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話
什麼叫做用盡全力?
我看著眼前所有的工具,一直在思考著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怎樣才是用盡全力呢?總覺得每一槌與每一鉗,都得與大師兄暗自角力,怎樣才是極致,我仍未有分寸。而勝負的關鍵究竟是什麼?到了現在我也有了些迷惑,是否誰真的能用盡全力,才能克敵制勝。
原本夜晚也震耳欲聾的坊內,今日同一時間格外安靜。坊內狹長的走廊隔著兩排工作室,總是滿滿的師兄弟;但是,今天只有隔著我們和大師兄。
我們,和大師兄。
「真的假的?只有他一人嗎?」
耀九一臉驚愕,因為我們都以為大師兄的製作團隊陣容會相當驚人。
而楊鳳在一旁則是說道:「先別管大師兄了,咱們準備好要緊。臭藥酒先把爐子看好!」
「什麼話啊!當然。」
耀九轉回頭來,為爐灶鼓風加溫。
另外,場上只有師父和那名貴族所派來的代表,一副高高在上的瘦老頭,穿著似乎是在東土時的老式將官軍裝。大概是這名將領的副手之類的。他們倆有說有笑地在我跟大師兄間徘徊,師父正為他介紹坊內的一切。
而我可以感覺到他一直在暗中觀察著我。
在這個時候,所有的觀眾只能在坊外的庭院鼓噪著,靠著坊所聘僱的巫峴來傳遞坊內的畫面。利用水蒸氣氤氳繚繞在群眾周圍,施法映射出裡頭的景象,讓群眾得以看見巫峴所見。楊鳳稱這樣的法術為蜃景。
「大師兄,也請多多指教了!」
我掬起笑容,看著對面如巨央山般凝神不動的大師兄,他絲毫沒有想理會我的意思。我只是故做沒這回事,繼續等待著比賽的開始,畢竟蜃景已經在照映著我們的所有動作。
當師父請代表入座,一聲令下,雙方同時間踩足了風鼓。
夜晚,是鍛劍最好的時機,在夜幕的對比下,最能看得出火的溫度。爐火的掌控,就是掌握了刀劍一半的勝負。我仔細地看著爐火,任何的火焰色澤變化都不能錯過。
楊鳳也在一旁聚精會神地向我學習火溫的觀察,雖然只用看的還不能成氣候,不過也了解他不愧是師父的獨生女,擁有著一定的天賦。他能在旁準確地告訴我火焰顏色變化的時刻。
「耀九,麻煩你就維持在這個溫度。」
我喊道。
「這個火候嗎?沒問題,你快去準備折鋼吧!」
耀九繼續維持頻率鼓風與觀察炭火,說道。
此時我瞥向大師兄那邊,果然有所經驗的差距,爐子的火候看來比我們還早到達。另外,我看見了他將一枚像是劍的破片,放在了平鏟上。漆黑的劍之破片作為心鐵,搭配了其他塊的精鋼。
同我將鋼胚作為心鐵。巨央山之精鋼在尖、螺溪之寒鐵在兩緣,而砲之鋼塊則團團圍住在中央的鋼胚。
楊鳳看得出神,細緻的鋼塊拼成了一個長方體,即將放進火爐裡加溫。
「哥,這個真的好美!」
「是啊!希望接下來也會順利進行。耀九,我準備好要放進去了。」
「沒問題,來吧!給欣一點顏色瞧瞧。」
此時鳳幫忙在每個縫隙間塗著混著鐵粉的硼砂,待他塗好之後,便慢慢地將平鏟給放入爐子裡加熱。
當鐵塊各個融在一塊,就準備好要開始鍛打折鐵。忽然聽見場外的觀眾驚呼,才發現大師兄將一俱不知名的骸骨給放在爐火中,與之一同燒煉。「這是……是人骨嗎?」鳳驚訝地看著大師兄,而欣只是投以微笑。
師兄的爐火發出淡淡的綠光,燒紅著他的鋼料。隨著鋼塊間皆已融合,我們都在同一時間將火紅的大鋼塊給取出,並開始著手擂打,將鋼給摺成千層。
「鳳,爐火先交給你了。耀九,你先幫我夾住。」
「好的!」
鳳露著雪白的頸子和雙臂,將頭髮盤得更高,與耀九接了手。
「兄弟,你行吧?」
該死的耀九在鐵砧的另一端說了這樣的話。
「行的,夾好就是了!」
而我可以感覺鳳的眼神也有些擔憂。
接下來,每一道敲擊聲,都是對話。不論是對手,抑或是自己的鋼料,每一槌都能聽見回應。
我舉起重槌,只依憑長時間磨練出的手感,開始把鐵塊給對摺、加熱,再對折。
等等,師兄的槌聲怎麼如此混濁?加熱時看著他每一搥似乎都是繃緊了身子,臉上的青筋凸顯了他刻意保持著身心的鎮靜。雖然一般人看不出來,但是始終能從其他地方得知。
那塊粗胚是怎麼一回事?每次的敲擊聲中都讓人有群鬼哭慟的錯覺。師兄究竟放了什麼東西,如此邪門邪氣。
「耀九,你也聽見了吧?」
我邊敲邊說道。
「對,我打聽過,他用的是這次劉將軍配刀的碎片。」
