,他全身都在發抖,但是沒有退開,「拉杜貝伊,請趕快出去,我不知道能撐多久。」
我重重擁抱這名勇敢的軍人,「阿普,我會為你祈求真主,願他帶你到他的樂園。」
我的肩衣上還有他熱燙的淚水,我的心在為他和所有慘死的袍澤哀泣,可我不能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
「把所有的黑油、柴火、木頭的器具都提來,把這裡的任何出入口都堵住,」我拖著安德爾阿加衝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士兵錯愕驚慌,「不能讓裡面的東西出來,能擋多久就擋多久!」
「所有活人在的地方,火不要熄!弓弩隊換上火矢、槍兵備戰、長矛兵都配上手炮!」
安德爾阿加翻上馬已傳我急令而去,不少士兵驚駭叫道,「拉杜貝伊!可是這裡也有死人在亂!」
剛埋到坑裡的屍鬼正在往上爬,我突然很慶幸,因為看到弗拉德兇殘的屠殺,邁赫德帕夏一進城就命人挖了這個深近七尺的大坑,準備收埋大量的屍體。現在那些屍鬼一下子爬不出來。
「往裡面灑油、朝裡面射火箭!」城外的戰場還有許多屍體,雖然太過匪夷所思,但我總算明白,弗拉德這次的夜襲是死人作戰。我們的部屬全是針對攻城的活人,我必須盡快替補上邁赫德帕夏的位置,指揮全軍應對這個狀況。「他們要是過來,就在這裡引誘他們,把他們推下去!」
我快馬急奔到城堡前,還沒能和聞聲過來的士兵交代作戰命令,我就見到塔尖上,刺穿一個肥胖臃腫的人影。那是勒爾考。
若不是被黏在牆上的那三撮孔雀尾,在夜風中微微地淒涼顫動,我完全認不得那具血肉模糊、和塗滿鮮血的牆面融在一起的屍體,就是邁赫德帕夏。他頭下腳上,以逆十字的型態被釘在那裡,沒有塗上鮮血的地方,寫著土耳其文:
جهاد(Jihad)
那是為了保護伊斯蘭、免於侵略、進行抗爭搏鬥的意思。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字會出現在這裡。
城牆下聚集了看不到止境的蹣跚屍體,他們穿著的是西帕希軍團的裝備。城牆內是不斷遭到啃食的士兵,我們的士兵不斷變成屍鬼。
我只知道,他來了。
※※※
斯格那布教堂地下墓穴中,十六具土耳其士兵屍體,賈比爾已經全數屍檢完畢,唉聲嘆氣。
穆拉很意外,「查不出來是什麼野獸嗎?」
賈比爾又重重歎一口氣,「果然不是『龍』咬的啊。」
「??」
「你想啊,老弗拉德是基督教最後一個『龍騎士團』的團長,他可能會驅使『龍』來攻擊我們的士兵,也是很合理的吧?」
「......」穆拉得按下強烈的衝動,才能夠艱難地把拳頭收到嘴前哈氣。「我只知道你再繼續說廢話,我會先攻擊你──」
「那不是野獸的牙齒,」賈比爾趕忙說,「雖然很詭異,但確實是『人類』咬的,不管是口徑還是齒痕,都毫無疑問是『人類』——」
穆拉一愣,「你是說,基督教的士兵咬死我們的軍人?」
「對……」
兩個人同時被默默坐起來的屍體吸引注意。
賈比爾聰明地彈指,「啊,這個我知道,在伊本阿訇的《驗屍論》(註二十二)裡面有說,如果新屍被貓跳過去的話,會因為毛皮摩擦產生靜電,讓屍體動起來——」
好幾具屍體開始撐手爬出棺外。
穆拉手搭上刀柄,「他有沒有說,屍體什麼時候會自己停住?」
「貓跳過去之後……」
一隻屍鬼衝過來,穆拉把賈比爾往後撞開,掄刀橫砍,那隻屍鬼攔腰一刀兩斷,腐敗的內臟噴出,倒落在地的上半身,卻滾了幾圈,撈住穆拉的腳踝。
賈比爾臉色蒼白凝重,「穆拉,我收回剛才的話——是《一千零一夜》的『屍鬼』。」
穆拉大吼,「快走!!!」轉身又劈開一隻張大血口抱過來的屍鬼。
地下墓穴中,有幾個嚇傻反應不過來的士兵被張口咬死,新血仍鮮,雙眼已翻成血紅色的瞳眸來。
「還活著的趕快出去!!!離開教堂!!!」穆拉大喝,猛然看到手無寸鐵的賈比爾竟沒能先逃出去,雙手發抖,拿著火炬對逼近的屍鬼亂揮。
