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仕鋒習慣下班後前往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晚餐。
在工地做粗工的他今天一如往常穿著領口發皺且有些髒汙的衣服踏進便利商店。
這間位於住宅區邊緣的便利商店，即便是晚上六點的尖峰時段，上門的客人也沒有很多。只有幾個穿著制服的學生坐在用餐區吱吱喳喳地聊著天，不時發出一陣爆笑。
張仕鋒走到擺放便當的貨架前，目光在眾多的熟食間穿梭。
他在尋找的，是貼有特價標籤的促銷商品。
這間便利商店不同於其他家，會將快要過期的商品貼上折價標籤來出售。對於經濟條件不佳的人來說，這真的是令人感激的行銷手法。
張仕鋒，今年三十六歲。不久前才與太太離婚，目前獨居在三坪大的出租套房內。
離婚的原因是他在外面偷吃被太太給發現，太太一氣之下向法院訴請離婚。結果一份判決書下來，房子跟孩子全都歸太太所有，自己每個月還必須付一萬五千元的贍養費。
幹！張仕鋒想到就氣。自己四萬多的薪水扣掉贍養費跟房租水電後，幾乎沒有剩下多少了。以至於他每天晚上都必須要靠便利商店的特價便當來解決。
混帳！他忍不住在心裡咒罵。
他惡劣的心情似乎同樣反映在眼前的貨架上，只見上頭連一個特價的商品都沒有。
媽的，今天真倒霉！
就在他正想放棄的時候，商店的女店員從一旁走了過來。
她應該還是學生吧，年紀看起來很輕，一頭烏黑的長髮垂在身後。她長得相當漂亮，端整的容貌給人一種不容冒犯的感覺。
雖然是個美女，但她總是面無表情地板著臉，因此仕鋒不是很喜歡她，私底下稱她為冷淡妹。
只見冷淡妹拿著一張特價標籤的貼紙，開始貼在熟食區的商品上。
她動作規律地黏著特價標籤，看也不看身旁的仕鋒一眼。這讓他覺得有點惱火。
他抓起一盒雞腿便當，遞到年輕女孩的面前，粗聲說道：
「欸！這個是特價商品吧。快給我貼標籤！」
冷淡妹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不發一語地撕下特價標籤貼在上頭。
「哼！慢吞吞的是要做什麼生意！」
張仕鋒故意撂下這番話，轉身往啤酒的冰櫃走去，
隨手抓了兩罐台啤後，他來到櫃台前結帳。
「您下班啦！」
負責收銀的工讀生小琪笑盈盈地說道。
和冷淡妹不同，小琪是個個性活潑的女孩，常常會跟張仕鋒閒話家常。
而且重點是小琪得身材很好，豐滿的上圍把便利商店制服橕得緊緊的。每次看到都讓張仕鋒覺得心癢難耐，恨不得能跟她來上一發。
「工作辛苦了！最近還好嗎？」
小琪露出甜甜的微笑問道。
「還不是老樣子，每天累得像條狗一樣。還要付贍養費給我之前的老婆，想到就一肚子火！」
「對呀！你之前的太太真得很過份呢。一點都不體貼。」
小琪像是感同身受般附和道。
「算了，就別提我家那口子了。話說，那邊那個長頭髮的小妹妹，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啊？」
張仕鋒用下巴指了指正在貼標籤的冷淡妹，刻意貶低地說：
「一句話都不講，一副要理不理的樣子，到底在跩什麼？」
「唉呀！她比較特殊啦。」
小琪吐了吐舌頭，說道：
「就是因為她那副德性，所以才不讓她站櫃檯的。免得客人被她氣死。」
「真的是吼！簡直就像是根木頭一樣，這樣是要怎麼做服務業啊！哇勒幹！」
張仕鋒不屑地啐了一聲。
「對不起，人家跟你賠不是嘛！嘻嘻。」
小琪誇張地彎下腰跟他道歉。碩大的胸部隨著她的動作晃個不停，讓張仕鋒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好啦好啦！看在妳的面子上我就不計較了，明天見啦！」
張仕鋒拿起裝著便當啤酒的塑膠袋。小琪揮了揮手，用很嗲的聲音說道：
「大哥掰掰！」
張仕鋒覺得自己頓時充滿了男子氣概，於是抬頭挺胸走出便利商店。
隨著年末的接近，一波接一波的寒流持續來報到。
