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站在靈廟的窗戶邊望著外頭，她看著自己的父親熟稔地運用手上武器砍倒了一個又一個敵人，而且身上還發著淡微的光亮。
母親則在水中，不斷驅動著那彷彿無限般的資源，時而造出大手阻止人類逃走、時而用猶如利箭般的水彈去掩護父親──他們兩人相互搭配的戰法，還有彼此間的默契簡直令人目不暇給，並打從心底欽佩。
但隨著那魔法攻擊的停止，戰況急轉直下，朵拉看著父親衝入了水池中，那濺起的浪花以及為了保護身後母親而不斷揮劍的身影。雖然深夜中看不清楚，但她仍靠著那僅有的火光發現到他們身旁的湖水早已變得深紅。
朵拉的心裡被驚恐給占據，一種深層的無力感從肩膀上傳來，頓時之間她腦海變得空白，甚至連現在該做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辦？朵拉慌亂地抓著窗邊，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不自覺地顫抖著。我該怎麼做？爸比、媽咪危險了，我、我……
她忽然感受到有人正在碰自己的腳，朵拉回過頭去，望著父親撿回來的棕狼站在自己身旁，然後牠邁步穿過那些擺放在靈廟廳堂的坐墊，繞過那最深處的巨大石雕後，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朵拉疑惑地看著牠，但那頭狼卻低吼了一聲，似乎正在催促著自己。
她沒有時間──也不想去研究這裡的擺設。朵拉離開了窗邊跑到了那頭狼身旁把門給輕輕地打開，一道冷風灌了進來，她耳邊仍舊傳來了刀劍碰撞的聲音，但父親可撐不了多久。
一到外面，棕狼便抬頭開始叫了起來。朵拉嚇得趕緊看向人類那裡，卻發現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反而停下了攻擊的動作，只是站在那裡看著發著光的父親……不妙。
「遨嗚──」
「你不要再叫了，會被發現的！」朵拉急忙地喊道，她蹲下身去抱著棕狼。
「遨嗚──」
「求求你別再叫了！」她咬牙，不爭氣地落下了淚水，將臉埋進那棕色的體毛裡。「如果連你也離開，那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什麼聲音啊？
狼嚎？
在森林裡！
朵拉一驚，抬起頭望入森林，那裡面有著新的火光，而且很多。他們正朝著靈廟的方向走來，相互交談的語言讓她感到熟悉與懷念，他們是──
「遨嗚──」
她跳了起來，然後吸了一口氣用洛索達語大喊：「為了弗洛斯獻身──！」
接著彷彿回應了朵拉那帶著哭腔的吶喊，一群白皮膚的人從森林裡跑了出來。他們手拿著各式武器，而且身上穿著了她看過無數次的甲冑。那是繡有白毛的洛索達皮甲。
而且從那些人手中的火把映照下，她認出了其中一個人的面貌。
她衝到了木製欄杆旁，扯著嗓子大喊：「奇克叔叔！」
那把黑髮綁著辮子的人立刻回頭來，在跟朵拉四目相交後一愣。「朵拉？妳怎麼會在那？」
「別管了，爸比跟媽咪在、在那裡……」朵拉又哭了，她伸手指著湖邊，一邊哭一邊大叫。「爸比跟媽咪快死了，就在那裡！拜托、拜托你……嗚，救救他們！」
但朵拉話都還沒說完，奇克便已命令麾下的人衝殺過去。人類在面對異軍的突襲顯然無所適從，他們立刻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而且朵拉似乎還聽見了另一邊有人在大叫的聲音，但她不管了。
她依偎在欄杆下崩潰地大哭。棕狼來到了朵拉身邊，用鼻頭輕觸著她的臉，想要用這種方式去安慰正在哭泣的小女孩。
「嗚、嗚啊啊啊啊啊──！」
但她只是抱住了牠，然後繼續哭。
一直哭。
一直哭。
＊
「賢士閣下？快，快把她從湖中拉出來！」
「哎呀，礙事！你們這些矮人滾開，我們來！」
「什麼？你們這些蠻族不要小看我們啊！」
艾蜜莉已經沒有心情在管他們的爭吵，她伸手抓住了某個粗壯的手臂，然後任由他們將自己從淺灘中拉了出來。她跪倒在湖邊猛咳、腦袋裡亂哄哄的，身體上還傳來了稍早前在奮戰時所沒有感受到的抽痛。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原本褐色的袖子如今被染成了深紅，袖口外的手背也同樣沾上了紅色的湖水。她知道不是血，因為這比血還要清淡許多，而這也提醒了她方才護在自己眼前的男人究竟受了多重的傷。
「艾、艾洛。」她抬起頭看著躺在那群戰士中間的洛索達人，紊亂的金髮遮住了他的臉，髮梢和臉頰均染上了血漬。
艾蜜莉望著那群洛索達人著急地跑來跑去，手裡拿著沾滿了鮮血的布巾，看起來情況相當危急，可她並沒有被影響，只是緊緊盯著那毫無血色的側臉。
不要……你不能這麼自私。艾蜜莉張開嘴，絕望地想著。你說好的，那一天在布爾德冰原你說好會一輩子成為我的劍、我的盾。
「媽咪！」
艾蜜莉一愣，然後看著站在一旁的朵拉，她跑上前來，卻沒有像過去那樣衝過來，而是站在那裡看著仍跪在那邊的自己。眼神中充滿驚慌。
艾蜜莉抹了抹眼角，然後吃力地站起身。「我沒事。」
「賢士閣下，您受的傷太重了，現在不能……」
