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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1月3號
今天天氣很冷,街上的路樹剩下枯枝,被染黃的葉子全灑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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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的寫下最後一行字,我闔上筆記本,並把那黑色書皮的小冊子塞回了外套內的口袋。
我向前一步,推開了那上頭掛著玻璃燈管拼成「craic」的酒吧大門,古老的門板發出了令人不安的聲響。
走進敞開的大門裡頭,我慢慢走向吧檯最內側的角落,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了上去;店內沒有太多人,只有吧檯後那個老態龍鍾的瘦高男人,以及我右邊那個看來不過20歲的年輕小夥子。
「要喝甚麼」瘦高的男人走到了我的位子前,開始他例行的工作。
我也還得完成我的工作,於是我低頭拿出了我收在暗袋的筆記本,緩緩對他說:「一杯水」
我的話音才剛在空蕩的店内迴響完,坐在我右手邊幾個位子上的那個年輕人立刻爆出了笑聲。
「老頭,這裡是酒吧,賣酒的」他染了一頭金髮,臉上到處都穿了銀白的鐵環,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壞了的唱片機一樣糟糕。
「隨便給這傢伙一杯威士忌吧,就算我的」
他把頭轉向櫃檯,臉上帶著睥睨的笑容說著,說完便端起手上的酒杯,走到我的位子旁坐下;他身上傳來淡淡的菸草味,以及些許血腥味。
「外地的觀光客嗎」他問罷,飲盡了手中那杯琥珀色的美酒,一對空洞般的瞳孔直盯著我。
我沒有搭理他,低頭在筆記本上繼續書寫我的日記。
「最近這裡的晚上不是很平靜,經常聽說有人被殺啊」他繼續自顧自的講著,這令我感到些許不耐煩,於是我轉頭面向那個人。
「是啊,那就是今天來這裡的理由」我壓低了帽沿,緩緩說道
「那我可慘了,傳說中的殺人魔就坐在距離我十公分不到的地方」他邊說邊笑了起來,語氣中可見他對於這個傳聞不以為然。
「那麼殺人魔先生,為甚麼你要犯案呢」他把空了的酒杯舉到我的面前,對我問話。
「因為我被殺人魔給殺死過」我闔上了日記本,把它收回我外套的口袋裡,稍微露出了我佩掛在胸口下的銀白色手槍。
「哦?聽起來挺有趣的」他帶著輕蔑的微笑看著我。
「那是很長的故事了」
瘦高的男人端了杯威士忌到我的面前,那杯酒在櫃檯黝暗的燈光下顯得特別明亮。
我拿起酒杯搖晃了幾下,琥珀色的液體隨之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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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格,你怎麼又跟人家打架了」
母親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白菜,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用她滿是皺紋的手掌輕輕撫上了我眼角的瘀青。
冰涼的觸感有那麼一瞬間令我感到疼痛,於是我皺緊了眉頭。
「盧格,我在問你話」
母親站了起來,雙手伸向背後解下自己的圍裙;老舊的圍裙隨著母親輕巧的指尖而從她的腰上滑落,如同一張毛毯般墊在地上。
她快步離開廚房,走向客廳。
半响,便提著一個木箱回來,她將那個箱子輕輕放在廚房旁的桌子上,之後打開了那有些腐朽的箱子。
「他們殺了兔子」我緩緩開口道。
「兔子?」
「牠只是在那裡做牠的事,牠甚至沒有做過份的事情,但他們卻殺了牠」我越說越激動,以至於我越來越難保持聲音的平穩。
「所以你打傷了那些男孩?」母親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和,她溫柔的看著我微笑,把手中的藥水沾在紗布上,輕輕點在我的眼角周圍。
那令我感到疼痛,但我並沒有逃開。
「盧格,這個世界是很不講理的,哪怕只是一隻與世無爭的兔子,也會有人出於有趣或是食慾而獵殺牠」
「我只是想阻止他們殺死牠」
我低下頭,沒有繼續多說什麼。
「你的想法沒有錯,但是你傷害了那些男孩也是事實,也許我會找個機會陪你一起去向他們的父母道歉。」母親說到這裡,向我眨了下眼。
「順便讓他們知道自己可愛的孩子在外頭做了什麼」她補充道。
母親將藥水以及剩下的紗布收回那個腐朽的木箱,便離開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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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下了幾口琥珀色的威士忌,我將那杯剩下了一半的酒放回吧檯上,玻璃杯輕脆的撞擊聲在這間空蕩蕩的酒吧特別明顯。
「沒想到你是個英雄」那個年輕人轉頭面向吧檯內瘦高的男人,又要了兩杯威士忌。
「一個兔子英雄」他補充道。
「別急,故事還沒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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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是我的鄰居,我們從小就玩在了一塊。
第一次見面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不過這仍然不影響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總是在她夕陽般金黃的髮絲上綁著一條白色的緞帶,並在頭上打了個白色的蝴蝶結,那模樣像極了一隻兔子-一隻與世無爭的兔子。
愛麗絲每天清晨都會出門到河邊取水,河邊不遠,但是對於一個10來歲的女孩來說,提著兩桶水走這麼一段路可不算輕鬆的事。