出門時不得不加上厚重的衣物。呼出的氣息轉眼間就凝結在半空中。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聖誕節。
街道上掛滿了應景的裝飾，聖誕鈴聲的旋律不斷迴盪在來往的行人之中。
張仕鋒今天一如往常地來到便利商店前。不過今天的他和以往不同，手裡拿著一個精品店的紙袋，裡頭裝的是一款當季的名牌包。
張仕鋒這幾個月來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將這款手提包買下來。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送給有著豐滿胸部的小琪。
為了這一天，他戒了香菸跟啤酒，總算存到足夠的錢。張仕鋒想要和女孩發展成進一步的關係，他特地選在這一天，準備將禮物交到小琪手中。
他甚至已經可以想見小琪收到禮物時驚訝而開心的表情，說不定她還會衝上前來給他一個擁抱。
想到這裡，張仕鋒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就在他準備踏進店門口時，突然感覺到一陣尿意襲來。
該死！他咒罵了一聲。四處張望了下，他轉進了商店後方狹窄的防火巷內，確認沒有人在後，他便拉下拉鍊對著水溝解放。
正當他愉快地小便的時候，身後的建築物內傳來女孩子 的說話聲。
「人家等一下就下班了，你不要急嘛！」
甜甜的、嗲聲嗲氣的嗓音。張仕鋒立刻就確定說話的是小琪。
原來這裡正好連接著便利商店的倉庫。他感到一陣驚喜，豎耳聆聽她的對話。
「我馬上就去找你，再等人家一下喔！最愛你了。」
小琪似乎正在講手機，而且通話的對象聽起來是她的男朋友。
不過張仕鋒一點也不覺得氣餒，他相信憑著自己的男性魅力，一定能輕易讓小琪轉而投入自己的懷抱。
───才二十幾歲的小鬼頭別想跟老子搶女人，哼！
接著，小琪繼續對著手機說道：
「對了，我今天的運氣不錯喔！平常那個噁心的歐吉桑今天竟然沒有出現。」
張仕鋒突然覺得心頭一冷，身體也隨之凍結。
「就是那個每次都來買特價便當的大叔啊！噁心死了！每次來都一直盯著我的胸部看，還以為我沒有發覺。像那種人怎麼不去死一死算了！」
張仕鋒倚靠在牆上，雙眼的目光幾乎失焦。
「好險那個臭歐吉桑沒有出現，不然聖誕節的氣氛都被破壞光了。好啦，寶貝，我等一下就去找你。」
小琪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她一邊走還一邊哼著聖誕鈴聲的小調。
張仕鋒頹然地坐在地上。
他媽的！他在心底罵道。王八蛋、臭婊子！祝妳和男朋友得到性病。幹！
他愈想愈氣，隨手將裝著名牌包的紙袋往剛才尿過的地方一扔。接著站起快要凍僵的身體，朝便利商店走去。
隨著叮咚的聲響踏進店裡，櫃台內只有黑髮的冷淡妹一個人。小琪似乎已經下班約會去了。
張仕鋒滿懷怒火地從架子上拿了盒便當，走到櫃檯直接丟在她面前。
「結帳。」
冷淡妹端正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她拿起便當刷了下條碼，用同樣不帶感情的聲音問道：
「七十五元，要加熱嗎？」
她那冷淡的反應像是故意刺激他一般，張仕鋒的怒氣頓時爆發！
「加！加你媽的屄啦！」
他一把搶過便當，撕開塑膠包膜，接著將打開的便當朝女孩的臉上扔去。
啪！冷淡妹來不及閃開被砸個正著。只見白飯和配菜沾得她滿身都都是，一大坨粉絲掛在她的劉海上晃呀晃的。
但即便是到了這個地步，冷淡的女孩仍舊沒有顯露出一絲驚恐，只是伸手拂去睫毛上的飯粒。
「我肏！你這個女人是不是有問題啊！」
張仕鋒對著她大吼：
「一天到晚板著一張臉像是個死人一樣！妳是不是沒有知覺了啊？難道妳是充氣娃娃不成！」
冷漠的女孩不發一語，只是定睛看著他，但這只是讓仕鋒更加火大。
「媽的！妳看什麼看！告訴妳，我已經忍妳很久了。妳看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每天來買特價便當的人很下賤是不是？」
