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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
一名拿著手槍的流氓慘叫。
他原本是以色列那一帶的毒販,負責在兩個地區的罂粟花交易時,充當車手的隨行副手。
就在某一天吞了他們老大的一批貨以後,很快的被黑白兩道追殺,以色列到底還是一個很亂的國家。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誰叫他收到他老大即將把他們整支隊伍當成棄子拋出去,好讓當地警察能有個帳目交代的的探報。
他與他的夥伴在四面楚歌的狀況下開始逃亡、奔跑。
他們當然有聽說過一個這麼一個地方,黑幫治國,強者為尊,只要進到那個地方,在外頭的身分地位就將會立即歸零,回到最原始的強弱之爭。
所以他們一行人立刻將逃亡的目標鎖定烏托邦。
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覺得,進到烏托邦以後,那靠著區區繼承家業而登基的原老大真拿他們有什麼辦法?
但實際上,在沒日沒夜的追捕下,真正還有命進到烏托邦的,就他一個人。
而現在,他也快要死了。
他全身都是血,牙齒少了兩顆,兩個膝蓋已經沒了感覺,最要命的還是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顆子彈。
敵人卻還有五個。
應該說,一個敵人都沒有少掉,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五個。
但那個小流氓卻還活著,在敵人遊戲般的餵招下姑且還是活著。
剛進來這個漆黑大染缸的新人,只買得起左輪手槍的小流氓為自己取了一個跟他的身份地位很相襯,並不打算大紅大紫,只希望能平順過日子的平凡外號。
叫『槍手』。
殺榜上當然沒有他的位置,但還是新人的他並不知道烏托邦登記外號時的默契,在這裡越是單純的外號就越有價值,何況是這個敏感的時期,何況他寫的還是『槍手』。
小流氓來烏托邦也真的只是避避風頭,今天他也只是接一個跑腿的廉價單,只要開直升機從一個屋頂到另外一個屋頂,放下幾箱海洛因就走人,最低等級的簡單。
然後直升機故障了,好死不死迫降到一個叫不出名字的鬼地方,見鬼了遇見幾個看起來就很難惹得同行。
他報出自己的平凡的名號想要至少乞饒一命,但在那五個打手的訕笑裡,讓他知道他遇上這些倒楣事都是被設計好。
就,因,為,他,的,外,號。
居,然,被,誤,認,為。
是,那,個,以,隻,身,一,人,的,姿,勢,硬,是,屠,殺,數,座,城,市,的,殺,神,傳,說?
出來混,當然有最起碼的不怕死。
小流氓後退了一步,面對五個虐殺出名的殺人魔,想像自己可能的死狀……
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另過大風大浪以後,還可以這麼想哭。
他很清楚第一顆子彈交鋒以後,對方對他的態度就從謹慎變成訕笑,他知道對方絕對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個傳說的『槍手』,他完全可以清晰感覺得到對方只是尋他好玩。
現在,交鋒過四十幾顆子彈。
小流氓身上很多地方都是彈痕,倚一個暗巷的牆角喘著氣,他實在不認為渾身的血腥味的自己真能躲過追殺……哪怕加上對方是在玩。
但他能怎麼辦?
只剩下,一發子彈嗎?
果然要留給……自己嗎?
小流氓有了覺悟,閉上眼睛。
沒想到讓自己的夥伴,家人,朋友死的死,活下來的這條命,會是以這種方式結束。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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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砰!
砰!
砰!
砰!
五聲槍響,五道慘叫。
小流氓聽見外頭的聲音後,再一次睜開眼睛。
握緊槍身,顫顫巍巍的從小巷的縫探出頭看看情況。
然後小流氓發現自己的褲子濕了。
可這不重要。
小流氓雙眼呆滯,直接機械式的走出巷子。
難以置信。
巷子外頭,莫約三十公尺的距離。
兩個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大男人一隻手牽著戴著毛線帽的小女孩,另一隻手握著一把焦煙瀰漫的槍。
那男人穿著一襲沒有濕的漆黑雨衣。
小流氓看著地上的五具屍體。
那打得自己毫無辦法的五個絕對一流的傭兵……就這麼變成一團團漸漸冰冷的肉。
槍槍眉心。
就這麼一個剎那?