他來不及拔箭上弩,情急之下,隨便從懷裡摸了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就當暗器射出去,砸中那屍鬼的後腦,那屍鬼竟慘嚎一聲,後腦燒穿,有如火焚。
穆拉又撂倒身邊撲來一個屍鬼,調頭就拽著賈比爾沒命地往上跑。
賈比爾像新發現一樣驚喜地問,「你剛才丟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銀幣吧!」
「果然是銀幣!你知道嗎,鍊金術的文獻記載,銀製品常常當作驅魔的道具,但其實是因為『銀』這種元素可以消毒殺菌——」
「剛剛燒穿他的腦袋最好是消毒而已啦!」
穆拉本以為逃出教堂可以稍微喘一口氣,重整軍隊態勢,專心對付教堂裡的妖魔鬼怪,殊不知教堂外的景象讓他心涼半截。
教堂外是更龐大的屍鬼陣。他們四面八方的慢慢逼近,守在外面的軍官雖然臨危不亂的指揮,勉強維持陣形,但屍鬼前後夾擊,我方士兵又不斷被咬成屍鬼,全滅是遲早的事。
穆拉已經絕望了。他拉過受到驚嚇的馬安撫,「賈比爾,你不是戰士,趁現在趕快逃回去城堡。告訴拉杜貝伊這裡的狀況。」
賈比爾臉色慘白,還沒說話,教堂頂端便傳來一人哈哈大笑。「異教徒!在我們不死軍團面前,還妄想能逃走!」
那正是穆拉遍尋無果的神父。他一躍而下,所踩地面竟入土三吋,穆拉臉色一變,就算是耶尼切里軍團裡面最勇猛的戰士,在這個高度跳下來也要折斷腿骨,挫傷腳筋。果然神父雙目殷紅,竟然也早已不是人類。
賈比爾高聲問道,「為什麼你還能保留意識?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你一樣講人話?這個死人大軍是你支配的嗎?又是誰支配你?」
神父大喝,「閉嘴!穆斯林,你應該到火獄中,去問你的真主!」他又哈哈大笑,「我是侍奉神前的人,數十年來嚴守戒律,不曾有犯。正因為冰清玉潔之身,才能夠得到這個永恆的身體——」
穆拉手炮轟然擊出,正中神父腹部,破了一個大洞。他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穆拉再填彈藥,望向仍然繼續逼來的屍鬼陣,「看來不是他操縱的啊。」
賈比爾卻抱著古蘭經,撥開士兵要到前線。
穆拉大驚,抓住他肩膀,「你要幹什麼!?現在不是滿足你的研究好奇心的時候啊!」
賈比爾聲音和嘴唇還有點發抖,卻有嚴正凜然之姿,「穆拉,我是整個伊斯坦堡精通『穆賈瓦德』的最強誦經師,我是『學士』。如果有你們軍人無法消滅的敵人,那就要依靠萬能至睿的真主;而召請真主的力量相助,就是我的工作」
不等穆拉再擋,賈比爾已站上前線,面對逼命而來的嗜血屍鬼,他一手恭托《古蘭經》,一手振袖打開經書,書頁翻飛;他平眉低垂,半斂雙目,自喉中深處綿綿牽引出莊嚴悠遠的天籟詠唱: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聖光自經書中間一點大作,竟如明月生暉,照開天上沉雲。「我們只崇拜您,只求您佑助──」
屍鬼趨近,行動益發迅速狂亂起來,賈比爾的誦讀卻如綿綿不絕、無窮無盡,「他是天地的創造者,當他判決一件事的時候,他只對那件事說聲『有』,它就有了──」
「你們在那裏發現他們,就在那裏殺戮他們;」一個屍鬼將要碰到賈比爾的脖子,行動卻猛然一僵,「並將他們逐出境外,猶如他們從前驅逐你們一樣;如果他們進攻你們,你們就應當殺戮他們──」
詠唱的經文鑽入屍鬼眼、耳、鼻、口,在聖茫大放之刻,那些屍鬼紛紛遭受獄火所燃,焚燒殆盡。
「過份的人,將受痛苦的刑罰。」賈比爾頹然軟倒,穆拉快手提住他的上臂,他大汗淋漓,目光迷離,仍兀自唸唸有詞,「真主的清算是神速的。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