而耀九接著說道:「聽說就是傳說中的刀――屠城黑金來著。」
當下我槌子停了一下,被耀九的話所震懾。此時我不能過於反應,而耀九又將開始成形的粗胚給放進爐中加熱。耀九看著汗如雨下的我,皺了眉說道:「才沒幾摺就硬成如此,等等換我幫你。現在只能換人試試。」
「嗯…」
換我夾起粗胚,耀九一槌而下。
「媽的要死啦!怎麼敲不太下去了?」耀九使勁了吃奶的力氣,粗胚仍舊不為所動。而爐子的火候正剛好,卻會發生最糟的狀況。
「小子,看來不是爐子的火候不夠,而是你還不成氣候。」
方才都不說話的大師兄在此時開口說了話。看著眼前大師兄,行雲流水如同桿麵般將粗胚臻至成形,我的腳底也竄起了涼意。
我可以想見眾人的目光都投射在我的難關上,而在一旁觀看的代表也露出了輕蔑的神情。唯獨師父面不改色。
「不行,我們得用上那個東西了。」
耀九見狀,吩咐了楊鳳讓粗胚維持溫度,他要準備別的東西。「不行,我要再試試。我還沒盡全力!」我抹著臉,接過鐵鎚,自己夾起了粗胚。
「唯獨這次真的不可以!」
耀九疑惑道:「你在說什麼傻話啊?用那個一定可以的,這是說好的,楊鳳也在這呢!」
別忘了,楊鳳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小子,看來不是爐子的火候不夠,而是你還不成氣候。
「如果這樣我都達不到,還可能讓鳳受傷,我怎麼有臉跟師父、師兄弟和自己的良心交代!」
「我們真的都會被看不起的!」
「耀九,讓爐火溫度再高點!」
「不行,這樣下去會讓粗胚給毀了!」
夠了,夠了,聽我的。
「再加熱一點!把最沉的槌子給我!」
我已經有些不知所措,我滿腦子只希望能趕快把粗胚給完成。但我不管怎麼使力,彎成一半的鋼料也無動於衷。鋼料仍舊火紅,但冰冷著我的身心,感受到外頭的人們都在觀賞這場鬧劇。
「你這個死腦筋的傢伙!」
耀九一手拿著鉗子,一手同樣拿著鐵槌猛力地敲;而楊鳳則是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給我乖乖地折好啊!混帳。」
鏗!一生無情的聲響,堅而不摧的鋼料逐漸退紅,成了一個對鍛造者來說很難堪的形狀。
我和耀九氣喘吁吁,看著從容不迫的大師兄,我們就像在祈求著他同情的目光。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而鋼料還是不為所動。
我顫抖而羞愧地看著師父,而師父卻是笑了出來。眼神充滿了當天見面時的溫暖。
什麼是盡力呢?
在我最絕望時,讓我回歸到了最基礎的問題。猛然一個念頭,心一轉,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
我慌忙地跑出了場外,而耀九也跟來了。我們倆把場外的人潮撞出了一條縫來。
「楊鳳!你在哪裡?楊鳳!」
平常那個有些黏人的妹妹,現在怎麼叫也都沒有回應。
「楊鳳!」
「你們有看見楊鳳跑去哪兒嗎?」
「看似往院子裡跑去了。」
一師弟回答。
「院子?我想我知道他跑去哪兒了。」
我跟耀九顧不得夜晚的黑暗,摸黑來到了倉庫面前。牆上有著人來過的火把,可以確定他人就在裡面。
「就跟你說了,別人說就讓他們去說。咱們能把事辦好,管他你是請天王老子來。」
耀九敲了敲倉庫門,裡頭一片寧靜。他擰了擰頭示意我向前說幾句話。
「鳳,我知道我剛剛不該做這樣的決定,我錯了。我現在向你道歉,如果你還是不諒解的話,我也是承擔這份後果。」
我對著門板喊道,並接著說道:「但是之前,我有去找你的父親談過,他仍是強調什麼是盡全力,但愚笨如我,到現在我才領悟到,全力,不是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的力量,而是……」
我方只留下尚未成形的粗胚,和逐漸熄滅的爐火。場上,大家都認為大師兄將從容地贏得這場比賽。雖然鍛造仍在繼續,但仍舊可以提前判定誰贏得這份訂單和比賽。正當師父被代表示意判大師兄獲勝時,楊鳳搶先一步到了我方的工作區前,二話不說地把藏在身後的龐然大物的遮擋和布幔給掀開。
此時的他,自信地看著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