就那麼五聲槍響?
小流氓吞了吞口水,生物基因的本能讓他的全身都滲出體液。
他知道那個牽著小女孩的雨衣客是誰。
雖然是在和那五個現在變成屍體的傭兵交鋒後才知道,但他確實記憶猶新,這個國家有兩種分庭抗禮,絕對不能去招惹的傳說。
擁兵無限的地下霸主,隻身一人的箇中好手。
……只是他沒想到真的這麼扯。
眼前這個甚至沒有正眼看著自己的雨衣客,給他的印象居然可以……殺意居然是是可以這麼具體而強烈。
……簡直,就像被掌管殺戮的神睥睨著。
小流氓之所以機械式的走出巷子而不是轉身逃跑,也只是因為從第一個照面,他就從這個彷彿殺神的雨衣客身上清晰感受到……
這個雨衣客如果要殺了自己,絕不是一兩台戰車可以阻擋的問題。
他知道自己很想發抖,卻抖不起來。
而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活著。
然而。
佇立在五具屍體中央,一手拿著輕煙撩動的槍枝,一隻手牽著小女孩,全身瀰漫不詳的嫣紅氣息,在塑膠雨帽下的那雙不知為何感到不協調的眼睛看向自己。
那雨衣客開口。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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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流氓呆呆看著眼前的風景。
一棟現在只剩屍體的大廈,頂樓理所當然停著一台沒有了主人的……噴射機。
會是噴射機,就表示這棟大廈有一定規模。
但讓一個有規模的地方只剩下屍體,對槍手來說從來不是難題。
「……會…開吧?」猶大開口。
穿著雨衣,剛才屠殺完一座大廈站在停機坪的他,總是窩囊得很客氣。
「會……會會會會會!」小流氓結巴。
才在第一線見識一個傳說怎麼不由分說的殲滅大廈,他根本沒辦法感覺到害怕以外的反應。
「你把這…間大廈值錢…的東西帶著…多少隨你……」掀開雨衣的帽子,猶大淡淡的說。
他轉頭,看著牽著自己手的小女孩,小女孩也抬起頭。
兩個人相視而笑。
「…帶著她……離開…這個國家。」猶大蹲下來,對著小流氓,拍拍小女孩的肩膀。
「……我可以問下……為什麼嗎?」小流氓擠出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孵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不夠嗎?」猶大偏著頭,其實他對錢一直都沒什麼概念。
「我是說為什麼找我?我可能殺了這個女的逃跑?我們不認識,你怎麼相信我?」小流氓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堆問題。
當然要問,如果真的搜刮完這棟大廈所有的資本,裡頭的資金絕對足夠他在外面的世界安然突破前老大的追殺,甚至還可能逆向獵殺前老大,總之絕對夠自己舒服一輩子。
他真的不想錯過,這很有吸引力。
可平白無故,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何況對象,是這麼瘋狂的殺人魔?
