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勘任務第二日,十月二十日,么參洞洞。
「文鶇先生!我看到了!那裏有一棟很大的建築!」
「好!我們進去!」
狂風咆嘯著,傾盆大雨在朦朧灰暗中翻騰扭曲,重重摔落地面,殘骸在飛舞,建築搖晃,悲鳴,灰濛濛的暴雨中,妖異的綠色雷光劈斷樹幹擦一片火光。
分明是中午,卻像是永遠會壟罩在絕望的灰暗裡。
排水設施荒廢近半世紀,黃褐色暴洪沖斷道路,一旁的牌坊被凌虐得破碎,惡水趁機吞沒斷裂道路的地基,狂風泥流在天地間肆虐。
這帶都是戰前荒廢的農田,社區裡幾乎是受紅潮與自治警衝突所禍及的殘破農家。
我們鑽入一間築在高地基上的廢棄古廟,無人管理的宗教場所種有陰森可怖的感覺,但總比在暴風裡打滾,隨時可能剜掉一塊肉的破片友善。
「文鶇先生沒事吧。」
「除了個亂飛的鋁罐砸到鋼盔以外,沒事,妳呢。」
「沒事喔。」她彎起手臂,作出使力的姿態「剛剛的商隊,應該也沒事吧?」
「小蜜蜂不會讓錢泡水,我們還得操心自己。」
凝望與這間古廟並存的奇觀,我把掛在頭盔側的戰術手電筒打開,好能瞻仰它們的尊榮。
神壇上神尊被後方貫入的龐大金屬物壓成四散的碎片,雕著神名的牌匾被撞得只剩下開頭的「三」字,曾經神聖的場所成為數百人的墳場,或許落到這裡正好能慰弔他們悲苦的靈魂。
「這是……客機?」昂首瞻望這架蒙皮撕裂扭曲,骨架暴露生鏽,如同巨獸屍骨的客機,格蕾不禁蹙眉。
「正是,中航265航班,核戰中人類最後起飛的一架客機。」
見到被甩出座椅的幼童枯骨,她垂下眼簾,細語著安息。
「聽說是核戰當天被電磁脈衝打下來的,為了躲避全面戰爭的班機,這些小朋友是犧牲品,被他們父母想逃往美利堅的叛國行徑害死。」
「我覺得他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作為生物,單純地想讓孩子遠離戰火。」
「也許吧。」
格蕾帶著憐憫地合十雙手,與我睥睨掃過的眼光相差甚遠。
咚咚咚!鏗啷──。
聽到詭異的碰撞聲,她隨即轉身將槍口對準機翼後被發動機遮蔽的一塊陰影。
「那是……文鶇先生,你有聽到嗎?」
「清楚得很,大概是那個啦,牠們也會躲雨。」
細微的喘息,如威脅的低吼,不用猜也知道是甚麼。
「賓果,可愛的小狗狗。」
牠已經有了些年紀,耳朵和眼眶留有被步槍子彈削過的擦傷,彎曲著身子,腹部的血痕滲出鮮紅液體,半跪在地上,喘息,低鳴,以母親之姿威嚇著我們。
「文鶇先生,牠帶著幼犬。」
「巢被吹壞或者跟族群走散了吧,腹部的撕裂傷應該是被捲起的碎片打傷的,不得已才跑進這裡避雨。」
五隻醜陋的小怪物從懷裡鑽出來,站在牠娘親面前對我們嘶吼,像是在哭泣與宣洩憤怒般弓起背脊,用尖銳叫聲發起微弱抵抗。
「我們……要殺掉牠們嗎?」
「妳餓了喔?。」
格蕾壓低聲音,深怕驚動到眼前虛弱的野獸「才不是!只是……牠在保護牠的小孩對吧,而且還受傷了。」
「妳同情牠?」
「或許,有一點點吧。」