穆拉死裡逃生,對於好友賈比爾出乎意料之外的可靠感動莫名,「太感謝了,可是你為什麼會累成這樣?」
賈比爾苦笑,「驗屍完身體不潔,別說大淨(註二十二),連小淨也不能徹底,誦讀經文多少有點事倍功半......」
穆拉二話不說直接把幾乎虛脫的賈比爾扛起來丟到馬上,「趁更多屍鬼來到之前,我們必須趕快回城堡暫且避這一陣──」
穆拉猛然大叫一聲,賈比爾所乘馬兒驚聲嘶叫,差點把賈比爾給摔下來。他定睛一看,赫然是神父竟然拖著殘身敗軀,不知何時來到,狠狠的咬住穆拉頸脖。
穆拉與神父糾纏難分,咬牙猛然伸腳一踢馬屁股,連馬帶人的全送出去,他厲聲大吼,「走!!!到辛地亞塔樓,到那裡的河畔洗手!!然後直接回去,不要再回來!!!」
賈比爾又倦又驚恐地倉皇奔逃,回頭見到濃重夜色和屍鬼的獵殺,不斷淹沒穆拉等人,他又悲又痛,只能咬牙緊抱《古蘭經》催馬逃跑。從斯格那布教堂到辛地亞塔樓,不過是短短五里之距,賈比爾卻覺得長夜漫漫,跑得遙遙無期。終於在夜霧深重之中,隱約瞧見塔樓暗沉高影,他凝神細辨,終於尋到水路,便笨手笨腳地摔落馬來,淒淒惶惶的抱著古蘭經到河邊掬水。
洗到臉脖耳際,才發現整張臉早已都是淚水。
「特別從亞洲跑來瓦拉幾亞送死,真是辛苦你了啊。」死人軍團如夜叉疾行,竟不知何時已經追到自己身後來,馬兒驚慌嘶叫,賈比爾匆忙之際沒有繫好疆繩,此刻早已遠遠的跑開,賈比爾處境更是絕望。神父獰笑著以手指著自己心窩,「別把我跟那些骯髒的死人混為一談。只要不破壞我的這裡,我就能藉無數次吸食人血重生。」
神父驕傲的展示他修復如初的身體和他身後的屍鬼陣,「這些人都是我的血糧!拜你的異教徒弟兄所賜,我才能在這裡將你殘殺!」
當他見到死人之中穆拉等人的身影,賈比爾的淚水被高漲的怒意所蒸騰,他猛然翻開古蘭經文,不由分說正面迎擊,「不信道者,你對他們加以警告與否,這在他們是一樣的,他們畢竟不信道──」
神父哈哈大笑,「又來了,難道你還能這樣嘮嘮叨叨念到早上嗎?我就這樣在你周身遊走,不近身碰你,你要如何消滅我?」說罷果然抬手止住屍鬼進逼,好整以暇待在經文結界一步之處。
賈比爾誦讀經文抗鬼極耗心神,他因為一整日驗屍之故,身體不潔,儘管做了小淨,終究不能盡展古蘭經清聖之力,心中知道自己不能久持,但是一旦止誦,便是遭到那些墮落的不信者嘶咬撲殺的局面,他無論如何必須咬牙苦撐到最後一刻,才不會辜負穆拉等人的犧牲。
「不信道者,將受痛苦的刑罰──」雖是夏夜,賈比爾卻冷汗如豆滴下,「終身不信道、臨死還不信道的人,必受真主的棄絕,必受天神和人類全體的詛咒── 」
「被詛咒的是你們土耳其的異教徒!」神父冷笑道,「你將被我們啃食,你的真主又在哪裡看顧你?」
「他們將永居火獄,不蒙減刑,不獲寬限──」賈比爾的頭腦漸漸昏瞶,神智越來越模糊,結界也收束得越來越小, 神父裂開血盆大口,到他眼前只剩三步之距,「他們絕不能逃出火獄!──」
神父左胸忽被一刀貫穿,深色的心臟沒有搏動跡象,正如他此刻僵硬凝固的表情。
神父瞠目,「怎麼可能!......」
「不是只有基督徒才守清規戒律,」雙目殷紅、齒牙尖細的穆拉冷冷地道,「蘇丹帳下耶尼切里軍團的最強稱號,不是因為陣前殺敵立功無數,而是因為做僅守伊斯蘭最嚴苛律法的穆斯林。」
神父屍身墮地,終於再起不能。
「穆拉!!!」賈比爾像個孩子一樣喜極而泣,用力拭淚,但仍困惑地望向眼前的同袍,「可是......?你們是怎麼???......」
「就像剛才說的,處子之身似乎即便感染這個屍毒,也不會成為被操縱的屍鬼。」穆拉笑道,「我們既然不再怕那些屍鬼,自然也就讓那些死人再死一次了。」眾人都露出森森的尖牙開朗地笑。
「好......」賈比爾精神大振,雙眼閃亮起來,「好棒啊!你真的變成吸血鬼了嗎?!」
穆拉笑罵,「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賈比爾像明白過來一樣一拍腦袋,「對吼,如果想喝血的話要怎麼辦?」