「因為你…會開飛機……我不會……至於為什麼不擔心……」
猶大笑了,摸摸小女孩的腦袋。
他看向那小流氓的眼睛,一閃而過了無機質的殺氣。
小流氓僵住了,身體依然連打個寒顫也做不到。
「她出了什麼事情…天涯海角……我都可以殺…掉你。」蹲在地上摸著小女孩的頭,槍手的瞳孔緊縮如針孔。
「……那她是誰?」小流氓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當真有人的眼睛,可以真像故事裡走出來的魔獸。
可他還是要問清楚這件事情。
誰知道他載的是什麼牛鬼蛇?萬一是會招惹到其他人的角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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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誰啊……
蹲下摸著小女孩腦袋的猶大微微皺眉,嗅著小女孩的頭髮。
有興盛的地方,就有被淘汰的地方。
燈光炫爛的另一頭,在沒有受到任何勢力管轄的地帶,沒有任何人願意管轄的地帶。
病蟲肆虐甚至走獸盤據的濕暗地方,一樣住著人。
在世界的最後盡頭的這裡,依然沒有光亮的地帶。
這些地方很骯髒,很危險,尋常強盜根本沒辦法在這裡安穩睡覺,應該說就是因為地勢太過險惡,以至於開發費用與風險本不成正,所以它們才沒有被發展成城市。
它可能是山地,亂葬崗,獸巢,剛好介於兩座對立黑幫城市中央的交戰區,傳說中的山林巫師的地盤,有著沒有一個黑幫人士膽敢犯忌的百鬼夜行傳說,傳染病曾經抱的地方,不成文規定下自然生成的垃圾堆積場,迷霧環繞的地方,或是天險。
總之就是沒有發展起來,了無生機甚至可以就是由絕望所構成。
覆蓋,卻一樣住著人。
這裡只會住著,兩種人。
第二種,則是在這亂七八糟的地方出生,理所當然被拋棄,卻又自立自強糊里糊塗長大的人。
棄嬰、跟不明所以存在、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何去何從的,所有人。
棄嬰、跟不明所以存在、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何去何從的,所有人。
什麼人啊……
「……怎麼受傷了。」猶大吃了一驚,跑向前看著露絲身上焦黑的衣物與身上的灼傷。
「燒到,哎呀不重要啦,進來吧!」露絲倒是完全不在意自己起了水泡的身體,開心的往後面揚聲。
走進一個女孩。
一個男孩。
然後又是一個男孩。
「他們是……?」拿著繃帶的安得烈抬起頭。
「哈哈就是要救他們不太習慣才出包呢!」露絲笑嘻嘻的接過繃帶。
「是家人。」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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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流氓愣住了。
上一秒眼神,眼前這個年紀比他輕得男人那雙眼,就像是真能毀滅一個國家的人皮惡魔。
就算不是,作為一個看上去年紀二十幾歲的大男孩,現在居然這麼笑著。
這麼形容很怪,可是……
真的,就像是無垢的天使一樣。
「幫我嗎?」猶大微笑,安得烈說過這是拜託人的表情,儘管他這輩子用上不超過十次。
「……當然!」小流氓也笑了,如果這是裝出來的那自己也只能認了。
「那你可以…先準備嗎?」猶大點點頭,側過身。
再次牽著自己救了的、救了自己的。
安得烈託付的、自己準備送她離開這個魔窟的。
陪著自己的,家人的。
小女孩。
笑了。
「我想,跟她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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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頂端的停機坪,正下方的一層樓。
整個大廈最高的地方。
跨過擺著十幾具眉心中彈屍體的走道,猶大牽著小女孩走到一扇全開的玻璃牆前。
鳥瞰看著這紙醉金迷的魔窟城市,繁榮的夜景。
「真漂亮。」小女孩雙手按在玻璃上,鼻子與嘴巴呼出來的霧氣映在玻璃上頭。
「……會嗎?」脫掉雨衣的猶大淡淡看著,這猶如繁星的景色。
對於這紙醉金迷的城市夜空,他實在沒能浮現太多感動。
小女孩看著一閃一閃的燈火,一台又一台的直升機起起落落,一棟又一棟的大樓,車的頭燈流走如螢,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猶大看著小女孩。
