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的伊蓮諾亞》
層疊山巒間,高稜上的薄雪仍在,被西邊的夕陽照映得像鍍了層金,襯得山腳下那片綿延看不見盡頭的長牆黑沉無比……今晨,那厚實牆底的其中一扇小城門緩緩開了。
戈婓在馬上靜靜等候迎接。入門而來的,是西邊議事地派來的馬車,車上載著的,是不定期派至赫維堤克的醫師們。
歷屆城堡管家留下的手記詳實記載,數十年如一日,這些外邊來的醫師們幾乎不曾缺席過,時間一到就會拜訪各城。他們對貴族、怪物、變異種等病毒之了解,比綠洲號上的研究者更甚;但對他人的探問,他們從不回答,連貴族偶爾興起的好奇也避而不談,情緒淡漠、幾無反應。
馬車的車輪叩嘍叩嘍輾過石磚路,數十年如一日,早已在道上留下兩道深深的凹痕,延長著直通往城堡門前。
戈婓跟在馬車邊──連車伕也是冷漠的,不曾與他對上視線過,好像沒有靈魂一樣。
他們進了城堡,戈婓早已為他們準備好餐點與房間。這次來的醫師人數少了,僅三人──那個年紀最長的男性不在──三人中,有一個是面生的,他沒見過,而且看起來年輕生嫩。
即便如此,他們的表情都一致──垂眸、淡漠,非必要絕不開口。偏聽裡用餐的過程完全是靜默的……不過今天……
戈婓輕咳兩聲,吸引他們注意力──果不其然,最年輕的那位醫師放在桌上的手幾不可見的顫了一下,其他兩位則毫無反應,死氣沉沉的坐在位子上等待下文。
他裝沒注意到,只謙敬地開口告知:「赫維堤克先生臨時出城了,歸期應是近日。」
三位醫師點頭,紛紛起身離開偏廳,回到各自的房內。
女僕們迅速安靜地上前收拾餐桌,他刻意又待了一會兒,才把空間留給那幾個總是嚇得臉色慘白的小姑娘,尾隨到樓上醫師們下榻的房間外頭。
晚上九十點多的光景,門縫裡沒有燈光。
他輕轉門把,鎖上了,那不成問題,他是城堡管家,羅伊早將城堡裡所有的鑰匙交給他。
細長的鑰匙在孔中轉動,房門發出喀咑一聲輕響,他從容推門而入,走廊上的燈光流瀉進房,果然看見已經坐起身的年輕醫師,正睜大眼睛看著他。
「打擾了。」他說,「非常抱歉,剛剛發現女僕忘了準備您的毯子,我替您送上來。」
房門在他背後關上,重新阻絕了外頭的光源。一片黑暗中,年輕醫師動也不動,看著他。
「……啊,瞧我記性。」戈婓又笑了,攤開空無一物的雙手,「急著來向您賠不是,卻忘了最重要的東西沒拿呢。」
雙眼已經適應幽暗的房間,他緩步走上前,聽見床鋪發出滋嘎聲,那人動了。
「醫生。」戈婓輕輕喚他,「你見過神嗎?」
他在床邊站定,看著退至另一頭的醫生,又問:「見過嗎?」
那人沒有回應,只定定地望著他。
戈婓對此不以為意,逕自繼續問:「醫師來自議事地,應該跟貴族一樣,都見過神了吧?」
年輕醫師在床上僵坐著,眼睜睜地看著戈婓繞過床尾,來到他身邊,然後彎身下來,將臉湊在他耳際,輕聲低語:「……肯定是,看過了吧?」
夠近了,戈婓看見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像是想說什麼,但沒發出聲音──更加深了他久放於心的猜測──
「如何?神真的是不老、不死的嗎?」他問,手輕抬,緩緩拉出醫師身上睡袍的腰帶,繞到他頸上,緩緩收緊,「……像這樣,神也看得見嗎?」
他與醫師平視──窗外月光正巧灑落,他感覺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瞳孔收縮,身體微微顫抖。
「看得到嗎?」他又問,手上的力道不減,「神會懲罰我嗎?醫師。」
十七、十八、十九……
「唔……咳……嘎咳……」
收緊、再收緊。
二三、二四、二五……
他終於試圖掙扎,但已經沒有太多力氣讓他求生。