「我們女戒、酒戒、嚴守五功都做了,還差忍耐一項不吸人血嗎?再說如果真的撐不下去,喝你的就好了。」
「當然可以啊!」賈比爾大方又興奮的問,「那你可以借我解剖看看嗎?」
「不要得寸進尺!」穆拉又好氣又好笑地把賈比爾推著往前走,「趁現在退潮水淺,我們要趕快過河回到城堡,看拉杜貝伊的狀況才是正事。」
他們涉河登岸,正要穿過辛地亞塔樓批夜色行軍,卻被一條據於塔樓尖頂的偉岸人影所懾。
「來了個挺能打的啊。」那個人身披龍紋鎧甲,黑髮迎風亂掃,面目瞧不清楚,卻能見到瘋狂目光之中,有猩紅之色,更有悲怒之意直盯賈比爾。他悄立風中,宛如無重,卻有一方雄主的氣魄。「我就想為什麼城外的軍隊還沒到,便來看一看……沒想到你們土耳其人,還真有本事如何。」
那個「何」字還沒落,身形已經瞬變,穆拉猛然醒覺大驚,「是弗拉德!!!手砲預備!──」
穆拉手臂驀然飛斷,身後士兵更是頭顱、斷肢噴飛,竟是那人渾沒預兆的便撲身急掠而下,如狂風掃落葉一樣衝向陣內,簡直不是人類的姿態。
「你就是『學士』嗎!!」弗拉德五指箕張,指勁沉猛,誓要抓破賈比爾腦顱,「穆罕默德這次又給他好走運,竟然帶上一個伊斯蘭的『學士』──你能破我的不死軍團,我便直接殺你!!!」
穆拉大喝,「保護『學士』!!!我們只要有『學士』,鄂圖曼最後就能夠贏!!!」
「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賈比爾在士兵前仆後繼的肉身抵擋下再次得到片刻間隙,朗朗誦讀,「東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無論你們轉向哪方,那裡就是真主的方向。」
經文結界一沖,弗拉德右手遭到聖光燒焚成灰,「真主確是寬大的,確是全知的。眾人啊!我對你們只是一個直爽的警告者。」他只是冷眼看自己右臂盡焚,再看結界之中,以肉身替賈比爾抵擋來襲的士兵紛紛消散。
穆拉大驚,才想到自己和眾人都已是惡魔所染之身,根本不能待在聖光所築的結界之中,正要高呼眾人快退,卻又驚見弗拉德竟然無需吸食人血,手臂旋即恢復如舊。
弗拉德冷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還有能不受我操控的吸血鬼......耶尼切里軍團裡面,也有不是沽名釣譽之徒啊。」
他說罷沉步踏出,觸入結界之中的身體灰飛煙滅,旋又復生血肉,週而復始,循環不輟,他裂出殘酷膽寒的冷笑來,「敵軍、我軍、基督徒、異教徒、貴族、平民、老人、小孩、有罪者、無辜者──我已經在戰場上,奪取一切的鮮血。」
「凡結交惡魔者,惡魔必定使他迷誤,」賈比爾冷汗直流,專心誦念,「必定把他引入火獄的刑罰,這是惡魔給注定了的── 」
「你們土耳其人在這塊土地上造了多少罪孽,我身上便有多少可以支配的靈魂。就看是你先耗盡我的再生能力呢?還是我先奪取你的靈魂,讓真主再失一個子民,永遠不能逃脫我的永世奴役之下──」
「他們的內臟和皮膚將被沸水所溶化,」弗拉德周身竄騰出洶洶蒸氣,步步進逼之勢卻沒有片刻遲下。
「他們將享受鐵鞭的抽打,」弗拉德血肉片片翻飛,幾可見森森白骨,卻又立刻重生回去,臉上不變的是瘋狂又慘淡的笑臉。
「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凡是有氣血的,都要品嘗死亡的滋味!」弗拉德伸手已要蓋落賈比爾天靈,穆拉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賈比爾心知,眼前不知如何化生、又如何消滅的不死之王,自己已經毫無生機,心想他至死沒有做出有愧真主和先知教誨之事,塵世十八載庸碌一回,徜徉經論學海,結識諸人,已足夠快活,就要在最後一刻,高喊「真主至大」、閉目待死,突然聽聞一人高聲清嘯,迴盪不絕:
「達契亞人的後裔、羅馬文明的繼承者、偉大的米爾恰大帝之孫、教皇座前末代龍騎士團團長弗拉德之子、龍之子、瓦拉幾亞的解放者、穿刺公——巴薩拉布家族的弗拉德三世。德拉庫斯提!」
只見衝出夜色的是一騎白馬飛將,有如神龍。看那馬上之人,綴羽白色高帽,身披雪色大卡夫坦,右手高舉銀茫爍燦的聖劍十字架,星月自難掩暉。闇夜雖沉,馬上青年卻俊美出塵,竟不似凡間之人。
「我要求效法七十年前,瓦拉幾亞的埃默爾吉貝伊和偉大的巴賽耶提蘇丹,在此長沙,兩將會談!」叫陣之人正是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蘇丹帳前第一猛將,耶尼切里軍團指揮官拉杜,「你聽見了嗎,瓦拉幾亞的國王!——」
「瓦拉幾亞的國王——弗拉德,我的哥哥!」
※※※
我的本意是混亂弗拉德,果然讓他對賈比爾停下殺手。
「我早已沒有能叫我哥哥的親人,」弗拉德的臉上森寒,我卻看出來有一絲困惑和動搖,「你是什麼人?」
我高舉銀十字架,暗暗希望它在夜色下可以更醒目一點,讓弗拉德的注意力遠離我的部下。「這是二十年前基利亞港口,父親臨別贈你的十字架。你後來又轉贈於我。」
「十年前蘇丹親兵叛亂,你應該已經歿了!」弗拉德顯得錯愕又憤怒,「拉杜!你既然活著,為什麼還穿土耳其人的服飾!?」
我臉上血液似乎一時失去溫度,我向身後的軍隊下令,「所有人聽著!退到我兩百步之外,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我在城內,勉強用火攻壓制了屍鬼。邁赫德帕夏攻城餘下的火炮,因為弗拉德棄城不守還留有很多,月過中天,我才能再率軍出城,要去救還在斯格那布教堂的穆拉和賈比爾他們。沒想到我們在辛地亞塔樓就交會了。
我毅然下馬,向弗拉德走去。他就站在那裡不動,我距離他不過數步,卻覺得每一步都重若千鈞,迎視他的目光就像割面刀鋒。
我到他面前之後,我們好長一段時間只是沉默相望,五味雜陳。他雙頰如削,星目熠熠,卻是鮮血顏色,與我記憶中溫暖如墨的瞳色大不相同。他也用難以接受的目光打量我的裝扮,我讀不出他的眼神是憤怒責怪,還是痛惜失望,但不管是哪個,我都必須咬牙面對。
「......你真的是拉杜,」我們兄弟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面,即便是我也認不得他如今的樣子。「那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我和穆罕默德那個自大狂交戰一個月,你都在做什麼?」
弗拉德的冰冷質問讓我覺得委屈又心涼,「我是耶尼切里軍團的指揮官,我必須參戰。」
他臉上現出憤怒欲狂的扭曲神色,「穆罕默德知道是我,你也知道是我。只有我不知道你還活著,我為了你、為了所有瓦拉幾亞人民苦苦守護的這片山河,竟然最後是讓你和異族人聯手來攻打!!!」
「一個人沒有辦法效忠兩個主子,」我沒辦法讓我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你......你為什麼要撕毀埃默爾吉貝伊,和巴賽耶提蘇丹簽訂的和平?你為什麼要殺死我們派去的使者,還入侵久爾久,殘忍的殺害哈姆扎貝伊?」
「七十年奴役下的和平,還不如血腥的反抗!」弗拉德勃然大怒,「你不應該用土耳其人的蔑稱『埃默爾吉』,來稱呼我們的祖父,偉大的米爾查!他並沒有對土耳其人投降,土耳其人也從未打敗過他。他簽訂的不是戰敗者懇求的和平條約,而是雙方都想要止戰的對等協議!」
「你也不應該使用敵人的語彙!久爾久本來就是我們的,我們的親大哥米爾查二世,早已英勇的收復它!」
「你難道忘了?就是因為我們的父親和哥哥,遭到卑鄙的波雅爾的背叛,父親被斬首於巴托尼,哥哥被灼瞎雙目,活埋在喬爾帕尼山中!我才會被蘇丹派往歐洲、與匈牙利和土耳其人爭奪瓦拉幾亞至今十五年!!」
