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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桌旁的那群人，是幾十分鐘前進來的。那一聲店門上的鈴鐺敲擊，再加上高過平均值的分貝數。讓我抬起頭來的主因，不為別的，只是在一大清早的寧靜咖啡廳會有如此嘈雜的人聲，實屬罕見。
我不會承認讓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多加逗留的原因是走在前頭的女人所穿的低領緊身衣的，而且她濃厚的粉味不會是我的菜，大波浪的橙色頭髮髮質極佳，在玻璃窗外頭瀉入的溫和日光下閃閃發亮，她不時地眨著美麗的綠色眼睛，一張一合的豐厚嘴唇會讓我想到養在家裡的那些金魚，我為牠們倒下飼料時牠們的嘴巴也是如此。後頭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表情很奇特，像在憋笑，但他的眼光卻有著令人動搖的陰冷之色，他靜靜盯著與那低胸女人相談甚歡的女人，那女人身上散發著俐落而冷豔的氣質，我不禁好奇著是什麼事物會把這幾個氣質迥異人拉在一塊。她抖開手上的黑外套，披上她那纖細嬌小的身子，輕輕地撥了撥那長得遮住她左眼的瀏海，右半側的頭髮被她刻意削去，沒有太濃的妝容，只有一點淡紅色的口紅覆在她的櫻桃小嘴上，在她微微漾起笑容時，那頭髮閃爍著柔和的光芒，彷彿夏夜壯闊的星空。
而站在他們身後的男人，高頭馬大，留了根綁得很乾淨的馬尾，鬢角長得幾乎過耳垂，邊緣清晰。他輕輕扶著茶舖的玻璃門，側身讓其他人進來，然後手扶著門，直到門完全關上時才加快自己的腳步跟上前面的同伴。在前位兩人高談闊論之時，他一言不發，眉宇間一股英氣，卻讓嘴巴維持著微嘟的狀態，且他的虹膜大小幾乎要等同於眼眶，讓高壯的他看起來反而有種可愛的反差感。
「坐這。」
為了不被發現，我早早便將我的眼光放回自己桌前的筆電，筆電螢幕上映著這周末要丟出去的project，而在那兩個字震起茶鋪內的空氣時，我的眼睛還是及時捕捉到了那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逃出主人雙唇的那瞬間。
是那個馬尾男，他幫那個酷酷的女生拉開了椅子，而一旁那個妝化得極花的大波浪見狀便拉開了女生旁邊的那張椅子，逕自坐了下來。站在最後頭的那個眼鏡男臉色更加陰鬱乖戾，他緊盯著馬尾男，脖上動脈鼓動了起來。
大波浪終於停下了她不知道對著誰的演說，她先是以有些責備的眼神瞪了酷酷的女人一眼，然後花了幾秒讀懂了她撲克臉中隱藏的焦慮，才順著那酷女人的眼光往這劍拔弩張的兩人望去。
我承認自己不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茶鋪內的空氣沉重難耐，我不禁含上了下嘴唇，緊握著無線滑鼠的右手也冒起了冷汗。
馬尾男愣了一會，隨後咧開了抹痞痞的微笑。
「你坐這吧，有什麼話我們坐下慢慢說。」
「你…。」
「我說過了，坐下來慢慢說。」
馬尾男的笑容未曾褪去，他的眼角閃過一晃冷冽光芒，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眼花了。原本我還覺得他那兩顆黑豆似的眼睛很萌，但此刻他身上的那股氣勢隨著那句話震了出來，服務生回頭凝視著他們，連吧台裡操作著咖啡機的老闆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我甚至感覺到隔著我們之間的盆栽造景搖了一下，茶鋪裡來來去去的窸窣聲在那一瞬被壓了下來，也許除了特別粗線條的人外，都已經注意到了這股不尋常的肅殺氣息。