「很抱歉……。」她抿著嘴唇,手指在板機上猶豫,不知該如何對待眼前脆弱而又兇猛的生物。
「道歉甚麼?」
「妳面對一群純真得可愛的怪物,遵循本能與經驗法則活著,妳知道這些小畜牲跟戰前的野狗有甚麼分別嗎?」
「前者會吃人,後者沒那個能力而已。」
「看到牠身上的疤痕了嗎?那是被7.62步槍彈擦過的傷口,說不定還有被霰彈槍射擊過,被人類攻擊過的土狗會一輩子記得,同時牠們也會教導自己的子嗣,想活命,遠離我們。」
「因為比起報復,牠們更重視族群如何延續。」
「唯一會有系統滅絕其他生物的,在這兒呢。」我敲了敲胸甲像是諷刺般笑了聲。
「廢土的一切都有跡象可循,痕跡,聲音,味道,人類宰制一切那套在這裡不適用,我們勢必得與牠們共存,妥協。」
「但共存不代表和平,只是盡可能地避免衝突。」
「我不太懂文鶇先生的意思,我還以為站在文鶇先生的立場,會想消滅所有核後生物,像是白恐之類的。」
「果然是餓昏頭了嗎?」
「才沒有!」
我轉過身把兩隻被輻射季風汙染的烤鼴鼠扔進發動機後側角落,土狗疑惑地別過頭嗅了嗅焦糖色肉塊,低吼一聲,用剃刀般的利牙撕開皮肉餵食幼仔。
「軍隊的立場的確是如此,但我的廢土感應告訴我:多留一顆子彈打那些真正想咬妳的怪物更好,例如白恐之類的。」
「我還以為核後生物都是凶狠的。」
「不不不,牠們當然兇猛,而且大多是該死的食人怪物。」
「這棟建築物既不是她的地盤,也不是我們的,勢必得擺出威嚇的態度,好讓我們不攻擊牠和牠的小小雜種,所以我們不理牠也沒事,施捨牠食物更好,能鞏固我們的階層。」
核後生物與闖蕩廢土的冒險家關係不淺,互相獵食,或者在試探與僵持中散去。
談不上甚麼冤仇,只是平等地追求活著的權利。
但站在人類方的觀點來看,誰敢咬我,我牠媽一定幹死牠。
相對地,牠不犯我,我也沒必要浪費子彈。
廟宇破損處被瓦礫埋得不見縫隙,樓梯也被壓毀,說不定二樓還藏著幾隻核後生物,所幸繞開那隻土狗巡了一圈,也沒甚麼動靜。
「文鶇先生,這裡的地板好像是中空的。」
「中空的?」
我往埋沒在沙土瓦礫下的鐵板重剁一腳,確實傳來沉悶的回音。
「我打開來看看。」踢開砂土,找到施力點,格蕾已經將指尖按在護弓等候我掀門。
「喔,還不錯嘛,至少沒有積水,看起來是堆放金紙跟線香的地方。」
破敗掉漆的牆壁顯得有點淒涼,甚至有些陰森冰冷,虧客機撞擊,這裡的資源早被掩埋在沙土底下,直到我們來訪。
香爐成了取暖工具,置在高處,度過半世紀光陰的金紙終於在爐中結束旅程,不為了向神祈禱,也非為緬懷死者,而是維繫生命溫暖的火種。
為避免浪費電池,我關了頭燈,兩道人影隨著淡薄的火光跳舞,紙錢碎片空中隨著火紅輪廓化成餘燼。
「文鶇先生,那現在要怎麼辦啊?」她站著撥弄香爐,氣溫驟降而冰冷,讓她顯得有點焦急。
見火烤得也旺了,也該是時候清除順著雨水附著在衣服上的輻射塵。
「格蕾。」
「怎麼了嗎?文鶇先生。」
「坐那邊桌子上,我幫妳把褲子脫掉。」
「你你你在說……說什麼啊!」
「妳想穿著沾滿輻射塵泥水的裝備到劑量超標嗎?」我瞇著眼露出一絲無奈表情,該說她很容易想歪還是我的言行舉止很容易讓她想歪?
