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別離之地。
懂事以來,我一直覺得這裡帶著一絲哀傷的氣息。
像是要提醒人們距離離別還剩多久的大鐘、催促著旅人腳步的發車廣播、逐漸離站的火車聲。
以及,道別的聲音。
擁抱囈語的情侶、目送丈夫前往外地出差的妻子、為在外求學的孩子送行的父母。
車站總是充斥著,這樣的人們。
不論多麼強言歡笑,在分開之後,必然會露出落寞之情,送別者或是被送別者皆然。
緊握的雙手必會在此處鬆開、長掛的笑顏終將在此處卸下。
所謂的車站,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從國中開始就必須搭火車通學,車站的氣味和聲音從那時起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或說,離別的聲音。
母親在我八歲那年拋家離去,終日醉醺醺的父親終於在我十三歲的冬天闖下大禍,被判刑三年兩個月。
我的監護權很自然地交給住在相鄰城市的叔叔。
叔叔和嬸嬸本來打算替我轉學,轉到他們的女兒,小我一歲的堂妹就讀的學校。
那間學校離我的新家很近,是走路就能到的距離,平常叔叔上班時也能順便戴堂妹和我上學。
那大概是那時最妥善的處置吧。
但是當時年幼的我,表達強烈的反對,理由是不想和同學分開。
叔叔和我談過了幾次,最後還是決定順從我的意願。也許是對失去母親又失去父親的我給予的體貼吧。
於是,我每天早一個小時出門,搭火車前往我本來該稱之為故鄉的城市上學。
而這一班火車,我一搭就搭了兩年半。
高中時,我考上了位於叔叔家附近的高職,勉強算是攀上了我的目標志願。
但高一末期,父親出獄了。
叔叔和嬸嬸花了一番功夫,卻依然沒能說服父親。
他近乎強硬地將我接回家,從此,我必須從本來的家搭與國中時期相同卻相反的路線,前往距離叔叔家不過五百公尺的學校唸書。
回到故鄉後,我每天依然提早一個小時出門,騎腳踏車去車站。
父親從來沒送過我。
他並沒有因為進了趟監獄就改過自新,依然酗酒、依然終日無所事事。
在依然還沒拋卻「進過監獄的人就是壞人」這個觀念的年輕的我心中,我深深以這個父親為恥。
那幾年,恐怕是我唯一會因為走進車站而開心的歲月。
上了大學之後,我刻意填了與故鄉相距最遠的學校,為了遠離父親。
學費和房租由叔叔支付,生活費則必須由我自己打工來負擔。
沒有足夠的錢搭長途火車回家,也成為我遠離車站的最好藉口。
我恨透了車站。
恨透了那個充滿分離的地方。
恨透了那座提醒人們距離離別還剩多久的大鐘、恨透了催促著旅人腳步的發車廣播、恨透了逐漸離站的火車聲。
恨透了道別的聲音。
恨透了在我身邊擁抱囈語的情侶、恨透了目送丈夫前往外地出差的妻子、恨透了為在外求學的孩子送行的父母。
也恨透了,從來沒人送別的,自己。
我不曾擁抱、不曾揮手、不曾告別。
每當我矗立在擁擠的車站中,我只會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孤獨。
我還記得那一年。
那是大學三年級,第一學期的期末考時期。
我在圖書館接到叔叔的電話,通知我父親的死訊。
「心肌梗塞,警察說已經兩天了。」
叔叔說話的時候帶著些許鼻音,也許他為了哥哥過世而難過吧,聽說他們小時候很親。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
我記得我那時候那麼想。
我只是平淡的感謝叔叔通知,就掛斷電話。
打電話向導師簡單報告之後,我前往車站。
前往那個沒人會為我送行的車站,準備回家,為我這世上最親的人、也是最恨的人奔喪。
為父親送行。
我以為會在喪禮見到母親。
雖然我不曉得一般人是怎麼做的,但既然是曾經同床的夫妻,應該會來喪禮上送行吧。
但簡陋的喪禮上只有我、叔叔和嬸嬸,僅只如此而已。
我並不怎麼意外。
那天,我終生期待著會來替我送行的人,永遠不在了。
畢業後,我回到了過去十幾年和父親一起住的小公寓,那是父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產。
幸運的是,由叔叔牽線,我成功在家鄉找到一份待遇還不錯的工作。
終於,我擺脫了搭火車上下學、往返家鄉的日子。
但卻沒有擺脫車站。
「在想什麼?」
我聞聲回頭,一隻纖細的手指立刻抵住我的臉頰。
我嘆口氣,忍不住苦笑。
「想以前的事情。」
我說著,將她的手從臉上拿下來,塞進掌心。
「有我的部份?」
她帶著笑意問。
「恐怕沒有。」
「欸?那多無聊?」
是真的很無聊。
我忍不住微笑,卻沒說出口。
「真自大呢。」
我揶揄。
「那當然。」
她用鼻音說。非常可愛。
「為什麼明明遲到了整整四十分鐘,妳還能那麼義正言辭啊?」
「等、等等,火車誤點又不是我的錯!」
她噘嘴,急忙辯解。
「我可是等了一個小時耶。」
「咕……」
「我期待跟妳見面,特地早二十分鐘出門喔。」
「唔……」
她慌張到眼神左右漂移,臉蛋緋紅。
「我覺得我應該得到一點補償吧?」
她瞪著我。
「真是得寸進尺……什麼補償?」
她小聲地問,在車站喧嘩的大廳很難聽清楚。
「是呢,我想想,嗯……」
我裝出思考的樣子,她則露出緊張、期待和害羞摻雜的表情。
「請我吃高級餐廳的海陸全餐吧?」
「咦?咦咦?」
她好像完全沒料到這個答案,踢了我的小腿一腳,被我靈敏的閃開。
「這種時候應該要求親一下之類的吧!」
「要求這種妳平常自己會主動過來做的事情,不覺得我很虧嗎?」
「這是氣氛!是氣氛啦!你真是不可愛耶!」
她露出與半分鐘前完全不同的好懂情緒,又踢了我一腳。
臉蛋依然紅通通的,卻是因為惱怒。
「好吧,那我換一個好了。」
我聳聳肩。
「我先說,我只請你三百塊以下的東西。」
她忿忿的盯著我。
我微微一笑,平靜地提出要求。
她眨眨眼,露出純粹的疑惑。
「——這樣就好嗎?」
「嗯,日劇不是常講嗎?我一直很想說說看。」
我輕鬆地說。
「白痴。」
她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回來了。」
她聲音柔和。
「嗯,歡迎回家。」
車站,重逢之地。
我認為這裡洋溢著與所愛之人重逢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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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這種東西真可怕。
大概不會有人在意,縮圖的鐘是多年前環島的時候拍的,具體在哪裡我已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