那段路大約有一公里吧;實際上我並不知道那代表了多遠的距離,但是對我來說,那已經足夠形容這段路程了。
所以愛麗絲每天早上都會輕輕拍打我房間的窗戶,試圖叫醒熟睡的我陪她去取水,下雨的日子也是、寒冷的日子也是,她總是會在早上來拍打我的窗戶。
那天也是一如往常的,被她輕拍窗戶的聲音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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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格,你有沒有想過長大後要做甚麼啊」
愛麗斯躺在河邊的草皮上,她常這樣挑一塊地方躺下,我並不喜歡這麼做,所以挑了塊還算乾淨的石頭坐下。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多想,只是隨口敷衍了她。對當時的我來說,未來是不需要煩惱的,我還一度認為會替未來感到擔憂的人都是笨蛋。
「我呢,我想要當學校的老師呢」
「老師?」
我很意外,愛麗絲並不是喜歡上學的那種女孩--事實上,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裡度過。
「盧格,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愛麗絲從草皮上坐了起來,兩雙湛藍的眼瞳直直盯著我看,那令我感到心跳有些不正常,於是我撇過了頭,不看她一眼。
「哪裡有趣了,淨講些無聊的話」
我當時沒有說出口,我認為她很適合當老師,如果她是老師我會很樂意每天上她的課,每天聽聽她說話,也許她還可以順便教教學校裡那些小流氓一點禮貌。
天色也漸漸亮了,我想要提醒愛麗絲時間,但我轉頭便看見她充滿光芒的眼神。
那眼神在我不知不覺中就飄向了我觸及不到的遠方。
我就這麼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隨後我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多麼愚蠢的事,便把頭給轉了回來。
「快看!巫師的女兒!」
遠方傳來令人討厭的聲音,我幾乎不用轉頭就可以猜出是誰--索耶和芬恩--學校裡頭有名的小流氓,我並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
「我爸爸不是巫師,他是醫師!」顯然愛麗絲並沒有想太多,她果斷的站起來反駁了他們兩人。
「如果他不是巫師,那他怎麼會在大半夜的時候跑進森林裡面,怎麼會被人看到滿身是血的跑回來!」索耶用他那粗魯的聲音說道,這令愛麗絲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她停駐在原地,背對著我的雙手開始顫抖,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此刻肯定相當委屈與憤慨。
愛麗絲試圖繼續說些什麼來辯解,但我的動作比她更快;我一把抓住了她顫抖到冰冷的手掌,丟下了背後繼續吶喊著甚麼的索耶和芬恩。
我帶著她逃跑了,那是一場大逃亡。
我們沿著河道跑,陽光一路上都落在我的右肩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但是我敢肯定我們絕對跑超過了一公里,或許我們已經跑出了五公里...總而言之就像是跑了這麼遠一樣。
「盧格...停...停一下」
愛麗絲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原本潔白的臉此刻紅得像顆蘋果似的,一頭金黃的頭髮也凌亂不堪,唯有像是兔子耳朵的白色緞帶依然保持整齊。
我停下來看著她,此刻才意識到自己一路上一直緊抓著她的右手,於是我急忙甩開,把頭撇過一邊去。
「哈...哈啊..哈」愛麗絲一邊喘著,一邊挑了塊草皮躺下,隨後她哈哈大笑。
那清脆爽朗的笑聲感染了我,我也開始放聲大笑了起來。
不久後,我也意識到自己跑得很累,就學愛麗絲一樣躺在草地上,仰望那片我不曾仔細研究過的天空。
「盧格,你現在想好未來要做甚麼了嗎?」愛麗絲一面喘氣,一面轉頭望向我,詞語間充滿了好奇。
「怎麼可能跑一跑就知道啊」我閉上了眼睛,享受沁涼的空氣吹拂在臉上的感覺。
我決定今天一天我要翹課,我索性把雙手枕在了後腦勺上,什麼也不想的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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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怪夢,那是有關於愛麗絲真的變成了一個老師,而我認真的聽她說話。
她依然帶著溫暖的微笑,那足以融化冰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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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格,快起來,村子那邊很奇怪」愛麗絲搖了搖我的肩膀,強行把我從夢中給拉了回來。
「奇怪?那裡一直都很奇怪啊」
我的腦袋還有些混沌,隨口應答了愛麗絲的話,但我卻注意到她用擔心的眼神望著村子。
她會這麼想也不奇怪,畢竟本來村子的上空應該要是一片晴朗的,但是現在卻密布了烏雲以及濃煙。
「!!」在我來的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愛麗絲已經跑了出去,沿著我們來時的河道,陽光灑落在她的左肩上,將她夕陽般金黃的髮絲給照耀得如童話般不真實。
我望著她發呆了數秒,隨後才追著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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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槍看來還不錯啊,就是用它來殺人的嗎」他看向了我的外套內,那閃著銀光的手槍