張仕鋒隨手抓起櫃檯上的東西就往她丟，但她不閃也不躲，只是任由他亂砸。
「少看不起人了！臭小鬼。你以為我很喜歡吃什麼特價便當是不是？吃那種別人不要的剩菜剩飯誰會高興啊！妳憑什麼瞧不起我？我他媽的還有老婆和孩子要養呢！」
張仕鋒將內心累積的憤怒全發洩在女孩身上。
這時，女孩的表情總算有了變化。
她漆黑的眼眸中逐漸泛出淚水，接著滿溢而出，在白皙的臉頰上劃出兩道淚痕。
她也不去擦拭，就這麼任由眼淚一滴滴落下來。那哭泣的模樣看起來異常美麗。
「哭什麼哭！哭妳去死啦！」
仕鋒突然之間慌了手腳，他隨口罵了幾句，接著頭也不回地衝出便利商店。
他像是逃亡般地在街道上奔跑，也不管路人投以注目的眼光。在他的腦海中，冷淡的女孩那止不住的眼淚清晰地閃耀著。
之後幾天，張仕鋒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
自己在聖誕節那天的行徑實在太過誇張，對方該不會報警了吧？
儘管他提心吊膽，但幾天下來卻什麼事都沒有。
過了一個禮拜，他決定回到便利商店附近去看看。但這次站在櫃台的卻是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無論是小琪還是冷淡妹都不見人影。
張仕鋒忐忑不安地走進店內，中年男子用毫無生氣的聲音咕噥了句歡迎光臨。
他隨便拿了盒便當到櫃台結帳。趁著便當微波的空檔，他故作輕鬆地問道：
「對了，之前那個長頭髮的女店員呢？怎麼沒看到她？」
男子眼神疲憊地看了他一眼，說：
「突然就辭職了。問她為什麼，她卻什麼都不說。」
仕鋒的內心湧現出一股罪惡感，他接著問道：
「那另外一個呢？感覺很活潑、金頭髮的那個。」
中年男子嘆了口長氣，說：
「她也不做了。聽她說是因為不小心懷孕了，但好像連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都不曉得。」
男子說完後，臉色變得更加陰鬱。
「搞什麼嘛！一下子兩個店員都跑了，現在什麼事都要我這個店長自己來，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你辛苦了。」張仕鋒心虛地說道。
便當加熱好了，店長將盒子放進網袋中。這時，張仕鋒不經意地問道：
「對了，為什麼今天的便當都沒有貼特價標籤呢？」
只見店長眨了眨眼，用看到什麼怪東西般的表情說道：
「特價標籤是從晚上八點以後才會貼上去啊！」
「咦！」
張仕鋒忍不住叫了出來。
「八點？」
「對呀！八點。」
店長點了點頭，說：
「我們店裡一直以來都規定八點以後才開始貼標籤，現在才六點而已。」
「可是之前..........！」
突然間，張仕鋒像是被落雷擊中般愣在原地。
「你怎麼了嗎？」
店長用狐疑的眼光看著他。
張仕鋒不發一語，拿起便當後就轉身離去。
他想起來了。之前到店裡買便當時，黑髮的冷淡女孩都是才剛貼完標籤，或是才正要貼而已。
她總是嫌女孩動作太慢，為什麼不在他來之前就把標籤貼好？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因為女孩是算準他來的時候，才開始貼標籤的。其實那時候根本就不是特價的時段，女孩是為了他才特地貼上去的。
為了一個朝自己扔便當，還用髒話痛罵自己的人。
張仕鋒感覺雙眼模糊了，他魏顫顫地走了幾步，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女孩頭上掛著飯菜的模樣，以及從那冷漠的雙眼中流下的晶瑩淚水。
他彷彿聽到了這個世上最善良的一顆心破碎的聲音。
張仕鋒再也忍耐不住，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寒風冷冽的街道上放聲大哭。
創作內容
野蠻的眼淚
百合之家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