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在巷子裡她小腿中彈時的驚恐。
想起第二次見著她時,她為自己開鎖時那滄桑的臉孔。
第三次她來找自己時,那種連自己都察覺得到的擔憂。
現在,小女孩勾起天真浪漫的臉龐,看著這夜景笑著。
「你只是想知道,『跟你和你的夥伴』一樣,體悟過家人背叛的孩子,如果和自己與夥伴不一樣,在轉折點的這麼一天,有了決定生命的『選擇權』。」
「當,背叛自己的,家人,出現在,自己面前。當自己,有機會,殺了,那種,家人,你們這種人,會對家人的背叛,做出,什麼,反應?」
「所以明明有許多方式,可以讓他們了解這國家的恐怖與離開這裡的急迫,可你卻選擇最彆扭的做法。」
「你以極為合理的理由,要他們,對背叛他們的親人開槍,看著他們的選擇,反過來確認自己那錯過太多的人生。」
……你又迷惘了……
……到底什麼,才是算是『家人』……
或許,自己之所以浮現怒火,是因為那個斗篷人說的話……或許是事實。
但也或許,他自己想知道的,並不是所謂『體悟過家人背叛』的孩子,如果和自己與夥伴不一樣,在轉折點的這麼一天,有了決定生命的『選擇權』。
而是。
他隱約也知道無論是開出活路的自己,或是被露絲保護而在垃圾山安穩長大的那些孩子,就算是那麼笨的自己也知道,那完全不能算在『正常』。
那麼,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一個正常的孩子應該是怎樣?
他真的只是想知道,什麼是『平凡』、『正常』又應該是怎樣?
如果有方法讓命運重開機,會是怎樣的人生?怎麼個平凡遭遇?
他真的好想,好想知道……
猶大看著在窗邊呼氣,專注夜景的小女孩。
他們聊過天,所以猶大知道,這個小女孩經歷過『正常』的童年,然後徘徊過這魔窟洗練。
第一次見到她時,在巷子裡她小腿中彈時的驚恐。
第二次見著她時,她為自己開鎖時那滄桑的臉孔。
第三次她來找自己時,那種自己都能察覺的擔憂。
現在,她勾起天真浪漫的臉龐,看著這夜景笑著。
她應該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才對嗎?
如果她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如果也只是這樣…那麼……
這,就是自己一直找的答案嗎?
「猶大哥哥回來了!」
「我二十九。」
「是是是厲害厲害。」
「安得烈又輸囉。」
「囉嗦。」
「好,啦,吃飯囉!」
「是是是……」
只有在這裡,猶大不是槍手,同時也不是窩囊廢。
只有在這裡,猶大才有表情。
只有在這裡。
那種風景,跟自己一直以來和自己在垃圾山的『家人』相處起來,感覺…好像……
沒有,不一樣呢。
所以,原來這一直,都是答案嗎?
……嘿,猶大……
……在垃圾山裏頭,你與那幫以『家人』自稱的人,你是怎麼想……
……你們是『家人』?你當他們是『家人』?你真當他們會當你是『家人』……
原來,自己很害怕的問題,其實一開始不存在這個問題嗎?
原來自己與他們,千真萬確是『家人』,是嗎?
「……我不在…你會寂寞嗎?」小女孩淡淡地說了話。
她雙手還是貼著玻璃,眼睛依然專注在夜景上頭,沒有看著猶大。
像沒有期待回應的自問自答。
但猶大說了話。
「……會的。」猶大遲疑一會回應。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想要』這麼回答。
沉默。
血腥與槍硝的味道。
噴射機熱機的聲音。
「你要去那張帖子的地方嗎?」問句,縱使看著夜景的她無比肯定。
「……是的。」猶大也沒有遲疑。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一樣是問句,依然看著夜景。
猶大沒有說話。
小女孩笑了。
「你很誠實呢。」小女孩總算看向猶大,戳著猶大的肚子,笑得調皮。
「……妳跟安得烈一樣呢。」猶大看著這似曾相似的神情,嘆了口氣。
「不好嗎?」小女孩嘴角甜甜勾起。
「……我覺得…妳似乎有點……長高了?」猶大也淡淡笑了。
「還不都是被你害的!」小女孩哼了聲。
「……抱歉。」猶大笑笑。
「活著,需要錢。」雨衣客抱起女孩。
抓著女孩雙腳的毒蟲女人呆呆地放開女孩的手,愣然看著這一切發生,連呼吸都輕了起來。
那雨衣客讓女孩坐在地上,蹲下來撕開自己的塑膠衣擺綁著女孩腿肚上的動脈,不讓血流的太厲害。
女孩僵硬的看著這死神般的人,莫名其妙的舉動。
「錢,妳有嗎?」完事的雨衣客沒有起身,這樣直視女孩。
「……沒有。」女孩沒有錯開視線,她感到一股莫名的魅力。
就好像,魔鬼在教育活在地獄的規矩。
但為什麼那雙露在外頭的眼睛,卻迷惘的像在哭泣?
