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理查返回客廳時,亞歷克斯依然呆坐沙發動也不動,電視機打從清晨就未關上。
「你有什麼打算?」他掀開窗簾確認屋外已無記者探頭探腦,根據馬力歐不再歇斯底里地對著外頭狂吠來看應是如此。
「…不知道。」亞歷克斯感覺眼皮有點緊繃,淚痕黏著其上,不帶感情地拉扯肌膚。「我試著檢查信紙和箱子裡的所有東西是否隱藏文字外的訊息,但不管怎麼找都沒有。我想布蘭姆只留下這些而已…留下這些證據說明我是希特勒該死的私生後代,比任何B級片劇情都還難以置信。」他惱怒地嘆口氣。
「依你對布蘭姆的了解,他有沒有可能在家裡留下什麼線索?只有你才知道的線索。若根據警方的說詞,他死前顯然在屋子裡四處逃竄,或許有可能…」
「警方不會讓我們踏進那裡。」他抓著扶手起身。
此時他眼中所見卻是渾身鮮血的理查。這男人昨晚真有乖乖躺在床上嗎?
他想起在紐倫堡被幻覺纏身時聽見的那聲槍響似乎太過真實。他肯定是瘋了才會選擇相信幻覺,但他經歷的一切全都只是幻覺嗎?
有道來自現實的黑影混入了假象之中。
「你的眼神閃爍著猜疑,亞歷克斯。」
「我的確在猜疑。」他走向金髮男人,鮮血的幻覺消失無蹤。「這真如警方認定是新納粹所為?」
「老實說我也很懷疑。」理查暗自鬆了口氣,他以為亞歷克斯準備質問他昨晚有沒有溜出門。
「能否說說你的看法?」亞歷克斯瞇起眼睛。
「激進法西斯份子真會用他們憎恨的猶太人血肉拼湊成他們萬般尊崇的萬字符號嗎?」
「還有呢?」
「布蘭姆的狗被殺然後扔進壁爐焚屍,這也不太符合兇手可能的美學。」
「牠可能試圖攻擊兇手才會遭遇不測。」亞歷克斯捏住理查的衣角。「關於符號這件事我也有相同看法,但還是無法解釋兇手的動機。」金棕色亂髮貼上他的肩膀。
「的確。」關節分明的手指撫上背脊。
「你剛才在書房裡都做些什麼?」
「你說你需要一個人安靜思考所以就把我趕出客廳,我只好到書房瀏覽新聞順便關掉手機逃避所有事情。」
「如果…能回到布蘭姆家就好了。」他呼吸著已然成為記憶一部分的古龍水氣味,但猜疑仍未褪去。
必須回到布蘭姆家,直覺從未如此強烈地指引他往一個方向走。
他抬頭親吻理查,對方先是驚訝片刻但馬上就將他壓到牆上深吻。
「你的思緒非常混亂,史克爾格魯伯教授。」理查舔舐他的下唇後轉往發紅的耳殼低語,音色因慾望而略微沙啞。
「極度的恐懼與悲傷往往會觸發意料外的…嗯…生理反應。」他無法抑制地喘息。
「你曾經潛入布蘭姆家嗎?」理查嚙咬他的頸子問道。
「我有鑰匙…獨居老人需要多點關心。」
「很好,但願你們這兒警察的神經比其他地方大條。」
「你該不會想…」
「我的『文字工作』包含不少會讓人心生鄙視的幕後花絮,獨家報導並非點個幾下滑鼠就能生出來。」理查狡猾地笑著。「我能幫助你。」
「你最好保證我們不會被逮著…」亞歷克斯在後腦杓撞上牆壁時呻吟一陣。「噢噢…輕一點…」
「你昨天在床上可不是這樣說的。」
亞歷克斯賞了他一個華麗到天邊的白眼。
他們在午夜過後抵達布蘭姆的住處,亞歷克斯掀開封鎖線將鑰匙插進通往廚房的後門門鎖,他看了看手上的乳膠手套,呼吸頓時在喉頭凍結。
「別害怕。」理查對他耳語。
「我對這一切毫無心理準備,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他推開木門踏進廚房。「兇手從廚房破窗而入。」他指指破掉的窗戶。
「兇手大概想讓布蘭姆知道有客人來訪。」理查漫不經心地打量四周。
「明目張膽的自我介紹?」他看著空無一物的流理台,這地方本該有套布蘭姆常用的昂貴刀具,愛吃的糟老頭向來偏好自行處理肉品。
「否則兇手大可撬開門潛入屋子。」
「我們正在根據警方對媒體公開的線索尋找真相。」他對於現在還能笑得出來感到愧疚。「這不會有多少幫助…你知道的。」
「但你剛才已經跳過新聞報導過的資訊開始思考兇手動機。」理查往客廳的方向走去。「明目張膽的自我介紹?我猜歷史學家跟偵探往往具備類似氣質。」
「新鮮屍體可不是歷史學家經常碰到的材料。」他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回應道。