口水混著白沫從他嘴角淌流出來,是乾淨的,沒有怪物或變異種特有的腥臭味。
三六、三七……
他漸漸不動了,但雙眼仍鎖在戈婓身上。
四十、四一、四二……
戈婓回視著他,直到他眼瞳裡的聚焦開始渙散,失去光芒。
四十七。
他放開手中昂貴的綢緞,任那具年輕的軀體,像斷了線的布娃娃一樣,往後頹喪倒落。
那人始終沒有回答他。
戈婓站在床邊好一會兒,伸手摸他的脈搏確定他已經死透;接著他點亮床頭燈,查看屍體。
他優先檢查脖子──在咽喉下方發現不明顯的縫痕,縫線周圍還隱約透著粉紅色,很新。他扳開那人的嘴,就著燈光查看嘴內──牙齒健康、沒有缺牙、潔白無泛黃,年齡可能比他預料中的小。
……會是第幾年送過去的,還是在那邊豢養起來的?他暗惴。
接著,他將之翻身,撥開那人的頭髮,細細檢查他的頭皮。
摸了半天,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第一個──他在心中默念,腦海裡的清單上,已劃去一個沒有面孔的人。
他讓那人躺回原本安睡的模樣,替他闔上眼,溫柔地幫他蓋上薄被,關燈,離開房間。
關上房門之前,他回頭最後望了眼床上躺著的東西。
「願貴族與你同在。」他低語。
接著,他跨出腳步,往其他兩位醫師的房門走去。
※ ※ ※ ※
「小雯!!」伊蓮跳起來,不顧那人臭黑著一張臉,手腳並用地爬跑到斷樹旁躺著的小女孩身邊,「妳有沒有怎樣?很痛嗎?哪裡痛痛?」
痛痛?她在說什麼鬼話?羅伊眼尾抽緊,瞪著那個被伊蓮攬在懷裡的野獸。
小野獸已經爬起身子,沒怎麼受傷,她甩甩七葷八素的腦袋,幾片樹葉從她頭上飄落,警戒地瞪著那個高大的男人,呲牙咧嘴威嚇他,隱隱發抖的四肢卻洩了底,又驚又怕的依偎在伊蓮身邊。
「你嚇到她了!」伊蓮抗議。
「這東西是哪來的?不要讓我問第三次。」羅伊滿臉不爽地問。
「她不是東西!她是小雯!」伊蓮瞪他,「是我們在城堡裡發現的!」
「哼,那就是蕾吉娜的東西了。」說完,羅伊又瞥了眼那個小野……女孩,鼻翼歙動嗅了嗅空氣,皺眉道:「髒掉了。」
「她不髒!」伊蓮抗議道。
羅伊對伊蓮三番兩次的『頂嘴』沒太大的反應,只是將目光重新挪回她身上。
她蒼白的臉被氣得紅紅的,幾個月沒見,之前因傷削瘦的臉頰也緩緩豐腴了起來,總算是有點人樣……羅伊冷酷的黑瞳終於滲進一點溫度,但隨即看見小女孩低鳴嗚咽著向她撒嬌──真是個野東西,一點禮儀教養也沒有。
「小雯乖,沒事了……不要怕,他是羅伊,萊恩的哥──啊!你幹什麼──」伊蓮摸著小雯的頭安撫到一半,就被粗魯地拉起來,只覺得眼睛一花,她整個人已經被那熟悉的味道和溫度包圍。
「遇過萊恩了?」他抬起她下頷,盯著她的眼,不放過她任何一絲反應。
低沉的嗓音透過胸膛輕輕震著她的耳,那雙濃黑如墨的眼緊緊盯著她直瞧,看不見狠勁,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藏在深潭裡……緩緩地,他垂首,兩人距離更近了,鼻尖幾乎要碰到。
他這是在幹什麼……伊蓮被他盯得不自在,嗅著他暖燙的呼息,想推開他,肚子卻感覺痠痠軟軟的,腳也險些站不住。剛剛是被氣得臉紅脖子粗,現在的臉紅則完全不同了,她感覺耳根子熱辣辣的……他要做什麼?是她猜想的那樣嗎?是嗎?可是他──
「離萊恩遠一點。」他輕聲說。
明明是命令,語氣卻是緩的,她有些驚異,不曉得這段時間他發生什麼事了。
莫名的,想解釋些什麼。
「……我跟萊恩……沒什麼……」腦子沒有多想,她下意識地囁嚅開口。
然後,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他眼裡出現一閃即逝的光芒,藏得極快,她差點看不清楚,但她就是感覺得到。
……有可能嗎?他?