雨衣客點點頭。
站起身,從大衣裡掏出兩個東西丟在女孩面前。
一疊鈔票,一把上好膛的槍。
「這裡,有十萬。」
他隨手指向在方才談話的空檔裡動作的,
那左腳吃了一槍,想爬著逃跑的肥胖男人。
「殺了他,就是妳的。」
猶大偏了偏頭,將手伸進去自己什麼鬼都摸得出來的口袋拿出一個東西。
「怎麼了?」小女孩雙手攬後,看著猶大在口袋摸著的手。
「送妳個……東西。」猶大勾起嘴角,將抓著東西的手從口袋裡拔出來。
是一支掌心雷手槍。
對手槍其實一點也不熟悉的猶大,在剛才大廈交戰裡所挖出來的,體積最小的手槍。
「……上次是鈔票?這次是手槍?你真的很沒常識耶!」小女孩接過那柄掌心雷扶額,翻了個白眼。
「這個嘛……」猶大看著自己手上的掌心雷,黯淡的金屬色澤。
知道自己胸窩的感覺,叫做『燙』。
知道自己背後的傷口,叫做『編碼』,那個讓自己『燙』的動作,叫做『蓋上』。
知道自己被『蓋上』『編碼』前,叫做『材料』,被『蓋上』『編碼』後,就變成『原料』。
知道把身體裁成一塊一塊的動作,叫做『肢解』,在罐子裡的部分叫做『貨』,在地上收進大袋子的東西叫做『垃圾』。
喔,原來那個硬硬的叫做『培養槽』,軟軟的叫做『屍袋』。
知道那種異樣的感覺,叫做『冰冷』。
知道越來越冰冷,一動也不動的狀況,叫做『死』。
知道要讓一個人變成『死』,那個過程叫做『殺』。
知道自己如果用脖子做出太多『聲音』,太多奇怪的動作,就會被『殺』。
知道可以製造『殺』的東西……
叫做『槍』。
「『錢』…是讓人為妳辦事的籌碼……」猶大將掌心雷向上一拋。
掌心雷映著玻璃牆的流茫,在空中轉了圈落下。
「『槍』則是……代表能為了自己而戰,做主的力量。」他抓住槍管,將槍柄指向小女孩。
小女孩呆呆看著那把手槍被拋了上去,然後接在一隻全世界最會開槍的手。
她抬起頭,隔著一隻抓著掌心雷的手,看著眼前的大哥哥看向自己的臉孔。
「我覺得妳長大了…已經可以…擁有這個……」猶大笑了笑。
「不要把,所有的錢,給別人,也不要讓,別人知道,妳有錢,還有多少錢。」
那蒼白的嘴唇沒有表情,沒有起伏,沒有波動。
「最後記得,這筆錢,是妳殺人換的。」
女孩一震。
「接著妳自己一個人…我也相信妳可以……」
「這裏就是,這麼一個地方,要不妳只能,想辦法離開這裡,然後……」雨衣客伸出手。
抽了那疊鈔票最上頭的,一張。
「這,個委託,槍手,接了。」
「妳已經…不需要委託……也不再需要『槍手』……」
猶大偏了偏頭。
看著小女孩睜大雙眼的僵硬臉孔。
「……不要嗎?」他皺眉苦笑。
其實他也真的對書上說的『送禮』沒有什麼概念和實踐的機會。
說起來很久以前送一隻老鼠給露絲時就嚇到了她……但自己十幾歲時在逃亡,比起人肉或腦漿,老鼠真的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珍貴』食物了。
「……不行啦!有槍的話在外面的世界會給我惹上麻煩啦!」呆了一會的小女孩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跺腳。
「是嗎?」猶大抓抓腦袋,他真的對所謂《烏托邦》這種殺戮國度以外的環境完全不熟。
「安得烈啊啊!」
「怎麼?」
「猶大他在吃生老鼠啦啊啊啊!」
