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他人說來的公正。」
＊
凱桑盯著筆電上的新聞內容，身體靠在椅背上，在那雙純黑的眼眸背後蘊藏著某種不可識的詭異情感，也許是憤怒？也可能只是不屑。
半晌，他摘下了一直帶著的黑色粗框眼鏡，疲勞地捏著鼻樑。日光從那窗簾的縫隙中偷偷地溜了進來，空調輕微的嗡嗡聲迴盪在這只有他的小房間裡。
他重新把眼鏡戴上，站起身，走到了設在角落的小冰箱，凱桑從裡面拿出了一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正準備打開瓶蓋，他的門倏地被打了開來。
「賽蘿，我說了多少次要敲門？」凱桑回過身，瞇起雙眼望向站在門邊的女子。
她把身子靠在牆上，雙手環胸。賽蘿身上穿了件深色的外套，搭配深藍色的牛仔褲，大腿那邊破了幾個洞，那白皙的皮膚一覽無遺。
「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她一邊撥弄著自己的黑長髮一邊問道。那聲音如銀鈴般動聽，但這口氣卻像個上門討債的人般，讓人討厭。
「我記得。」凱桑喝完了水，把瓶子扔到垃圾桶裡。他走到桌前，關掉了小檯燈，把筆電給蓋上之後，一邊打著呵欠然後緩步走了出去。
「就穿這樣？」賽蘿對著經過自己身旁，然後朝玄關走去的凱桑說：「一件白襯衫？長褲？」
凱桑吸了吸鼻子，回過頭來看著她。「嗯，我該多穿一件外套。」
她大翻白眼。「這位大哥，你還記得昨天你說要帶我去哪裡嗎？」
「窮困區。」他又經過了賽蘿，然後暗自慶幸客廳的燈夠亮，這樣他就不用打開房間裡的燈。省了一筆。
凱桑打開擺在床側的白色衣櫃，然後隨意地從裡面拿了件黑色連帽外套。在穿著好以後，看著床邊的小茶几。他把放在上面的手機和錢包塞入口袋裡，但這舉動又惹來門邊那女人的埋怨。
「你是怎樣？不情願？」她惱怒地問道。
「沒，只是覺得去窮困區應該不需要帶錢或手機這種東西。」凱桑的聲音比較低，而且講話有氣無力的。
「喔……我是聽說窮困區治安遠比繁華區還要來得糟，那邊的環境似乎也不是很好。」在凱桑從房間走出來以後，賽蘿替他關上了房門。
她們並肩走過了兩側牆面均被漆成白色的長廊，賽蘿簡單地套上了一雙紅色的平板鞋，然後看向一臉慵懶的凱桑，她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昨天一直煩你帶我去窮困區是件很困擾的事，但能拜託你不要擺一張屎臉嗎？」這次賽蘿的口氣有稍微收斂了一點。
但凱桑在綁好鞋帶以後，他起身看著比自己矮了半顆頭的賽蘿。「我沒有擺屎臉，也不覺得這是很困擾的事。妳想去，我就帶妳去。」
「那你的工作可以嗎？」她問。
「嗯……」凱桑沉吟了一會。「就當放假吧。走囉。」
「嗯！」賽蘿臉上立刻綻開了笑顏。要說這女人單純還是直率？
就是一個很會讀書的笨蛋吧。他想。
凱桑在出房門時，外頭的陽光猶如海嘯般直撲他的雙眼。他看著擺在外頭鞋櫃上的塑膠袋，裡面好像是房東給與的贈品。雖然不外乎就是吃的或喝的。
「哇，房東又送我們新的東西了耶。」賽蘿望著塑膠袋裡面的東西笑道。
他對那玩意兒興致缺缺，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走了」，然後就朝著走廊盡頭的電梯走去。
這走廊的牆邊開了幾扇窗，而現在似乎正直下午兩、三點的時候，艷麗的光線直接打入大樓裡，雖然提供了相當良好的視野，但凱桑就是不喜歡晴天或夏天。一是很熱、二是他不喜歡流汗、三是他非常不喜歡刺眼的陽光。
走廊上非常乾淨，除了其他住戶的鞋子以外，通常不會在放置其他的私人物品在這裡。他踩著白色的方型石磚，瞥了設在天花板角落的攝影機一眼，然後再看向牆上的裂痕。說來最近好像有些地震，可能是那個造成的吧。
當凱桑跟賽蘿走近電梯時，它登了一聲，恰巧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凱桑禮貌性地跟對方點頭打招呼以後，就走了進去。
「剛剛那個是誰啊？」賽蘿在電梯門關上以後問道。
「住在我們隔壁的拉亞，二十五歲上下，職業是業務。」凱桑倒背如流地說道，然後愣了會，他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賽蘿。「來自窮困區。」