「不要管我。」她感覺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而且身體還很沉。但唯一能清楚分辨的，就是自己丈夫的金髮。「朵拉，走，我們去找妳爸爸。」
「爸比？」朵拉延著艾蜜莉的方向看去，然後倒吸一口氣，豆大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那頭棕狼走到了艾洛身邊，然後趴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艾蜜莉領著朵拉來到了丈夫身邊，他身上包滿了繃帶，祥和的表情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
「如何？」艾蜜莉問道，雖然想強裝鎮定，但語氣的顫抖卻無情地出賣了她。
「不樂觀，艾洛隊長的傷勢很嚴重。」一名滿手鮮血的洛索達人說：「但我們一定會保住他的生命。一定。」
她身子一僵，然後虛弱地點點頭，緩緩地坐在了地上。艾蜜莉抬頭看著天空，早霞的陽光驅散了夜幕，想想剛剛的激戰，她對自己現在能活著都感到不可思議。
艾蜜莉轉過頭去看著女兒，她雖然倔強地不肯哭出聲，但眼淚卻不斷地從眼角溢出。
她伸出手抱住朵拉，摸著跟自己一樣的橘紅色頭髮，輕聲說：「別擔心，妳爸比不會有事的。」
朵拉吸著鼻子，但仍伸出手回應了母親的擁抱。只是這力道顯得大了些，讓她身上的傷口更痛了。
但那些都不比她的心還要來得痛。
「別擔心，他不會那麼自私地拋棄我們。」艾蜜莉閉上了眼睛，哽咽地說道：「別擔心，別擔心……」
＊
「艾蜜莉大人。」
她睜開了雙眼，看向單膝跪在自己眼前的洛索達人，接著是另外兩名原屬於克爾坦閣下的矮人軍官。這些人向她投來了擔憂的眼神，艾蜜莉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上面沾滿了血漬，加上自己精神不濟，看過去應該也是病懨懨的吧。
朵拉躺在自己的腿上，被泥漬沾染的臉頰上有著一條清晰可見的淚痕，可能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抱歉，我有點累。」艾蜜莉用手靠著身後的樹幹準備起身，卻發現四肢是如此地無力，而且腦袋還是感覺有人在裡面亂闖亂撞般，痛的不得了。
「請別起身，您的身體狀況還不是很好。」洛索達人微微低頭，恭敬地說：「艾蜜莉大人，您在方才的戰鬥中差點遭到魔法反噬，而且您這一個多月以來沒怎麼睡吧？旅途太過勞累，還請您多加注意自己的身體。」
「不礙事。」雖然她這樣說，但也知道自己剛剛的語氣聽起來有多麼虛弱。「話說回來，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奇克。」
「我奉了皮洛恩閣下的命令來馳援你們的。」他如是說。
馳援？我們不過就是來觀察迪爾古語而已，照理應該不需要特地分一支隊來支援才對。艾蜜莉晃了晃腦袋，她現在只覺得頭暈，不想再去思考這些繁瑣的問題。
「好吧。」她又把頭靠回樹幹，然後看向矮人們。「你們要報告什麼事嗎？」
兩名矮人互看了一會，然後光頭矮人說：「賢士閣下，這次的作戰成功了。我們遵照您的命令在出森林後待命，但因為沒有看見南下的人類部隊過來，所以就撤退回來這裡夾擊這邊的人類。」他頓了頓。「戰績卓越，我們沒有傷多少士兵，卻俘虜了上千名人類。」
艾蜜莉眨了眨眼。「你們看起來不開心。」
矮人抿起了嘴唇，然後他跟另一名軍官下跪。「因為害您受傷至此，對於這份恩情，我等無以為報！甚至為自己身為矮人卻無法守護這片土地而感到羞恥。待這次危機解除以後，我們會向克爾坦閣下請辭，並將生命交付與妳。」
她一愣。「什麼意思？」
金髮矮人抬頭後說：「您可以決定我們的生死。」
生死。艾蜜莉闔上了雙眼。生死、離別、戰爭……我為什麼非得跟這種東西扯上關係不可？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平安的度過後半餘生？
想起艾洛仍舊生死未卜，還有先前的惡戰，艾蜜莉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微笑。儘管淚水從眼角滑落，但她還是揚起笑容。
「我不值得你們這樣尊重和追隨。」她的聲音雖然虛弱，卻參雜了點笑意。「作戰成功了，但我卻將自己的丈夫推往死地。我明知道這場誘餌作戰一定會有人犧牲，在他執意加入時我就應該要阻止他的……」
「大人，這不是您一個人應該負──」
「我害怕被魔法反噬。」艾蜜莉打斷了奇克的話，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六年前，艾洛曾經犯傻而被敵人俘虜，我悔恨自己沒有成功說服他回到我的身邊，在更之後我為了拯救他而被反噬。在他生死未卜時我感到十分煎熬，並恨透自己為什麼當初沒有用魔法把他帶回去。」
奇克跟矮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她繼續說。