「……我先說我還不會做止瀉藥喔。」
反正自己沒有瞄準問題,所以他喜歡用子彈數目和攻擊力巨大的槍枝,也習慣撿那一類的槍,所以其實這柄槍挑了很久……
「所以妳不要了呢……」猶大苦笑,只好收回那柄掌心雷。
這次自己,又搞砸了呢……
「我要!」小女孩則一把搶了過去。
她就像深怕猶大反悔雙手抱著掌心雷,大大的眼睛瞪著猶大無措的臉,鼓起嘴巴。
猶大錯愕的看著小女孩瞪著自己的臉,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又做了些什麼?
小女孩瞪著猶大。
「……噗哧!」
她笑了出來。
在這個罪惡國度,潘朵拉的寶盒,世界最陰暗的角落。
在這種動盪的命運,曲折的夢魘,永遠沒有日出的地方。
她總算笑了出來。
笑的,就像陽光那麼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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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大和小女孩一步一步走上通往停機坪的走道。
他們兩個剛才都聽到飛機噴射引擎熱好機的聲音,看來那個小流氓會開飛機這件事是真的。
「欸,答應我,要活著再見一次面,在外面,好嗎?」階梯間,小女孩走著。
她摸著那柄掌心雷,試圖從上面感受到猶大指尖的溫度。
猶大走著,沒有說話。
「連說謊也不會說嗎?」小女孩踢了猶大的小腿,跑上幾個階梯,做了個鬼臉。
笑著。
猶大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著。
對望。
「……你,臉過來一下,我給你一個東西。」小女孩忽然在上層的階梯停下腳步,向著猶大,低下臉。
「?」猶大也停下踩上階梯的步伐,看著小女孩的臉靠近自己。
「妳,想活著嗎?」他問了,第一個問題。
「想!」逼近瘋狂的女孩這次,回答得很篤定。
「有辦法,可以讓妳,活下來,也不用殺了她。」
雨衣客再一次蹲了下來,拾起鈔票。
一疊收進自己的口袋,一疊交給女孩。
「殺完,這一區所有的毒蟲,就沒事了。」他淡淡地說,沒有一點情緒起伏。
「……」女孩沒有說話,接過那疊鈔票。
「辦不到,嗎?」雨衣客把臉湊上女孩的臉,一個呼吸的距離。
「……嗯。」女孩愣愣的直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那要不要,僱人呢?」 那眼睛的主人拉開衣領。
露出下半張臉,沒有血色的嘴唇。
「……我沒有……」說到一半的女孩忽然愣著。
自己才剛賺了,一疊鈔票?
她呆滯的遞上那捆沾著血,一條人命的鈔。
魔鬼的交易。
「再過來一點……」小女孩小聲的說。
「?」猶大偏頭,他已經站在小女孩前面。
「再過來一點啦!」小女孩鬧彆扭的語氣,用力勾了勾手。
「……」猶大只好彎下腰,將腦袋壓到和小女孩同一個水平角。
「我……也不知道。」猶大只好這麼說,反正也是事實。
小女孩卻一陣天旋地轉。
她就是指望只要放出籠子裡她的英雄,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啊!