「咦？是喔？」賽蘿顯然有點驚訝。
「嗯。」
之後他們沒有再說話，一直到電梯開門。凱桑看著站在外面等電梯的人，有穿著簡單的球衣的青年、穿著制服看書的學生、再不然就是穿著西裝的的富貴人士。她瞥了這些人幾眼，然後帶著賽蘿走出了電梯。
雖然外頭陽光艷麗，但大廳電燈仍舊開著，而且這裡別於上面的住宿，顯得很是華麗。除了掛在天花板的吊燈，地板也似乎請人畫了一些很特別的圖案。每天都有人固定清洗，所以凱桑每次朝地板看去都覺得這都可以當鏡子用了。
大廳瀰漫著一種消毒水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經過大門櫃檯時，對著坐在裡面看影集吃餅乾的保全打了聲招呼，凱桑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回禮，就直接走出了大門。反正肯定影集進度比較重要。
「當初來這裡的時候，有沒有被騙的感覺？」賽蘿笑著問。
他聳了聳肩。「我有來這裡看過幾次，所以知道這大樓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但也無所謂，能住就好。」
別於剛剛大廳的消毒水，當他們走出大樓時，一道寒風迎面而來。凱桑把雙手插入口袋裡，雖然他討厭太陽，但如果是大冬天的太陽，那他並不排斥。
「你感冒了？」賽蘿問。
凱桑最後又看了大廳的攝影機一眼，然後開始邁步離開大門。「有點。」
「你要用走的去窮困區？」她跑到凱桑身旁，疑惑地問道：「也太遠了吧？你不是有車嗎？」
凱桑點點頭。「窮困區就跟你以前讀的那些書上面說的一樣。那裡很窮，搶劫什麼的都很稀鬆平常，所以我為什麼要開自己的車去那邊被偷？何況繁華區也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可以去窮困區。」他招招手。「走吧。還是妳不想去了？」
賽蘿嚥了嚥口水。她雙手握拳，然後用那雙淺黃色的眼眸瞪著凱桑，什麼話都沒有說，氣鼓鼓地走到了他身後。
「帶路。」她如是說。
凱桑看著她那倔強的臉，笑著說：「不用勉強。」
「才不勉強。」賽蘿咬著下唇。「快走吧。」
「好。」
＊
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從一開始居住的大樓到人潮壅擠的商業街，這裡往往會聽到商店叫賣的聲音，或者是店家裡播放的電子音樂。當然，還有讓凱桑不是很喜歡的濃重香水味。有時候他覺得那比路邊的垃圾桶更噁心。
在走過商業街以後，他們又走到了市中心。如果大樓外能聞到廢氣算「濃」，那這裡可以說是毒氣產生區了，而且這裡的人潮還比商業街更多。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手機講電話，或者是拿著平板看影片……等等。
凱桑在帶著賽蘿擠出人群以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圓環。因為現在是紅燈，所以各種交通工具都停在路上，如螞蟻般的人群穿梭在馬路上。
他看著圓環中央的石雕。那是為了紀念過去將窮困區和繁華區分開來的領導人而特別立起來的，在他腳下的版面上還有這人的歷史事蹟。
「妳對這人有什麼想法？」凱桑問。
「還挺不錯很棒的人吧。」賽蘿語氣帶有明顯的肯定，她跟著他一樣抬起頭看著那雕像。「他把『願意工作』和『不願意工作』的人分割出來，然後創造了窮困區與繁華區，那時候好像還引發了暴動？但依照我們現在的生存環境來看，我覺得他做了對的事。因為我們現在確實生活的很好，而且歷代領導人也有將這份理念一直推展下去。」
她頓了頓。「而且窮困區的人都不好吧？」
「不好？」凱桑挑眉。
「是啊。」她視線離開了雕像，迎上他那深邃的黑眸。「你一開始不也不想帶錢包手機出門嗎？」
凱桑望著賽蘿，良久，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走吧。」
「噢。」賽蘿看著凱桑離去的背影，她跑到了他身邊問：「為什麼問我這個？」
「確認一下。」凱桑說，然後停在斑馬線前，望著紅色的行人號誌，他打了個呵欠。
賽蘿蹙起眉頭，看了看在周遭集結的人群，她小小聲地問：「你不是要帶我去窮困區嗎？」