「殺死父親和哥哥的波雅爾,就是為了土耳其人出賣他們!」
弗拉德的憤怒讓我無措,他的悲痛更讓我無地自容。
「你如果已經忘了自己是什麼人,」他稍微平息沖天怒火後,沉痛的說出讓我心碎的話,「就不要再叫我哥哥,我也當作沒有你這個弟弟。」
「......我......我從來沒有忘記我的根本,」我很想再叫一聲哥哥,但是我沒有勇氣,悲傷又混亂,「可是我在太小的時候就去做土耳其人,不管是喀爾巴阡山,特爾戈維什泰的城堡,還是父親的模樣......我早就記不得了。」
「我只有這個十字架,」我苦澀的握緊手中的十字架,「我在亞洲生活二十年,這是我身上唯一一個能提醒我,我是瓦拉幾亞人的東西。我一直以為,瓦拉幾亞人和土耳其人是朋友,就跟你和蘇丹的友誼一樣──」
「朋友會要求你每年給他錢財、牲畜和男丁?要你大開家門,好讓他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你不聽從他,他便來到你家殺人、直到你順從他?」弗拉德的冷笑讓我不知所措,「那個不叫朋友,那是叫做侵掠者的混蛋。你要效法祖父的協議就是這個嗎,與敵人建立友誼?」
「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我雙手發抖,情緒激動,「蘇丹回去了,我為什麼留在瓦拉幾亞......不就是因為我既不想做土耳其人打瓦拉幾亞,也不想做瓦拉幾亞人打土耳其嗎!」
「一邊是與我臍血相連的生我之地,一邊是養我、教我成長至今的所在。那裡的人,在我應該要知道他們是敵人之前,已經是我的家人和朋友了!」
我痛苦的把問題拋回去質問他,「你要我跟你一樣,一起殘殺我如今的家人嗎?難道墮落成惡魔,就是我們在瓦拉幾亞生存千年的祕密嗎!」
他仰天大笑,像失心發狂一樣,可他每笑一聲,我就無助地越感到他離我好遙遠,我的悲傷就自胸口越疊越高,直到要滿出雙眼來。
「十五年前,我就應該死在瓦拉幾亞的奪位戰爭中;就像你在十年前,就該死在埃迪爾內的親兵叛亂一樣。」弗拉德笑得慘淡,看著我的目光是說不出的淒涼孤寂,「我們得以在瓦拉幾亞生存千年的祕密,就是不惜墮落成惡魔,也對想要支配我們的敵人、永不屈服的意志!」
「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信仰自己的神,收穫自己的莊稼。我們歡迎世界的商人來到這裡,我們對世界有我們的理解,但不是侵略或服從。我們按照自己的法規來統治,我們的主就是這個國家!」
「瓦拉幾亞獨立了嗎?自由了嗎?」我沉默地流淚,已經沒有力氣再做更多抗駁,「你把敵人,甚至自己的士兵和國民,都變成不知道生為何物的死人......這就是你要守護的國家?」
弗拉德此刻慘然痛苦的神情讓我非常不忍,「守護?我什麼都守護不住。我的士兵只能被你們的人海淹沒;我的人民最終只能被你們當作不信者壓迫折辱;我的妻子,只能悲慘的投河自盡。你們只要朝我們吹一口氣,就能把我們吹成碎片。」
「我在巴拉卡的平原失敗了,我死了。但我仍得擔負我的責任,」他恢復初見時的平靜和冷酷,「我反對任何想要支配瓦拉幾亞的鬥爭,我不想要我的手或我的思想顫抖。即使那讓瓦拉幾亞成為死人國度,我也不能在我手上,葬送祖父為瓦拉幾亞人民留下的光榮和驕傲。」
我悲傷得沒辦法看清楚任何事物,我想哀求他不要這樣做,但我沒有任何立場。他是瓦拉幾亞的國王,而我是,土耳其人的將領。
「你走吧。我說過要帶你回來;等你回來──我沒能帶你回家,但我現在已經等到了。我沒有理由在家裡殺死自己的弟弟。」我首度從他尖銳的目光感受到熟悉的一絲柔軟,但那更讓我的淚水潰決。「但是如果下一次在戰場見面,你仍是土耳其人的軍官,我就不能再把你當作弟弟了。」
我知道。我到底想要和他談什麼呢?為了蘇丹,我沒有放棄瓦拉幾亞的選擇,當我察覺他已經以人類的身份死去,我要如何說服死人投降?