「欸，坐下來啦，別這樣，很難看。」大波浪拉了拉眼鏡男的衣角，宛如被踢的狗低聲嗚噎道，眼鏡男望向了大波浪，原本陰冷的臉龐彷彿南極永夜邁向了尾聲，那刻破曉消融了他皺得死緊的眉頭。馬尾男收起了笑容，原本彷彿凝重的茶鋪突然又回到了原本充滿輕聲交談，空氣中盈滿的咖啡香氣的輕鬆氣氛，我緩緩吐了憋住許久的氣，再度敲打起鍵盤，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冰冷而僵硬，上頭似乎結了層水氣。
我到底緊張個什麼勁啊，狼狽地喝了口拿鐵後，我又繼續起自己的工作。稍稍冷卻的拿鐵讓我的舌頭起了排斥反應，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吞了下去。
「好了，我們該從什麼地方開始呢？」
這把聲音略微低沉卻有力，就事論事的調調，我偷偷地瞥了過去，是那個酷女人發的話，但她看著自己的手機，靈活異常的大拇指在穿梭在螢幕底端的鍵盤，我聽得見那隻手機規律震動的聲音。
「明知故問。」沙啞而冰冷的嗓音，是那個眼鏡男︰「為什麼都沒有和我討論怎麼動手？」
「手法我們也不知道。」酷女人漫不經心道︰「她也不知道喔。」她抬起眼，用手機指了大波浪一下，大波浪臉上那假掰的欲哭無淚神情讓我有點反胃。
「我不知道你反應會這麼大，真的。」尖細的聲音從那金魚嘴裡啵啵地跑出來，大波浪的哭腔用得很刻意，一旁的馬尾男以死魚眼盯著他︰「要是知道…。」
「知道什麼？」馬尾男開口的那瞬間，大波浪的嘴巴瞬間闔上，那雙眼的驚恐程度，要說她被這三個人綁來，我是絕對不會懷疑的。
「說啊。」
一片靜默，我不是說那四個人，我指的是在場的所有人，那兩個字低沉而細微，威嚇感卻不下草原上飢餓的獅子盯上了你的低吼。我發現自己打著字的雙手停了下來，慌忙地又強迫自己動起手，但手指依然僵硬而麻木。
大波浪皺起了臉，人說女人是水做的，她現在似乎很努力地擠出一點水，還真的被他擠出來了。
「嗚啊…我真的…嗚嗚。」
「你有沒有策劃，有沒有推一把，你心裡有數。」酷女人依然一派輕鬆地盯著手機︰「反正你也做了，欠這麼多年的債也能還掉，還想這麼多做什麼？」
「你說這什麼話？」眼鏡男揚起了眉，他原本蒼白的臉頰紅得異常︰「從頭到尾我被蒙在鼓裡，你們有沒有尊重過我…？」
眼鏡男講到最後兩個字竟然也哽咽了。馬尾男臉色鐵青地盯著兩個人，原本銳利得能拿來鋸木頭的目光軟化了不少，倒是多了不少無奈。
「要是知道你們反應會這麼大，這票我們也不幹。」男人道。
「你們怎麼能…能講得這麼雲淡風輕？」眼鏡男激動地低吼︰「做出這種事情…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倒想問，你怎麼有臉講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
馬尾男只用一句話就堵住了眼鏡男的嘴。眼鏡男低下了頭，一旁的大波浪抽噎著，酷女人依然在滑著手機，但她方才抬起了眼睛盯了大波浪一眼，像是在看一團大垃圾般的嫌惡表情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這個階段你們都無話可說，那接下來就好談了。」馬尾男拉下了嘴角︰「就是平分，目標之外的再加點零頭，大概是一千萬左右，一個人兩百五十萬，扣掉出去玩的開銷應該還夠大家玩上好一陣子。」
「要不要等他們平復一點再談啊？」酷女人抬頭問馬尾男︰「你看他們一個崩潰另一個接水管，我們講這些他們聽得進去嗎？」
馬尾男無奈地瞪了兩個人︰「我還是想早點解決掉這件事，拖拖拉拉的之後只怕更難處理，反正不管怎樣，大家平分是當初就說好的。」
這段詭異的談話讓我很在意，我在腦裡跑過好幾種可能性，但目前看起來，他們應該是走了什麼方法拿到鉅款，原本我還在猜是不是大波浪自願賣身後來反悔，但一想到大波浪和看起來是主謀之一的酷女人有說有笑，便排除了這個可能性。
我想起馬尾男，便打消查探的念頭，這種可怕的人我可不想惹。不過我的好奇心不太聽話。
「好了，我轉了幾個帳戶，已經先把他們的份匯出去了。」酷女人收起了手機道︰「應該沒有其他的事要處理了吧？」