「對。」凱桑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這裡是市中心耶？完全反方向啊？」她說。
「反方向……是啊。」他點點頭。
賽蘿又更不滿了。「耍我嗎？」
「妳是個聰明人，所以妳知道我在這件事上是不會開玩笑的吧？」凱桑眨了眨眼，然後看著行人號誌變成綠燈。他邁開步伐。「走吧，就快到了。」
「什麼？」賽蘿一愣。
「快到了。」在走到馬路對面以後，凱桑回過頭望著賽蘿，如黑曜石般純粹的眼眸深深地望著她。「窮困區。」
＊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沒有，我很認真。」
凱桑站在一家店門前，它的門面是面透明的玻璃，裡面的裝飾與擺設均一覽無遺。賽蘿眉頭緊皺，就像在壓抑著什麼情感一樣，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隨即又閉上，可那逐漸漲紅的臉頰都告訴了凱桑：她氣炸了。
賽蘿看向掛在店門口上的招牌，那裡用英文寫了幾個字，形容「窮困潦倒」。然後她在低頭迎上凱桑的雙眼。
「這裡是酒吧。」她悶悶地說道。
凱桑點點頭。「是。要進去嗎？」
「不肯開車的理由跟錢包……你在耍我，對不對？」賽蘿的語氣有些顫抖。
「不然回去吧。」他看了看手錶，然後指著酒吧門口的公車牌。「我們現在時間六點，下一班公車六點十分，我們可以搭那一班回去。」
「你──」
「妳說要帶妳來窮困區，我帶妳來了。」凱桑的語氣依舊平淡。「如果妳不想進去我們就回去，那下次妳就不要煩我要再帶妳去窮困區。」
聞言，賽蘿氣得跺了下腳，然後走到了凱桑旁，看著他那抓著門把的手，惱怒地問：「這裡真的跟窮困區有關？」
「有。」他說。
賽蘿又看了他一眼。「那走吧。」
凱桑笑了下，然後往裡面推開了門。鈴鐺匡啷啷地作響，空調的冷氣伴隨著輕微的酒氣一同從裡面吹了出來。
「窮困潦倒」的燈光顯得較昏暗，他們踩在請人特別訂做的木質地板上，酒吧裡面的擺設也不是一般的桌椅，而是參考酒桶的樣子做成桌子，然後再設幾張木椅給人坐著。
凱桑領著她來到了櫃檯邊，雖然外邊同樣用了復古的木頭裝飾，但如果往裡面望去，就能看見調酒用的流理台，或者整齊擺放在一旁的吧叉匙、攪拌杯、量酒器等等較現代的工具。
他們兩個坐在了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凱桑還沒出聲，酒保便先注意到了他。
「凱桑？」低沉的嗓音流入了他耳裡，抬起頭恰巧迎上那雙漂亮的淺藍色眼眸。
「艾利克。」凱桑笑著回應。
艾利克把自己的頭髮全都往後梳，然後在下巴和鬢角特別留了個很有造型的絡腮鬍。他跟凱桑一樣穿了件襯衫和長褲，但這個艾利克儘管看過去應該四、五十歲有了，但身材卻還是很健壯，藉著襯衫突出的肌肉看過去十分有型。
他們聊了一會，艾利克才問：「這位小姐是？」
「室友，叫賽蘿。」他頓了頓，然後特別加了句：「繁華區人。土生土長的。」
艾利克哦了一聲，然後看向一臉疑惑的賽蘿，隔著吧台伸出手。「我叫艾利克，是窮困區人。」
賽蘿身子一僵，雖然還是與對方握手受好。但內心缺多了分疙瘩，儘管艾利克臉上看似不在乎，但原本和樂的環境在她心裡忽然變得尷尬。
「這裡是窮困區人的酒吧。屬於我們的地方。」凱桑望著吧台後的酒櫃，悠悠地說：「屬於我們的『繁華區』。」
「凱桑，你也……」賽蘿嚥了嚥口水。雖然她跟凱桑是室友，可對對方的過去與身分其實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好像因為工作性質而去過窮困區。
「我也是窮困區人。」凱桑轉頭看向賽蘿，然後揚起微笑。「一出生就是。」
賽蘿雙拳緊握，視線在艾利克和凱桑之間來回，她顫抖地問：「那你、你想做什麼？」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麼，而那好像又加深了她的恐懼。「所以出門跟在大廳你才一直看監視器？」
「小姐。」艾利克一出聲，讓賽蘿嚇得抖了好大一下，椅子摩擦的尖銳聲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凱桑不會做那種奇怪的事。就是要做，他也不會穿著這樣子去做，這小子聰明的很。」
「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賽蘿恐懼地說道。