「到被反噬以後，我才明白到自己的無力。」艾蜜莉收起了笑顏，語氣漸漸冷了下來。「所以即使在艾洛保護我時，我甚至因為害怕反噬而沒有使用魔法。因為我……我不想再嚐到那種無力的感覺。」她漸漸地哽咽了起來。「但就是這種心態，艾洛現在才、他才──所以是我害了他。如果我當時把附近的水都掀開，人類就會恐懼我們，不敢在上前了。」
「艾蜜莉大人，艾洛隊長不會有事的。」奇克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艾蜜莉，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聞言，她只是吸著鼻子，淡淡地說：「我從未如此地恨自己、我也不會原諒自己。」艾蜜莉睜開了雙眼，看著膝上的女兒。「對不起，請讓我休息一會。」
眼前的三個男人互相對望，然後紛紛行禮後離去。
橘紅的陽光從天空中射入，艾蜜莉望著那面被森林包圍的湖水，雖然反射的白光有點刺眼，但她卻沒有逃避，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隨風飄盪的湖面……凌晨的死鬥似乎又浮上了心頭。
視線漸漸往上飄去，艾蜜莉看到了浮於湖中央的孤島。那上面被青綠色的草皮給覆蓋，還座落著一棟木製建築，它不知是因年代久遠還是濕氣過重，表面看過去黑漆漆的，只有在屋頂或窗邊、甚至是建築邊的詭異雕飾比較醒目。
想來矮人推崇的「靈」就是長那樣吧。
「媽咪。」朵拉從她的膝蓋上坐起身，卻沒有繼續跟艾蜜莉撒嬌，就是學她靠著樹幹上望著靈廟，久久不語。
半晌，艾蜜莉靜靜地問：「想不想回布爾德冰原？」
朵拉低著頭，雙手交握。「媽咪呢？」
「我有妳爺爺交代的使命要完成，所以不回去。」艾蜜莉誠實地說道，然後歪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那媽咪也會跟爸比一起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嗎？」她問。
艾蜜莉一愣。「爸比沒有去很遠的地方。這次只是……只是睡了久一點而已。」
「騙人。」朵拉抿著下唇。「如果爸比媽咪不回家，我也不回家。」
她看著自己女兒的側臉，說起這固執的個性該說是像誰呢？是當年執著於要去找法圖林的艾洛嗎？還是在那矛尖城寨前堅持要拯救艾洛而被反噬的自己？
無論何者，那都是不可動搖的信念吧。
艾蜜莉勾起了微笑，這是在看見艾洛受傷到現在為止最真誠的笑容。她伸手摸著自己女兒的頭，一起看著那座古靈廟。
「爸比只是睡著了，沒有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伸手晃了晃女兒的頭，笑著說道。
「真的嗎？」朵拉又問，語氣充滿著不確定性。
「真的。」艾蜜莉堅定地回答：「他答應過我的，現在我們只要完成我們該做的事就好。」
朵拉疑惑地看著她。「什麼事？」
「休息，然後幫矮人拿回他們的家。」艾蜜莉伸手將女兒擁入懷中，雖然自己身上有點臭，興許頭髮也亂糟糟的，但她不在乎，現在只想將懷中的溫暖緊緊地抱住。
這是她跟艾洛的結晶。無可取代的寶物。
「媽咪，好悶……」朵拉說道。
「對不起。」艾蜜莉稍稍放輕力道，然後輕聲說：「朵拉，媽咪愛妳。」
她點點頭。「我也愛著媽咪跟爸比。」
這句話對艾蜜莉來說有點刺痛。
艾洛會變成如此，正是她親手將自己的愛人推入火線，而且沒有保護好他。
這份罪惡感會追隨她好一陣子吧。
而倘若艾洛離開，這份罪孽也只會更加沉重吧？
艾洛，你放心。艾蜜莉雙手捧起朵拉的臉，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哭花了臉，她笑著心想。我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地離開我，而且我們也發誓要一起看著朵拉長大、看著她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地放棄，所以我也不會。
加油。
加油……
她臉頰又上又多了兩行淚。
－－
後記：
這邊主要帶出了艾蜜莉的過度保護慾與從以前就一直描述到的「自責」。
也順便讓大家知道，艾洛對她來說有多重要。
有的人可能以為，她們只不過在第一部的戰爭中有過合作的經歷，為什麼這份愛會如此根深蒂固？
但也別忘記。
艾洛救過艾蜜莉一次。
艾蜜莉也在那場戰爭中陪伴著他走過很多大大小小的悲傷。
而在第二部中，我亦多次闡述了她們倆這六年間在布爾德冰原經歷過多少事。
這兩人彼此之間的羈絆是如此地根深蒂固，所以他們也是彼此間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所以艾蜜莉多年前的愧疚加上這次的重傷，她才會一口氣爆發。
希望大家喜歡^^
－LKK 2017 . 11 .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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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