「這年頭可沒有太多人用這種手槍了,除了那些神棍驅魔師」他繼續說道。
「我的槍不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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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跑了多少個五公里,我終於回到了村子裡面。
但是已經有好幾棟房子燃著熊熊的火焰,以及碎裂的牆壁和建築物。
如果愛麗絲先回到了村子裡,看到村子變成這副德性,那麼她一定會先回去確認自己家的安全。
在腦中設想後,我也決定先回家一趟,母親今天沒有出門工作,她一定還待在家裡。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小心的跨過地上的碎石以及一旁建築物的殘骸,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家。
我無意間踩上了地上那一攤不詳的紅色液體,我稍微設想了留下這些的那個人,最後跑向愛麗絲的父親的畫面。
我不經意微笑了起來,想像了平時都被輕蔑的稱呼為巫師的醫生,正細心的替那個受傷的冒失鬼包紮傷口的畫面。
黏稠的液體沾滿了我的鞋底,母親肯定會為此責罵我,但是母親一定也會搖搖頭,然後替我把這雙鞋子洗乾淨。
我決定晚點回家之後,要到河邊好好的把鞋子給洗乾淨。
也許愛麗絲也不小心弄髒她的鞋子了,那我就得把她給叫上,一起去河邊,順便把早上沒有提回來的水桶給拿回來。
不知不覺,我站在了家門口。
我輕輕推開門,但我隨即想起了我的鞋底仍然是髒的,於是我匆忙脫下了鞋子,光著腳衝進了家裡。
「老媽,我回來了」
我欣喜的看著平靜的家裡,那大火似乎沒有燒到這裡來,母親一定也還在家裡,必須要去叫她快點逃走才行。
「碰」
聽到聲音後,我立刻衝向聲音的來源,忐忑的心此時帶著強烈的不安。
「老...老媽...是你嗎...」不一會,我就站在母親的房門前,房門並沒有被關上,裡頭也沒有點起燈火,只能勉強透過窗戶的光芒看見陰暗的房間內部。
那裡沒有人在。
一定是去愛麗絲家幫忙了,畢竟母親也會包紮傷口,所以自然是去那裡幫忙了吧。
我一面嘲笑自己的愚笨,一面努力的無視,在母親的房間內,地板上那一攤極度不自然的深色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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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愛麗絲家裡找到了她,她依然用白色緞帶綁起頭髮,頭上留下像是兔子耳朵的緞帶,無論何時看來都可愛至極。
她面無表情的跪坐在地上,瞪大雙眼看著躺在地板上的那個男人。
那個少了兩條腿以及半邊身體的男人。
「帶著...愛麗絲....走」
那個男人發現了我,吃力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我無法理解眼前的場景,更無法了解他在說些甚麼。
但是我明白一件事,現在我應該帶著愛麗絲去河邊洗洗鞋子,畢竟她全身上下都沾滿了某個冒失鬼留下的液體。
我慢慢走向愛麗絲,拉起了她冷得不像話的手掌,她並沒有反抗,只是很順從的被我牽起,眼神中彷彿已經失去了什麼一般,與一對空洞無異。
地板上的男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露出了滿足的微笑看向我,我不知道該擺出甚麼表情,於是一步一步的慢慢走著,離開了愛麗絲的家。
愛麗絲的父親呢?也許跟我的母親一起去甚麼地方幫忙救人了吧。
而那個少了半邊身體的男人,一定很快就會獲救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去河邊把鞋子洗乾淨,否則等他們回來的話,我和愛麗絲都會挨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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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惡魔襲擊嗎」年輕人不懷好意的看向我。
我放下手中空盪盪的酒杯,回應了年輕人的視線。
年輕人走向店門口,慢慢的把門上的鎖扣上,隨後轉身向我一笑--那笑容極度不自然。
「你是很有趣的老頭呢」
「彼此彼此」我慢慢說道,右手伸向了外套內的暗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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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10月31號
愛麗絲從此再也不笑了,她的表情凍結在那一天烏雲密布的上午。
我牽著愛麗絲冰冷的手掌,繼續了我們的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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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1月3號
今天天氣很冷,街上的路樹剩下枯枝,被染黃的葉子全灑在了地上。
完成了委託的工作,前往下個地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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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好久沒更新了
這篇是之前萬聖節的時候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