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大稻埕
大稻埕的路崎嶇難行，眼中的陸離斑駁早已落漆褪色，初衷遺落於身後的瞬間彷彿不用幾秒鐘，推開拱形窗跨過綠釉花瓶欄杆一躍而下，更是猶一眨眼。
那一摔，碎了他的夢，安然無恙的身體走出繁華與糜爛，浪跡各地，於是他橫渡過湍急的澗溪抵達村落的尾端，只為向奉茶棧主人討杯茶；走過陡斜的石階，只為聽一則跟著金礦潮起潮落的山城歷史。
直到他再也分不清這裡究竟是臺灣的哪裡。
「又下雨了啊。」管理旅館的婆婆遞來了茶跟月餅，嘴裡唸唸有詞，當他順著對方的視線把目光投注過去時，婆婆又繼續說了下去：「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村子為了鎮壓颱風跟瘟疫頻傳的狀況，曾經建起宮廟，可是效果卻不怎麼樣，大雨還是下個不停，甚至在前幾年的時候啊，溪河忽然就暴漲了，那時候死了好多人，宮廟也垮了。」
他的應聲就如小貓低鳴的聲音，軟軟的，沒什麼活力。
「孩子，你為了什麼旅行？」
「累了，想休息。」他說。嘴裡咀嚼著的餅皮與棗泥餡融合成甜膩的滋味，意猶未盡。
婆婆聽聞後先是眨了眨眼，原本他以為對方會說什麼人生道理，但並沒有，對方只是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給他：「嗯，累了就休息吧。」
或許明明累了卻浪跡臺灣是種詭譎的矛盾，但他會走過許多蜿蜒曲折的山路，最終也不過就是想求得一個平靜，藉著巡禮各個村落的故事，得到形似在廟裡擲筊、求籤的醒悟。
入夜後他婉拒婆婆的帶路，朝著對方指去的方向走過昏暗的迴廊，抵達曦之間。
他的指尖撫過紙門上符文繪圖的剎那間，手中的燭火登時煙消雲散，錯愕半晌，直到耳邊雨水淅瀝的呢喃逐漸成了喧囂，才赫然意識到這場豪雨將他困在這人煙罕至的遺村。
雨聲彷彿打亂了他的思緒，他忽然憶起了方才婆婆說的故事。
這村子曾經死了很多人。被沖垮的宮廟殘骸貌似也早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緩緩側過身，敞開的拉門讓陽台的景緻一覽無遺，山壁與溪澗，和不斷濺進房裡的大雨，他默默地走向陽台前，拉上紙門的那一瞬間，他總覺得自己瞄見了溪水映著陽台下的山壁處，鑲嵌著一座老舊小祠堂。他想起了大稻埕的萬紫千紅，令人頭昏眼花的繁華。
那晚入睡後，若有似無的黑影壓上了他，動彈不得的身體每條經脈都在震顫，飽受思緒的折磨，也不曉得究竟掙扎了多久，對方的輪廓始終模糊不清，他已經失去神智。
直到婆婆的聲音隔著那道紙門叫醒了他。
睡前關上的紙門呈現著敞開的狀態，雨淋濕了他的衣衫，透著他遺留著抓痕的肩膀。
送來早點的婆婆什麼也沒問，只在隨後遞來了替換的服飾給他，然後面有難色地告訴他：「雨雖然停了，但是暴漲的河水阻斷了離開的山路……要走的話可能還要再過幾天，孩子，你急著離開嗎？」
「倒也沒有。」說完，他輕撫肩膀上還隱隱作痛著的抓痕，飲下了婆婆煮的茶。
這次附上的茶點是製成百合花樣式的綠豆糕。嚐了一口後，那甜膩餘韻猶存。
婆婆離開後，他的指腹順著符文繪圖的墨游移了好一段時間，再走向曦之間的陽台，一探究竟昨晚的溪水倒影。波光粼粼的水面映著陽台下方的山壁，果真有座老舊小祠堂。
就在對視的那一秒，他感覺到昨晚的黑影掐住了他的頸部，無形的痛楚讓他緊抓著檀木欄杆，試圖這樣靜待毛骨悚然的異樣感過去。溪水反射出的他臉色十分難看。
不用多久的時間，他便倒下了。
黑影捧著他臉龐的手逐漸增加力道，即使指甲已經嵌進他的皮膚裡也沒有善罷干休，他隱約聽見祂的低語，但神智不清的他難以解讀祂說了什麼。
……不曉得經過多久，腦海浮現宮廟被沖垮的瞬間，斷裂的樑柱打斷了山神的金身，破裂的地板露出祭品的棺木。逐漸剝離的真相讓他拾回理智，可這時他卻聽見站在紙門後的婆婆的聲音，解放的怨靈與倉惶失措的法師是他最後看見的景象。
──那宛若曦之間的怨靈與來自大稻埕的法師。他好像可以猜到祂為何找上他。