「你們這樣就要一走了之了嗎？」眼鏡男的聲音充滿了怨恨︰「就…。」
「不然呢？」馬尾男打住了眼鏡男的話︰「還要幫你們心理輔導嗎？你們要自首也可以，不過怎樣也查不到我們，所以我還是勸你們一句，收了錢，就當沒這回事吧，他們沒神通廣大到幾天內發現的…。」
要不是我很費勁地聽清楚他的一字一句，我根本不會知道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但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只要不讓自己被發現，就什麼事都沒有。這時，服務生走了過來，馬尾男收住了自己的聲音，所以後面他說了什麼我便聽不清了。
「好了，我幫你們加了點方糖，喝吧。」是酷女人的聲音，馬尾男此刻繼續說道︰「你們想想，等到他浮出來，臉一定是水腫到認不出來，運氣好一點可能臉已經爛了，或是被魚啃到不成人形，回來之前我們的營火晚會也處理掉他的證件了，警方要做身份鑑定一定要花上好些心力，絕對超過兩個月，所以只要這兩個月裡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就算他們要找也找不到。」
大波浪抽咽得更嚴重了。
「唉…先喝一杯吧！你們是累了…。」馬尾男道。
隔壁沉默了好一陣子，等我發現隔壁的抽咽聲淡去時，已經是幾分鐘之後的事了。
「你們…。」那沙啞的聲音此時突然顯得異常氣若游絲︰「你們加了什麼東西…。」
我偷瞄了一眼，大波浪已經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而眼鏡男似乎掙扎著要起身，沒過多久也趴了下去，馬尾男起身將眼鏡男和大波浪給扛了起來，這時服務生上前詢問具體情形。
「我們昨晚嗨了整夜，他們倆的體力比較差，所以睡著了，我要把他們扛回車上，能幫我開門嗎？」
服務生點了點頭就先向門口走去，待服務生走遠時，馬尾男向著酷女人說著悄悄話，似乎還瞄了我一眼，我聽不清楚，但此刻我手心的汗已經多到沾溼了腕旁的紙巾，我努力讓自己專注在電腦上的project，但是腦袋裡卻充滿了那群人言談裡的一字一句。
一串鈴鐺聲之後，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向著我走來。
他只是回來找那個酷女人而已。
不過是坐得近些，所以才會像朝著我過來。
我的技巧應該還沒糟到會被人發現的地步。
我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極力地制止著雙手顫抖，腦袋卻已混亂到完全失去控制。
你也是個男人，怕打不過他嗎？
光是身材就已經天差地遠，他一個人還能扛個一男一女，現在卻一點都不喘，我哪裡有這個勝算？
這裡是公共場所，他什麼事都不能做的。就算真的打不過他，他還能做到什麼？
他們下藥搞那兩個人，服務生也完全沒發現啊。
不然你現在趕快走人啊，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白痴啊！那不就代表我覺得他這個人有威脅性，間接證明我什麼都知道了嗎？
不然你要在這裡坐以待斃嗎？
假如真的找上我了，我至少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別讓他有我應該被除掉的念頭啊。
你想想看，他都能把同夥給處理掉了，只要有任何可能讓計劃失敗的變因，絕對會處理掉的。
不趁現在把說講清楚，若是讓他下定決心除掉我，開車跟過來這種事他是鐵定做得出來的。
腳步聲停了。
我偷偷看了眼眶邊一眼，一個人的鞋子映入了眼簾，此時，耳邊響起了那熟悉的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先生，請問我能有這個榮幸和你一起喝個茶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