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焦慮等待
「姊姊,姊姊,我好無聊喔,我可以去找呂小妹玩嗎?」
暗夜裡,撒嬌般的甜美嗓音在我耳邊響起,伴隨我的右手輕輕晃動,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我那耐不住寂寞的妹妹,又想去哪裡找樂子了。
「芸芸別鬧~已經很晚了,妳該上床睡覺囉!」我放下手中的書本,親暱地撫著她白皙嬌嫩的臉龐,柔聲勸道。
真是的,我的妹妹正值十六歲青春年華,也該有點獨立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淘氣?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被悶在小燕姊的電腦裡將近三個月,任誰都會覺得煩躁不安,我不過比她幸運一些,有幾本散文和小說作為消遣罷了。
說起來,芸芸也不是我的親妹妹,而是我筆下的人物――沒錯,在我生活的世界裡,我的職業是作家,專門寫一些風花雪月無關痛癢的言情小說,嗯,還被附註了一句:「是個經常拖稿的作家。」
喂,別真的相信啊~這一切都是我們「被自願」的!我和芸芸,其實是被小燕姊創造出來的虛擬角色。
而那些陪伴我度過漫長蟄居歲月的故事書,想當然爾,都是小燕姊電腦裡未完稿的小說作品啦!
可惜的是,小燕姊已經很久沒有點開名為「小說創作」的資料夾,我們的故事,也已停滯多時,難怪活潑好動的芸芸,會覺得困守這裡比被關入天牢還要痛苦百倍。
我們在這裡住了多久,代表我們的生命被荒廢了多久。
我當然也會擔憂,也會害怕,就像芸芸迫切地渴望知曉自己未來的命運一樣,然而,現在最讓我擔心的,卻是常駐於小燕姊臉上那股雜揉了痛苦、壓抑、執著、恐懼、徬徨的複雜神色,饒是見多識廣如我,也無法完全將它解讀出來。
或許是因為身分相同,我才能踏實地感知她心中不規則的脈動頻率吧?
可是循著這條思路往下探索,卻又找不到答案。
「姊姊,妳在發呆嗎?」芸芸將我的思緒從無止境擴張的僵局中拉回,我愕然低頭,唉,那時候臉上的表情一定格外的憨。
「姊姊,既然妳在想事情,那...我可不可以去找阿離姊聽故事?」這貪玩的小丫頭,又再打什麼鬼主意了,我才不會上當呢!
「當然可以。」我微笑回答,接著狠狠澆了她一盆冷水:「不過,我也要去。」
去問問其它人的情況,或許有助於釐清線索,解開謎團吧?
***
「阿離姊,妳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呀?」
「哈哈,我也想這麼做呢!可惜我的故事,妳早就倒背如流啦!」
我們抵達的時候,阿離剛要就寢,這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然而她卻只說了聲「沒關係」,便一面隨口和芸芸閒聊,一面優雅地揮舞魔杖沏著茶。
「阿離姊,妳平常都這麼早睡啊?」芸芸好奇地問。
「呃,是最近才這樣的......沒辦法啊,明日清早我和郭大哥還得跟著公爵大人的管家認識新環境。」
「這、這麼說,妳那邊的劇情也沒有任何進展嗎?」我驚嚇得連說話都結巴了。
阿離是小燕姊第一部――也是最愛的一部小說的女主角,我原以為人生勝利組的她,事業與愛情的進程會比其他角色快速許多,沒想到......
「所以說妳們被困在檔案裡三個月,已經算很幸運囉!」阿離無奈地安慰我們。
「別提了,都別提了!」一陣清脆婉轉卻充滿憤懣的低吼聲從背後傳來,我轉身,看見一個綠衫羅裙、梳著整齊包頭,年紀和芸芸相仿的女子朝我們緩緩走近。
「妳們看看我,聰明睿智的腦袋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小燕姊說要在第十章以前替我扭轉形象,結果到現在我還是個調皮搗蛋的小屁孩!」
說話的是希沁――小燕姊的主角群中公認智商最高的一個,然而現在的她卻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一籌莫展地跌入椅中。
「希希,這麼晚了,妳怎麼還一個人過來?」
「不是一個人。我剛才在路上遇到張大姊,她說也想來找妳,不過要先處理完手邊的工作...她還沒到嗎?」
「可能是呂小妹有什麼事情讓她耽擱了吧?」芸芸猜測著。
呂小妹是張大姊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他們相依為命,包容扶持,感情甚至比親生姊妹還要深厚。
「其實,我們之中最難熬的,應該是阿離,被囚禁在這裡將近半年了...公爵府上上下下包含逃生路線只怕都被你們摸熟啦!」希沁輕啜一口熱茶,向阿離說道:「我實在想不通,小燕姊到底怎麼了,為何她已經把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我們,卻遲遲沒有動筆寫下來呢?這種不確定性讓我們很緊張耶!」
「既然希希也猜不透箇中緣由,我們就更加不可能弄清楚了。」阿離嘆了口氣 ,「我真想早點受完苦、度過虐心的情節,然後走向幸福快樂的結局啊...」