當他們走進客廳時,亞歷克斯不情願地朝壁爐上方瞄了一眼。牆上已無布蘭姆的屍塊只剩許多釘槍擊出的小洞,壁爐裡的焦黑狗屍則尚未被移出,壁爐周圍血跡遍佈。老爺鐘仍在靜默中穩定運轉,滴答聲迴盪在血腥尚未散去的空間。
接著他走向茶几,他經常安坐其上與布蘭姆談天說地的長沙發多了幾個彈孔,其中一塊有彈孔的椅背上濺滿血跡。
「布蘭姆最初可能喪命於此。」理查彎下腰檢視被染成暗紅色的椅背。「滿屋子逃竄後被兇手抓住扔到沙發上掃射,他逃過幾槍,最後仍不幸死於槍擊。」
「兇手用廚房裡的刀具將他在壁爐前支解,再用釘槍把屍塊釘在牆上。」他看著狗屍低語。
「你覺得要到其他房間查看嗎?」
「暫時不需要。」
「你在這兒有觀察到任何詭異之處?」
「我還在思考一件事。」他轉身直視理查的雙眼,老掛鐘的滴答聲猛力撞擊著鼓膜。「兇手真的經常會回到犯罪現場嗎?」
「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理查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他看見理查手中握著一把菜刀,眨眼後菜刀消失無蹤。
「你昨晚有離開我家嗎?」他幾乎能聽見窗戶玻璃破碎的聲音,所有事情像倒帶般在腦中重演,即使他並未親眼目睹。
「你睡著後我都待在客廳,直到日出前才到後院散步,然後警察就來了。」深藍色眼珠在微光下閃爍著。
「我手上的血跡並不是幻覺,理查,你發現我的時候它就在了,你似乎對我隱瞞了什麼。」
「你失去分辨幻覺與現實的能力,亞歷克斯,這對你和你身邊的人來說都很不安全。」
「不,我沒失去分辨能力。」
滴答聲停止了。
他看見布蘭姆用手機傳了封簡訊,破窗而入的巨大黑影踏進客廳,古代牧羊犬撲向黑影撕咬,在一聲哀鳴後倒地。
黑影跟隨布蘭姆的腳步踏上樓梯,這場追逐沒多久又回到原點,布蘭姆被抓住衣領拋到沙發上,黑影舉槍射擊。
他轉頭面對壁爐,布蘭姆微笑著飄浮在上。
「還記得我們之間的小小遊戲嗎?」
布蘭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深呼吸一陣,睜眼時發現理查臉色慘白直瞪著他。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理查粗聲喘著氣。「我為何能看到…這不可能靠你那種病態的神入(empathy)才能產生的現象…」
「這不是神入,恐怕只能稱為招魂(necromancy),或許每個歷史學家都夢想有這種能力。」他對布蘭姆的身影回以笑容,猶太老人滿臉得意地消失。
他終於搞懂自己到底從塔緹雅娜的死亡中得到什麼後遺症。
「這真的…很不可思議。」理查痛苦地皺起眉頭。
「布蘭姆的確留下只有我才能找到的線索。」他走回壁爐,下意識地伸手探進狗嘴摸索,一條金屬鍊從焦屍口中探出。
「那看起來像軍籍牌(dog tag)的鍊子…」
「狗咬掉兇手身上掛著的這個東西後才被殺死,布蘭姆可能在逃竄時撿到項鍊墜子並把它藏了起來…在他…被射死之前。」他抽出金屬鍊遞給理查。
「你知道他把墜子藏在哪?」理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從小就愛跟他玩藏東西的遊戲,起初是藏他的菸草或懷錶,後來是我的香菸。」他跪在沙發前的茶几旁,手指摸索著桌面下方。「茶几下有個隱形抽屜,我在幾次遊戲後發現布蘭姆喜歡改造家具的癖好,我第一次發現這地方是因為他不小心把菸草碎片夾進抽屜縫隙。」他嘆了口氣,喀擦聲從桌下傳出。
他拿出軍籍牌在理查面前晃動。
「帖木兒?」他唸出金屬片上的字母。「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嗎,理查‧萊特?」
理查的神色在憤怒與震驚之間不斷變換,但他的目光並不在亞歷克斯身上。
「你到底是誰?」亞歷克斯捏緊軍籍牌。
子彈上膛的清脆聲響從客廳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