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很久的事情了,它在我的記憶裡有些模糊不清。應該是五年左右,有些插曲,讓我反覆思考。人生的意義?沒有這麼偉大。生命的輪迴?也不到這個地步。
只是覺得如果人生是一坨爛泥巴,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
「哭啊,妳為什麼不哭?妳爸爸過世了!」
「是人都會死,為什麼要哭?」
「他是妳爸爸!」
「哭不出來。」
我很誠實,然後我被賞了一巴掌。我的臉頰火辣辣的疼痛,那隻手卻微微顫抖。媽媽的嘴唇泛白,像是不可置信。
「妳為什麼不哭?妳讓妳爸爸怎麼走的安心!」
「如果真的有靈魂,他看見我哭也比較不會好受。」
理智的分析各個層面,不覺得爸爸會因為我不哭而感到寒心,因為我是爸爸唯一的女兒,他很疼我。我看著兩個哥哥們哭的很傷心,所以我更不想哭了。他們哭就夠了。
人類哭泣的原因太多了,親人的離開、戀人的離別、寵物的離去、人生不如意、壓力的釋放……開心會哭、難過會哭、生氣也會哭。他們要我哭,可是我卻不想哭。
如果眼淚對他們來說是思念和緬懷,又或者是單純的傷心,對我來說卻只是他們掩飾自己內心不在乎的東而已。
我又不是,所以不哭。
『妳應該要難過。』
『妳爸爸過世了,妳為什麼不哭?』
『妳很不孝妳知道嗎?』
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停。
我笑了。雖然在爸爸的靈堂前笑很不敬,但我總覺得爸爸也笑了。他笑的開懷,像生前一樣,我卻只能勾起嘴角,嘲諷眼前對我怒目而視的姑姑阿姨叔叔嬸嬸伯伯,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陌生人。
噢,還有我媽媽。
我的哥哥們不在現場,他們哭完後就跑進房間看漫畫了,這真是令我噁心。
「喔。」
我記得當時我只回了這個字,就進房了。
我沒哭,不代表我不難過。但我也可以很誠實的說,這個難過不足以讓我掉眼淚。我看著在角落獨自抹淚的人們、在靈堂前痛哭流涕的人們、在冰櫃前跪著哭泣的人們……太誇張了,每個人表現的都太誇張了——就像是演給別人看的一樣。
演的一手好戲,只可惜了沒有觀眾。
我從來不知道爸爸有這麼多在乎他的人,明明他在醫院的時候,沒有半個人來探望他超過半個月的。僅僅是噓寒問暖,都不超過十句話就匆匆離去了,像是爸爸有什麼傳染病一樣。
我爸爸是癌症好嗎?又不是傳染力很高的不治之症,一群只懂得演戲卻沒有絲毫常識的智障們。
真是夠了。
沒有一個人真正在乎你,你看見了嗎?我彷彿看見爸爸苦笑著搔頭,說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爸爸從以前就酗酒,脾氣暴躁,得了病之後就更嚴重了。以前的朋友似乎紛紛遠離他,大人們常常在吵架,我聽到媽媽尖銳的咒罵: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這些都是錢,你要我怎麼辦?!』
『你怎麼就不早點去死——』
隨後就是玻璃破碎、怪物般怒吼的聲音。再然後,死一般的寂靜。我相信他們兩個人都不好受,這不是氣話,爸爸心裡也明白,媽媽有那麼一刻,是真的希望他早點死。
連妳都咒他早點死了,怎麼還捨得為他留眼淚?
連妳都放棄了他,為什麼還要我哭泣?
這世界這麼噁心,憑什麼要我潑自己一身泥,同流合污?