她在曉雯的房間裡看過許多影片,曉雯對她解釋過許多事情,說女孩子不可以總是懵懂無知,不然會吃虧云云──這幾個月來,她自己也想了許多,但總覺得捉摸不定,曖昧不明──唯一確定的是,她不怕他,她確定他不會傷她,自己隨時帶在身上的那辮母親的髮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總是有些讓人手足無措。
而且、而且現在是什麼時候啊?這實在很不適合……她勉強收拾心神,躲開他灼灼的視線,試著扯開話題:「你……怎麼來了?赫維堤克呢?」
他眼裡的溫度冷了下來,像是被不識趣的人打擾了興致;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道:「有戈婓顧著,無妨。」
「……你不在,怪物不會圍城嗎?」
「不會,有人守牆。」他挑眉,「妳擔心?」
她好不容易緩過來的臉又紅了。
「……沒。」
小雯不甘被冷落在一旁,但羅伊的存在又讓她忌憚得很,她悄悄蹭到伊蓮身邊,討厭羅伊的披風蓋住伊蓮──她伸出爪子輕輕撓了撓披風,想吸引伊蓮的注意。
羅伊瞥了她一眼,她馬上收回手靜止不動,乖乖地蹲踞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像雕像一樣,乖得很──看來是真的怕他。
這認知讓他輕輕哼了一聲。
「名字是妳取的?」他問。
「嗯。」點點頭。
「混血的?進化種和變異種?」
「不確定……」真神奇,他們貴族都嗅得出來?她抬頭好奇地看他,不巧視線又撞上。
「……所以,」他聲音比方才更低啞,悄聲問,「她認定妳了?」
認定?什麼意思?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才張口想問,卻看到那張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
羅伊當著小雯的面,捧著伊蓮的臉,張口伸舌,將她在伊蓮頸上嬉鬧輕咬過的地方徹底舔過。
伊蓮瞪大眼,後腦麻癢的感覺瞬間蔓延全身,直接腳軟。
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之前她都半睡半醒的,甚至沒有時間想過後來這些,她、他他他,他──
「你幹什麼──」她想大叫抗議,卻聽見自己發出蚊蚋般細小無比的沙啞嗓音。
他攬著她不讓她跌倒,倒是平時嚴酷的表情露出一絲得逞的無賴樣,居高臨下的睨著小雯,道:「既然認定妳了,就該讓她知道階級之分。」
伊蓮的臉瞬間炸得更紅,彷彿再輕輕一捏就會滴出血似的;而小雯則一臉震驚地瞪著兩個『大人』,目光來回穿梭好半晌後,看向羅伊的眼神果然變了。
+++碎碎念時間+++
既然認定媽咪了,就要來認爹地(大誤
好啦我知道這張有點短,
因為不切在這邊會很怪QQ
LilyQuali
2017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