「艾利克，老樣子。」凱桑介入了他們的對話，但艾利克對賽蘿的反應顯得不在意，笑笑地說聲好了就回過身去準備。
賽蘿看著凱桑，但他卻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看著窗外。夜幕已然降臨，外面的車都開起了大燈在行駛，馬路上儼然就像嘉年華一樣燈光滿目。
她回過頭又去看了看其他人。雖然剛剛她的驚慌好像引起了注意，可他們也沒有上前來，一樣站在各自的位置喝酒、聊天，每個人表情都很開心。
「我不會害妳，賽蘿。」凱桑不知何時已經回過頭來看著她。「監視器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冒著一定會被抓到的風險去搶劫妳？何況我又不缺錢。」他想了一下。「況且要幹嘛，早在妳兩年前入住的時候我就做了吧？」
「我……對不起。」賽蘿低下了頭，羞愧地說道。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剛剛的舉動，還有早前在酒吧前的任性。但她還是不解。「所以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因為這裡都是窮困區人？」
凱桑微笑。「我們在圓環是不是看到了雕像？」
「……對。」
「妳說他是把『願意工作』和『不願意工作』的人區分開來，所以形成繁華區與窮困區。這是妳從書上學到的，而那也許是真的吧。」凱桑的聲音很輕，且似乎有種讓人願意相信的魔力。「但在我眼裡，他只是把『願意合作』與『不願意合作』的人區分開來而已。
「然後用這種方式，來讓願意合作的人有某種高等的錯覺。雖然他也開放讓窮困區人的加入繁華區，但妳剛剛的表現是不是也代表著某種歧視？」
「我……」
「別擔心。」凱桑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上傳來顫抖。「這不是妳的問題。而我帶妳來這裡是要讓妳知道何謂『眼見為憑』。」
賽蘿疑惑地歪頭。「眼見為憑？」
他點頭。「妳看見的、妳感受到的、妳在經歷這裡的一切後所想的。不一定會是世界的真實，但會是妳的真實。」凱桑微笑。「書，可不會教妳人生。」
「來了。」艾利克手裡拿著一杯酒，然後把它遞給了凱桑。
「謝謝。」他在接過酒杯後輕啜一口，笑容更深。
賽蘿看著凱桑的表情，她從未見過他笑得這麼開心。
「來，小姐。這是妳的。」艾利克遞上了另外一杯，他勾起了微笑。「放心，雖然加了點酒精，但不會醉的。」
望著艾利克的微笑，賽蘿覺得自己的內心是溫暖的。她接過了那杯飲料，然後喝了一口。那是種酸酸的味道，喝下去時能感覺到喉嚨和胃有種小火燃燒的暖和。
這裡是窮困區人的酒吧。屬於我們的地方。
屬於我們的繁華區。
「謝謝。」她不爭氣地哭了。是羞愧，是愧疚，但更深的是這種人性上的溫暖。賽蘿明白自己錯了，所以她才哭。
「謝謝……」她又說了一次。
＊
「凱桑。」
「嗯？」
夜已深，在他們一起租的大樓門前也亮起了雪白的燈。裡面跟他們稍早出門時一樣燈光明媚，不知為何，賽蘿內心裡竟懷念起了「窮困潦倒」的昏暗燈光。
「下次再帶我去『窮困區』好不好？」她說。
凱桑聳了聳肩。「等我放假吧。」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朝大廳走去。
賽蘿臉上綻開了大大的微笑，然後趕緊跟在他身後跑進大廳。
「所以你那時候為什麼不乾脆開車載我去？」
「因為市中心停車位很難找……」
＊
「你覺得什麼是公正？」
「我相信眼見為憑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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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昨天想到要寫的短篇XD
但因為性質上跟我平常寫的不太一樣，所以花了點時間。
希望大家喜歡^^
－LKK 2017 . 11. 13
LKK的新粉絲團，歡迎加入點讚 >/////<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