「那文鶇先生呢?」
「這套裝甲服為核生化戰設計,直接暴露在核子落塵中也能像賞雪一樣散步,我的頭盔還內襯防彈纖維跟鉛板呢,待會我自己處理。」
好在斗篷擋著雨水,上半身除了手套以外沒有受到嚴重汙染,迷彩褲也只有膝蓋以下有輕微汙染。
她乖乖地坐在桌上,難為情地看著我緩緩卸下靴子跟迷彩褲,露出黑色長襪,還有襯托身材曲線的連身衣。
我沒有趁機吃豆腐,教戰守則就這樣寫啊,核生化教戰守則第一百三十三頁第四行──協助隊友脫下汙染衣物,若無專業核生化清淤器材,使用可取之清潔液洗淨衣物表面。
飲用水約還有三千毫升,用來清汙勉強足夠。
留一千五毫升飲用,其他拿來洗淨受汙染的裝備也有些不足。
用兩千毫升清理,最壞打算明日下午就得往小店仔車站補給。
盛夏與入秋時節,季風期猶如造物者對人類的種族清洗,試圖沖刷洗淨黏附於地球的過時造物,從蒙古高原隨著高氣壓帶來的汙染就能體現核戰摧毀多少東西,遺毒留了半世紀還未消散。
我從側背包裡掏出毛刷、分成小塊的肥皂,將水倒入一旁鐵櫃拔下來的抽屜裡。
「感覺我還是一直麻煩文鶇先生……謝謝。」垂下的白髮沒辦法遮掩她的情緒,恐怕在她眼裡,她只是一直被我照顧吧。
她也有在照顧我呢,總統級的心理衛生照護。
她改變了我,無庸置疑地。
別提趙仁武的女兒會不會被救,如果沒有遇見格蕾,趙家大概就死在自治警歡樂送跟豪華煙火餐下了。
「我也一直在麻煩妳啊,只是妳沒有自覺罷了。」我擰乾迷彩褲上的髒水,浮在水面的泡沫呈詭異灰色,如果把蓋格管扔進水裡,計數器一定會嘎啦嘎啦地發出慘叫。
「文鶇先生哪有麻煩我。」
「所以才說妳沒有自覺。」
我抖落衣物上的水珠,隨地找了根木材削成長竿當成曬衣架,架在香爐上烘烤,好久沒幹這些事,差點忘了怎麼搞。
這些反覆的手續讓我想起還沒披掛裝甲服的年代,遙想當年總值得讓大頭兵說嘴。
畢竟我們除了吃過一堆亂七八糟的苦以外沒甚麼好說來讓人佩服,換來幾句尷尬地「聽起來很辛苦」,就足夠讓人自滿一陣子。
當然狼人中隊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單位, 知情的人滾得遠遠就來不及了,誰會想跟一個成天把處決潛在犯人當副業的人聊天?
這種忙著生存的感覺很棒,就像再次以探險人員的身分做事,不是憲兵、不是秘密警察,更不是一台他媽的絞肉機,是一個探險家,受政府訓練的探險家。
好吧,雖然不管橫豎怎麼寫,我都是裝甲步兵,但我想在後面加個括號跟探險家,就跟格蕾一樣。
因為她,我做了探險家該做的事。
我很懷念小時候的夢想。
老實說,我好像有點剝奪了格蕾體驗如何生存的樂趣,第二次季風就該讓她刷刷迷彩褲,熟悉該怎麼操作了。
用剩餘的水沖洗戰鬥靴,整個工作算大功告成,格蕾撿了些柴在香爐上疊成井字,眼神似乎在暗示我甚麼,也不用暗示了,她的肚子每次都很誠實。
對,是時候放飯了。
猜猜今天中午要吃什麼?
首先,早上已經消化了最好吃的即熱食品,打來當備用糧的鼴鼠也報銷了,現在的天氣又容不得我們狩獵,格蕾肯定不想讓躲雨的土狗家族上演滅門血案。
這時候背包裡放著高熱量的戰術A型口糧,以及改良成奶油口味,熱量不足以撐過兩餐的戰術B型口糧。
那麼,我選哪一道?
「文鶇先生,我們中午那個。」她表情複雜地看著我從卸下的背包裡拿出銀色包裝和碘片藥盒,大抵上也猜得到是甚麼。
「戰術A。」
這幾個字就讓她臉色發白。
對,那個味道正常人不會想體驗第二次。
「那其他乾糧呢?我的背包裡也有放喔。」
「戰術A可以提供兩餐熱量,季風讓天溫驟降,需要更多能量禦寒。」我搖搖頭,拆開碘片包裝,在她手心擠出銀色薄紙下的白色藥片。
「認命吧。」
「地下室竟然沒有蜘蛛可以抓來吃……。」
「妳才沒幾天就這麼喜歡抓廢土生物來啃啊。」
「那個味道真的很──糟,說不定連蜘蛛都好一點!那個腳看起來很像鱈場蟹的腳啊。」她皺著眉頭,小嘴半開眼神發直地盯著已經被拆封的銀色包裝裡面稱不上食物的東西。
這些是一天前在高港大學拆封的包裝,裡面剩下的的乾糧甚至沒受潮,我嚴重懷疑開發者是不是摻了乾燥劑之類的東西。
戰術A的外型像被黴菌肆虐的餅乾,聞起來像抹上過期奶油的發霉麵包,吃起來像……我可以說難聽點的髒話嗎?不能我也沒甚麼好講的。
「雖然我不知道那個甚麼蟹好不好吃,蜘蛛腳我倒能給好評,最好別吃肚子,味道很噁心。」我倆生無可戀地嚼了起來。
我們舌尖上的災難肯定比外面的天氣還恐怖。
過了幾小時,天氣好轉,等到最後一滴雨落下,我們就能不在乎晚餐,在日落前走到小店仔車站。
戰術A的優點在此時出現,它讓人飽得不想吃第二餐,心靈上罹患獲得暫時性厭食症。
格蕾趁著閒暇時間從側背包拿出一本小冊子,和一支削得有些歪斜的鉛筆。
為了像她一樣找點事做,我卸了胸甲跟背包,像蟬脫皮一樣從後面展開的外骨骼支架鑽出來。
「格蕾妳在幹嘛?」把面具拿下擺在桌上,地下室潮濕的空氣嘗起來還不錯,至少吸不到輻射塵。
她露出期待的微笑,邊寫邊回道「寫日記,今天總算有時間動筆了,倒是文鶇先生要我幫忙嗎?」
「不必,內行才知道裝甲服怎麼清。」泥巴跟塵土很容易卡在人造肌肉跟裝甲縫隙裡,用擦鞋毛刷就能搞定,倒也不是甚麼大問題。
她哼著之前在小貨卡上聽到的藍調旋律,寫了幾行之後在書頁上畫著不明所以,看起來像某種核後生物的圖案。
「文鶇先生你看,我畫得怎麼樣。」
「呃……。」
世界上有長的像八個橢圓形組合在一起的生物嗎?