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手伸過來,我也無意去做任何防備。當他冰冷的指腹抹去我臉上的淚水,我瞥見他深黑色的指甲,蒼白肌膚下青色的血管,那些都和他的手心一樣冰涼。我終於從陌生的冷酷和瘋狂裡,聽見熟悉的嘆息,「上帝一定是用水造了你。」
我知道這也是哥哥對我最後的疼惜。我毫不猶豫的上前緊緊擁抱住他,「哥哥,我本來是基督徒,最後卻做了異教徒;我是穆斯林,又始終放不掉你給我的十字架。本來兩邊的天堂都不會收我,兩邊的地獄都要我去──哥哥,我很膽小。我只好......」
我懷中冰冷的身體劇烈地痙攣,尖銳的指甲猛然掐捏住我的肩膀,因為突然的拉扯翻落了我的帽子,耶尼切里軍團的軍人標誌。我痛入骨髓,但我知道他更痛。從後背到前胸,我正在把他給我的聖劍銀十字架,刺穿他的心臟。
「拉杜!!!......」弗拉德的利牙就橫在我脆弱的頸側,痛苦濃重的血腥不斷衝入我的鼻腔,我沒有絲毫要鬆手的意思,不管是全力的擁抱,還是繼續刺穿他的心臟。
「我是侍奉蘇丹御前的人,早就不是處子之身。」我悲痛地靠在他的頸窩,唯有依靠他的肩膀,才能撐起盈滿我胸口的悲傷和淚水的重量。十字架已經完全沒入他的體內,「我生必須是蘇丹的忠僕,只好死來做你的奴隸。不管是基督教還是伊斯蘭,天堂還是地獄,除了你身邊,我哪裡都不去。」
「你是不死的君王,如果你就算死也要保護瓦拉幾亞......那就讓我來做你的士兵吧。」
我必須用我知道的方式殺死他,因為我是土耳其的軍人。我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殺死他,如果不能,我閉上眼睛,再也沒有要說的話。我等待他的利牙對我當喉一咬,撕破我的血管,但是我等到的是,緩慢、沈厚地輕輕按在我後腦上的手。雖無溫度,卻很溫暖。
「既然已經回家,」弗拉德在我耳盼的輕聲低語,彷彿安慰。「就不要再走了。」
長夜盡去,東方將白,弗拉德的手垂落下去,我終於淒惶的抱著他的屍身頹然跪倒,痛哭失聲。
穆拉他們來到我身邊,單膝下跪行禮。我淚眼婆娑,還是看得清楚穆拉等人如今的情狀。
「拉杜貝伊,我們要向您辭行。」穆拉雖然已是非人之身,又斷了一臂,但是他看起來是那樣的年輕完整,勇敢無懼。「願真主賜您和瓦拉幾亞平安。」
賈比爾慌亂的說,「穆拉,我說要解剖你是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他的聲音哽咽。
穆拉只是一笑,拋了一枚銀幣給他。「我已經當我打賭輸給你了。要在聖索非亞大教堂,發表撒爾的『替身說』是嗎?你一定要建立一個流傳千年的學說啊。」
「穆拉將,真主是慈憫與吉祥的,願真主降安寧於你,接引你進到他的樂園。」我垂淚道,「賈比爾,穆拉喜歡聽你的誦讀。請你為他誦讀最後一次吧。」
賈比爾不斷的擦著眼睛,紅腫著眼翻開古蘭經。他與穆拉聽同一個伊瑪目上課,是兒時至今的好友,他們一文一武,更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與他同樣不捨,但是我們都知道穆斯林該做什麼事。
當旭日昇起,在賈比爾莊嚴悠遠的古蘭經詠唱中,辛地亞塔樓前的耶尼切里軍團士兵口中誦念著真主至大,還有那些被弗拉德使役的死者,全都在燦爛熱燙的陽光中,寧靜祥和地的煙消雲散。
但是只有我懷中的弗拉德沒有任何動靜。我惶恐不安,不能毀滅的存在,是不是意味著真主連審判也棄絕,讓他以不死之身流亡在這個人世?我本來以為我已經從瓦拉幾亞解放他,但是他卻困在不死的身軀。我的哥哥飽嚐艱辛又痛苦的靈魂,到底要到何時才能解脫?