「沒辦法……我不知道路……外面的鎖我也打不開。」反而是猶大被瞧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知道路,也有鑰匙,全部的。」小女孩木然的掏出一串鑰匙。
「……」
「……」
「鑰匙給我。」
猶大背對小女孩蹲下。
「上來,幫我指路。」
「好,不要動喔……」小女抓緊手上的掌心雷,咬著下唇。
片刻,她漸漸將自己的頭,靠近猶大的耳梢。
「嗯?」猶大皺眉,看著小女孩那飄動的金色長髮。
「對不起,我什麼都沒有,只能給你這個。」小女孩抓著掌心雷,將腦袋藏在猶大看不見表情的死角,淡淡的說。
他,拿著槍械,頭也不回的用子彈擊落身周的石頭。
他,彎著腰際,逕自在石屑紛飛的這裡穿梭。
……為了陌生人的我?
假的嗎?
還是,真的嗎?
我還可以,再一次相信嗎?
有多久,壓抑自己的表情?
有多久,沒有所謂的期望?
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是的。
但我還可以,再一次相信,嗎?
……相信,人嗎?
「救我!」
「再撐!一分鐘!」
彎著腰,猶大僵硬著姿勢,雙眼微微睜大。
小女孩快速轉身跑上階梯,背對猶大一段距離。
別過頭,讓臉孔蓋上金黃的頭髮。
「很高興,在擁有槍之前,可以雇用到『槍手』。」背對猶大,踩著階梯。
她開口。
「謝謝你,我最後一個雇用的人,『槍手』。」
「一次又一次的,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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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最上頭的停機坪,預好了的噴射機緩緩刮出悶熱的風,引擎壓縮的聲音點綴著這城市向來就不安靜的天空。
小女孩走上噴射機的客艙階梯,一步一步。
「……對不起!所以妳!叫什麼名字!」猶大站在機身下,在引擎的巨響裡頭大吼。
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問過這個問題。
「你也!知道問這個!嫌太晚喔!」站在登機梯中間,紅著臉的小女孩轉頭也大吼回應,翻了個白眼。
很奇怪的,上一次在那個可怕的地下基地,她也回答過另外一個大哥哥自己的名字,那個大哥哥就不知道發什麼神經。
自己的名字有這麼詭異嗎?
小女孩嘆了口氣,算了。
交織在噴射引擎的空轉聲裡,站在階梯上的小女孩俯視著那在暴亂風壓裡,按著頭髮和雨衣的大男孩。
勾起嘴角。
「我名字叫,露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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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踩上噴射機的艙壁,腦袋還是望著那被風掃得狼狽,表情就像被雷打到的男人,忽然也想到一個臨時的起意。
「對啊!所以你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她喊著,其實她並沒有忘記。
「你知道嗎?你們所謂的『名字』,到底只是從垃圾山裡頭翻出來的書上挑選的贗品。而多半是聖經的名字也不是什麼羈絆,單純,就只是聖經是世界上印刷最多的書籍而已。」
「你肯定不知道吧?『露絲』是友誼的意思,『安得烈』則是首召者的意思,而幫你取名的『露絲』會不會也不知道呢?」
「『猶大』是……」
「叛徒的意思。」
果然,無論典故為何,無論根據為何。
只要共同體驗過某些痕跡,都算是特別的羈絆。
「醒了嗎?痛嗎?看得見嗎?聽得見嗎?手腳有知覺嗎?沒有名字嗎?沒有名字吧?沒有名字對吧?」露絲的雙眼閃閃發亮。
「我取猶大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露絲笑了。
她又不是聰明的安得烈,怎麼可能想那麼多呢?
猶大勾起嘴角。
按著頭髮,在停機坪的狂風裡頭恣意大吼。
那代表自己的音節,專屬自己,這世界設獨一無二的記憶。
「我叫做!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