就算妳一副自信十足的樣子,我口才在好也想不出甚麼富含正面意義的詞彙來詮釋妳畫出來的奇異生物。
等等,這是生物嗎?
「……蒙太奇式表現主義繪畫手法。」
「嘿嘿嘿,我沒有那麼厲害啦。」她害羞笑著,手搔著頭髮。
當我以為今天可以好好打混,賴在香爐前保養裝備,廢土這王八分明想看看我翻的白眼有多華麗。
才剛清乾淨人造肌肉跟胸甲裡的頑垢,格蕾穿上的斗篷跟野戰靴還留有烘烤的溫度,無線電不應景發出聲響,急著告訴我:納稅錢不是給你白領的,米蟲。
老天,我真想故意讓它壞掉。
「這裡是長期外勘任務,狼人中隊──林文鶇上尉,識別碼W0115,請問是否有任何命令。」
「識別碼確認,這裡是指揮中心,大……大總統?失……失禮了!大總統您請用。」
「呦,林上尉和小夥伴還過得好吧?」
「報告大總統,兩人相安,輻射季風的豪大雨把線索沖毀,唯一可以確認的情報是白恐持續向北移動,請問是否可以派遣偵察機於北面進行偵查夢魘巢穴數量。」
「你們沒事才是最重要的,考慮到輻射季風的危險,司令部已經下令偵察機全面停飛,但你可以至小店仔車站領取反裝甲武器,照慣例,見到就拆,我已經叫傳令兵把公文發過去了。」
「了解,謝謝大總統。」
在我準備應個聲切斷無線電,在無線電的彼端卻傳出另人感受到寒顫的語氣。
「報告大總統,小店仔車站的通訊官報告未完成便中斷通訊,不論怎麼如何呼叫皆無回應。」
「該不會是輻射季風把通訊受干擾了吧?」
「不,方才通訊官在基地外以南的廢棄電信公司檢查無線電塔,而且他在斷訊前,似乎發出了非常痛苦的尖叫聲……語無倫次的,該不會是出了什麼──。」
「不是什麼意外,讓小店仔全副武裝。」
我硬生插入大總統與通訊兵的對話中,身體已經提前動作,提起機槍。
「大總統,請盡速命令所有小店仔車站所有兵員迅速武裝,我大抵猜到發生甚麼事了。」
大總統的語氣有些變化,就像他在戰場上的氣勢一樣令人窒息「林上尉,我懂你的意思,不論死活,捉住牠。」
「了解,現在行動。」
我掛斷無線電,鑽進外骨骼裡,背包上肩,簡易檢查外骨骼系統運行正常。
「文鶇先生,白恐又出現了嗎?」她收起日記,看著我整裝的模樣也跟著緊張起來。
「那鬼東西沒被雷劈死,還襲擊我們的人。」
「我一定會把牠的頭砍下來,一定。」我打開往地表的鐵門,一道刺眼白光讓我反射性遮住視線,雲層已經散去,破碎道路已成水塘明鏡,屋簷落下點點雨珠似乎促我們啟程。
「畢竟我的帳還沒算完呢。」
就像我說過的。
誰敢咬我,我一定牠媽幹死牠。
*
作者後記:天哪……再差一天就一個月了。
最近少前沒認真玩,WT也沒認真玩(三殺還賠錢是尛啦)
最近都在拚考試跟讀書,期中要到了,大家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