「我不知道弗拉德跟惡魔怎麼簽訂契約,但是也許我可以對這個契約做小小的破壞,」對神秘學與鍊金術也有研究的賈比爾,反覆檢查了弗拉德兩隻手背的血紋後沉吟,「『赫爾默思哲學(註二十三)』提到,事物的真理是極性──如果他的不死,是因為吞吃的靈魂為他所用,那麼只要在他身上施加新的制約......」
「讓他可以釋放所有支配的死者亡魂,當他只剩下自己的靈魂,他也就不再是不死之身。」
我聽從賈比爾的建議,我將弗拉德的屍身斂入棺中,並填入多瑙河平原的芳馨沃土,我希望在他不知沉睡的多久的歲月中,都能感受到家鄉的氣息。我以自己的鮮血為靈魂的情報,在棺蓋內側寫上鍊金術著作《奇普里希》(註二十四)的開卷咒語:
吾乃赫爾默斯之鳥,噬己翼以御吾心
「賈比爾,我只要直到死去以前,每個新月之夜,都以我的鮮血餵養弗拉德,他就能被人類馴養嗎?」
經過一晚與死人軍團的戰鬥,我軍尚存二萬有餘,仍保有元氣。安德爾阿加將會留下協助我治理瓦拉幾亞諸務,我僅僅送即將返國向蘇丹報告的賈比爾等人到辛地亞塔樓。賈比爾攜了穆拉等人的骨灰,他們必須被帶回去葬於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墓園。
「在我們還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消滅擊敗他之前,您跟他的同源之血,是可能重新鍊成他與惡魔契約的唯一材料。」
我很感謝賈比爾的博學和勇敢,願意為我做恐怕是伊斯蘭律法所不允許的神秘學儀式。我將自從摘下、就不再戴上的帽子,雙手珍重的交給他。「請替我帶給蘇丹。他會明白,我必須做瓦拉幾亞人的國王。」
我從此沒有再離開瓦拉幾亞,儘管我最思念的是遠在亞洲的家鄉和蘇丹。
弗拉德平靜的躺在棺中,歲月在他的身體停止流動。我蓄起鬍鬚,娶了穆斯林的公主,做了基督教的國王。我允許瓦拉幾亞人繼續擁有他們的基督教教堂,並在他們的同意下興建清真寺。我除了是基督徒的模樣,但仍然勤於五功,稱念真主的名。
瓦拉幾亞成了帝國的附庸,但我懇請蘇丹在這個國家能夠重新站起來以前,暫時免除對帝國的義務。
當手腕上的鮮血滴落在弗拉德微啟的口中,我並不知道這樣平靜的日子只能持續短短的十三年。在我死後,瓦拉幾亞依舊不幸地成為歐亞強國的爭奪之物。然後弗拉德將在布蘭城堡地底的黑棺之中,孤寂沉睡五百年,直到一名叫做哈克的英格蘭律師來到這裡將他喚醒;而另一名叫做凡。赫辛的荷蘭醫生,終又使他成為英國皇家騎士團「Hellsing」機構,對抗反大英帝國及新教的反基督怪物最強王牌。
此後世人但聞吸血鬼之名,只知德古拉(Dracula);若說起處理吸血鬼怪物專家,人必稱阿卡多(Alucard)。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