醒來的他頸部及臉頰還留著祂的指紋跟勒痕，卻還是若無其事地接下婆婆遞來的晚餐。
「你急著離開嗎？」
「還好。」
「有想過離開後要去哪裡嗎？」
「沒有。」他垂著眼，緩緩地咀嚼食物。
「孩子，有需要什麼再叫婆婆。」
婆婆似乎對他軟軟的應聲以及淡漠的態度司空見慣，微微一笑之後，推了推裝著茶跟點心的盤子，示意要他吃完就起身離去，紙門拉上後，婆婆留下的蠟燭再度倏地熄滅，這次他沒有錯愕，反倒是捏住燭芯，符文的墨隨即於燭身浮現，昏暗的曦之間有了光芒。
他把不滅的蠟燭閒置到一邊，恰好照亮了怨靈的臉，總算看見對方的輪廓。
祂拿起婆婆的茶端詳了幾秒，再揚嘴笑著往外頭的溪澗一撒，覆水難收的茶水順著溪流的方向隨波逐流。在他微征的同時，祂順勢溜進他的體內，輕易地制伏他的掙扎。
祂與他跨過檀木欄杆。
眼下是湍急的溪河。
祂蓄勢待發，他則憶起從紅磚洋樓墜落，摔碎在磨石子地板上的舊夢。
人與鬼在恍惚之中五蘊交織，他透過祂的眼睛追憶墜落的瞬間，望見曦之間的人迷失於傳說的歡笑，而祂摔爛的後腦杓血肉四濺。
那晚，大雨沖散祂臉上的淚珠。
法師把祂作為祭品，將祂的遺骸關進宮廟地板下的棺木。
於是，祂的執念招來豪雨，溪水暴漲，奪走好幾條人命。劫後餘生的人們倉皇地逃離村子，唯獨旅館的女孩留了下來，為從曦之間墜落的兄長建起小祠堂，直到長久的守候畫下句點，再超越時間的概念，等待無法重回輪迴的兄長找到心的出口。
然後──也為突如其來的旅客、來自大稻埕的他煮茶、送上三餐或點心，陪他休息。
「────……婆婆，原來祢……」
他恍然大悟，總算釐清了婆婆意有所指的每一句話。殘留於指尖的燭芯粉末乍然浮現符文字，法術餘燼復燃，他抑制了祂的執念，翻過檀木欄杆的同時順而拾回不滅的蠟燭。
而被鎮退的祂撞上紙門，觸及墨紋的肌膚像在灼燒著，祂重新起身，便讓自己的身影消逝無蹤。手執著蠟燭的他視線一反剛才的驚訝或錯愕，成了一種凜然，挪移的身姿時而緩慢而昂首闊步，時而轉身後立即止步，宛若出巡繞境的官將首，詭譎卻顯得優雅。
不用多久的時間，他的手便輕撫上紙門的浮文繪圖，順手扯下一角，食指與中指輕輕一甩，指間的符紙便整齊地對折，他輕輕抿著，於祂現身的當下伺機而動──屏住了氣息，方才的每一步足跡連結成毫無破綻的法陣，迫使祂因為看不見他的蹤影而錯愕不已。
趁著祂四處張望地尋找自己的空擋，他已再次圍繞著怨靈畫符，步伐形似筆墨的抑揚頓挫、輕重疾徐，當他再度止於紙門前時也恰好恢復呼吸，前一個法術也因此失效，得以看見他的身處之地後，怨靈立即襲來，卻因為觸及他第二個法術製成的結界，而發出痛苦的驚叫。
他想起自己在大稻埕最初的夢。
而當他修長指尖撫過祂的後腦勺，那陳舊的傷痕再度皮開肉綻，他取下嘴裡的符紙，抹去指尖的鮮血取代祂的魂魄，輕觸燭火，將罪燃燒殆盡：「但願這不滅的蠟燭能成為一盞光明燈，為祢指出回家的路，教祢識清曖昧不明的人情義理，讓痛苦不再迴向。」
祂與他對視，五蘊再度交織，彼此的痛楚已然流離於身外。外頭的雨勢則逐漸滂沱。
「雖然又下雨了，但是離開的山路稍微能夠通行。孩子，你急著離開嗎？」
儘管身後的紙門始終沒有動靜，婆婆還是進來了。
他緩緩地回過身去，祂的笑容依舊和藹可親。
「倒也沒有。」
「有想過離開後要去哪裡嗎？」
「沒有。」應聲後他垂下了眼，那漠然的態度和軟軟的聲音依舊如此。
他以為這回祂會說什麼人生道理，但祂依然保持沉默，就如昨晚的初次見面。
半晌後，祂再度提問：「孩子，你為了什麼旅行？」
「………」沉默許久的他，久違地揚起嘴角。那是來自大稻埕的他從開始浪跡臺灣起，直至漂泊到這裡來之後，初次的微笑：「繼續我在大稻埕未能實現的夢。」
※寫完才發現的兩個超級大BUG：活在1920年的主角「他」（尚未提及名字）的年紀其實不可能見過《雨夜花》的第二主角（因為祂在梘尾擺設奉茶棧已經是1945年的事情），也不可能會聽到九份沒落的歷史（九份是在1971年才正式結束採金）。
創作內容
《來自大稻埕》（全2933字）
瑪奇英雄傳日常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