「哼!虐心?妳們的人生會比我虐心嗎?我可是一開始就先被註定了悲慘結局!我追隨的將軍兵敗遭斬,唯一的寶貝妹妹更死於非命,往後不知何時,還得被逼著再回憶一遍家破人亡的過程!在我面前,妳們還敢說自己的命運可悲?」
剛踏進門的張大姊雙手劇烈地顫抖著,深邃成熟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成團,盈眶的淚水彷彿隨時都能落下。
「對不起,大姊,又提到了妳不願觸碰的那一塊,是我們的錯。」阿離哽咽地道歉:「希望妳能早日走出陰霾。」
「不、不,這跟你們無關,我都知道的啊!」張大姊用力吸著鼻子,任淚珠凌亂地掛滿雙頰,「這不能怪妳們,也不能怪小燕姊...」
「咦?妳竟然不怪小燕姊?」芸芸好奇地插嘴。選在這個節骨眼完美發揮自己的白目功力,我真想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我、我...我總覺得,小燕姊把我們創造出來,賦予我們絢麗多姿、跌宕起伏的生命,無論如何我們都該心存感激。」張大姊尷尬地解釋著,彷彿剛才霸氣外露、滔滔不絕的魁梧女子是另外一個人。
「大姊此言差矣!小燕姊若非存心把我們遺棄,便是對我們沒絲毫關愛之情,否則這些日子以來豈會一點動靜也沒有?」希沁冷冷地說道:「我們不要再對她抱有任何期待了!不要再相信她會用什麼璀璨的彩筆來建構我們的美好未來了!與其坐困愁城,不如想辦法突破重圍,另謀生路。」
「其實我也不怨小燕姊,我認為她沒那麼糟糕,最有可能的情形是,她喜新厭舊,跑去寫新坑,所以才冷落了我們。」阿離沉著地分析。
「對對對,一定是這樣!」芸芸彷彿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地搶著回答:「上次姊姊寫校園愛情寫不出來的時候,也曾經想過換主題,還差點叫我去扮演什麼武功絕頂又仗義疏財的豪放女俠,差點沒把我給嚇死,因為我有懼高症啊!後來她休刊了好一陣子總算回來,也順利讓原來的劇情接續下去,有這麼一回事對吧?」
我點點頭,那時候自己入戲太深,文思枯竭、靈感消滅的椎心之痛至今回想起來依舊讓我不寒而慄,然而,最令我難以承受的,不是創作本身遭遇到的瓶頸,而是更嚴重的――自信心的全盤崩落。
我想起了夜闌人靜小燕姊開啟稿件瞪著我呆呆出神時,那個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我想起了她那兩粒烏黑深邃的瞳仁中掀起的滾滾長濤,海聲幽微嗚咽,像極了一首迂迴纏繞的緩板情歌,在我耳邊低沉傾訴著無法傾訴的一切。
原來如此,小燕姊,我終於能完全領會妳所堅持的信念和難以割捨的牽絆。我們是妳在浩瀚文海中,最甜蜜的負荷。
與此同時,我感覺頭沉甸甸地,疼痛欲裂。
隱約有人在拍著我的肩。
我猛然睜開眼,發現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目光打量著我。
「拜託別在會議中恍神啊!妳這個笨蛋!」阿離一臉擔憂地走近,冷不防狠狠地在我左臂搥上一拳,痛得我大聲哀嚎。「妳突然一動也不動的盯著前方,嘴裡還碎碎念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臉上表情的變化非常微妙...我形容不出來,總之,我們都以為妳中邪啦!」
「我想,我知道小燕姊為什麼...停筆這麼久的原因了。」我深吸一口氣,試圖把剛才不可思議的經歷,在腦海理出頭緒,那份衝撞胸口的絕望與痛楚彷彿仍鬱積不曾散去。
「咦――?」
「因為小燕姊陷入了寫作低潮,她對自己沒有信心,覺得自己的文字無法維持往常的水準,難以駕馭龐大而結構嚴謹的劇情。她不是不愛我們,不是不關心我們,相反的,正因為她太重視對我們的承諾,想用最完美的方式來呈現每個人的結局,才會執著於辭藻的瑰麗與底蘊的深度,最終...讓自己無落筆之處。」
「原來是我們誤會她了。」阿離感嘆地說:「不知道有沒有方法,能幫助小燕姊盡快度過難關?」
「那恐怕需要她自己想通這一層,才能破解了。雖然,我們無法直接讓小燕姊振作,但是我們可以扮演一個優良的『等待者』,讓她在安心、無壓力的狀態下寫作。」我補充說明。
「OK,我了解了,比如說在她每個周末的晚上來我家拜訪時,偷偷躲起來嚇她一波――喔錯了,是回報她一抹體貼的微笑。」希沁俏皮地說。
「欸?小燕姊每個周末晚上都會來探視我們嗎?那我為什麼從來沒見過她?」芸芸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
「蠢豬!每次她來之前妳都已經睡到打呼啦~」
「太過分了,姊姊。下次我要叫小燕姊把我寫成作家,換妳變成我筆下的角色讓我操控......」
我們笑著、鬧著,沒有芥蒂與隔閡地相處著,時光彷彿倒流,回到「等待」以前枯燥乏味的直線人生。雖然此刻的我們,依舊必須面對每一次充滿未知與恐懼的等待,卻能像平凡人一樣,在一次次地妥協退讓中,找出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平衡點。我們正在愉快地享受著這個時空裡被昇華、提煉後最純粹的「等待」,沒有煩惱,不再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