不要為了哭泣而哭泣,遵循自己的本心,怎麼就這麼難。
*
那次爭吵後,爸爸住進了病房。媽媽在床邊握著他孱弱的手,流著淚。
「你要活到你女兒嫁人啊……至少要她嫁人啊。」
爸爸插著管,說不出話。可我總覺得他也是這麼想的,他也想看到我穿婚紗的樣子。
「不然你讓女兒沒有後盾,她會恨你一輩子的。」媽媽抹去淚水,把爸爸的棉被蓋的更服貼。
才不會恨他呢。如果我結婚的時候,需要爸爸坐著輪椅才能挽著我的手——又或者我挽著他的手,才能步入禮堂的話,那我寧願不要。
那也太累了。對爸爸來說也太累了。
爸爸看見了我,吃力的招了招手。我沉默的走到他的床旁,看見他不可見的笑了一下,當時是真的鼻酸,覺得世界好不公平。
他是我的英雄,可英雄也是人。
他不是神,無法跳脫生老病死。
我很難過,但他拉著我的手,口裡無聲說著:『不、不哭。』
我真的覺得他變回了那個會跟自己打電動、一起DIY多啦A夢百寶袋、帶著自己偷偷出門玩的爸爸。那聲不哭多麼溫柔,雖然聽了這句話我的眼淚湧得更快了。
他還活著,那雙手就算冰冷,身上插滿管子,氧氣罩裡層層白霧,常常陷入意識昏迷,他還是活著,苟延殘喘。
也許這一刻我懂了,媽媽想要爸爸早點死去的原因。他在受苦,我們也在受苦,苦他身上的苦。他死了,我們依然記得這個過程。
爸爸過世,我不哭,卻是在心裡希望他能過得更好,並由衷的慶幸他已經解脫了。
也許人生下來就是等死的,我突然有個感悟,心裡卻在這句話旁畫個註記——人生本來就短,想活出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更是難上加難。
這種痕跡不在廣義,它存在我們心中。
*
「我不哭的原因……」我頓了一下,看著媽媽的眼神瞬間充滿不耐煩,不知道她幹嘛提起這件事,「說了妳也不懂。」
「我是不懂,叛逆期的小孩到底在想什麼?不過,妳從小就叛逆,說不哭就不哭,倔的狠。這也是妳當時被罵的原因。」
她似乎想起我被人罵不孝的事情,折衣服的手停了下來,「就算是真的哭不出來,演個戲也好啊。」
「沒必要演戲吧,過世的人是我爸爸,他不喜歡我哭,所以我不哭;他不喜歡熱鬧,所以我在半夜幫他守靈,對比我那兩個哥哥,哭的跟世界末日一樣,到底誰比較不孝?」
我合上了書,不想再交談。
「不是妳說不孝就不孝,問題是別人怎麼看,妳看妳兩個哥哥有被人罵過嗎?他們知道什麼場合該做什麼事。」
「但我卻不想這麼理智。」我甩上門。
「叛逆期的小孩啊……」我清楚聽見媽媽在身後的嘟囔。
這種思想簡直是被洗腦。妳當初哭的死去活來,也是在演戲嗎?
這世界還是噁心,我以為我很理智,沒想到他們比我還理智,理智到了一種瘋狂的地步。
我不想變成這種人,但卻是我越來越格格不入。我的感情變成不是我能夠操控的,我得委曲求全,仔細地看著身旁的人們需要什麼,然後回應什麼。
這個世界演戲的人太多了,就連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都在演戲。
真是坨爛泥巴,我垂下眼,拿起放在書桌上的竹蜻蜓,那是爸爸做給我的。這麼久了,也只是表面微微泛黃。我拿起它,舉到半空放開,它就這麼由上往下墜落。
*
如果不再堅持,把自己也變成一坨爛泥巴,就跟別人沒有兩樣了。也許這樣才是好事。
不用思考,就這麼盲目的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也許這才是這世界需要的。
它的同伴,只需要散發著惡臭、污濁不堪的爛泥巴。
作者碎念:
大概是前些天老媽問我這件事,我才突然想起我當時的心情吧。算是一個發洩,也許十年後我回過頭來看,又會有別的風景。
當時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並且覺得世界多麼噁心啊,自己遲早也會被同化的。
現在想來,那些對話都那麼模糊了,我真慶幸我能夠想起來。當然,這世界還是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當時才國小吧,沒能夠看到這些事。
現在的感覺沒有當時那麼強烈了,也許是我想通了,又或者是我被同化了吧。
算是我小時候的剖白,那時很愛思考,莫名其妙地就會覺得不該這樣,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越長越大,卻發現自己變成思想上的啞巴了,這可真是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