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猶記得他臨去時行色匆匆,頂著一顆小平頭,我問他:「此去為何?」只見他神態自若,卻誇下海口:「一生報國。」
報什麼國?誰家的國?是那青天白日沉淪於一九四九,或是這小小海島尋不著根、踏不著地,是國、非國還是早已是國。
我想起巷子口那已過世的老兵,他是四川人,被充做軍伕,從此訣別故鄉,那一年一九四五,他與村子格格不入,獨身一人,而我對他只是好奇,直到念了點書,懂了些事,這才鼓起勇氣與他攀談,曉得他原是個讀書人,念了中學卻被國民黨抓入了軍隊,那時戰火紛飛,日本已沒了氣力,而國民政府也早已筋疲力竭,各軍各部正愁著沒人,急盼著新血,怎知他一從軍,沒多久內戰便爆發了。
幸與不幸都由不得自己,他的家鄉成了戰場,平民被捲入了戰爭,那時世道只剩兩種人,自己人與敵人,沒有其他的角色了。
熬過了戰爭,他已忘卻生死,甚至覺得死了或許更好,我和他聊的不多,只說了幾次話,每一次的最後,眼眶總是泛淚,我問他鄉愁,他說早忘了,十幾歲就離鄉了,如今也沒想過回鄉了。
那是我和他最後一次對話了,聽說他臨去之前很激動,不斷呢喃著別人聽不懂的話,最後他棲身的矮房被拆了,多年後仍是荒草一片,每當想起我總恨不得能多問上幾句,但心中卻是隱隱作痛,不知為何,就是沉痛。我想此刻,他的靈魂也該回家鄉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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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多年以後,我和他的生活仍格格不入,他是山的孩子,野的過份,他會抓蟋蟀嚇我,也曾摘過蜂窩,誰叫他靜不下來,所以被安排坐我隔壁,朋友都說猴子撞著了冰山,這下注定完蛋了。我和他沒好話,那時的世界,成績不好就是不乖,他說他是泰雅族,將來可以當族長,為了使我不討厭他,他總自告奮勇做上許多事,他耳根子軟,總被予取予求,直到我這風紀股長坐鎮,就近看著他,從此,只剩我能欺負他了。
他說山裡到了晚上會有精靈,還說精靈會說話,我問他:「那是什麼話?」只見他搔著頭:「我沒學過母語」,他又說曾看過山豬,我問他:「山豬凶狠嗎?」只見他認真地說:「我打得贏」。學英文、寫作業,他只剩體育得心應手,我只得做起小老師,教著他、看著他,直到某日謠傳他要被編入加強班。
我看著他成績滿江紅,心中想著送去到也不算壞事,回想起當時,我的心似乎挺壞的,他的朋友只有我,我做他朋友倒有一個條件「凡事聽我」。
但這條件只是說說,多數時我只管罵他「別再抄作業了,好歹自己寫一些」,期末了,他要轉學了,只見他塞了張紙條,朋友們不知情,以為他不自量力的寫了情書,那張紙條歪歪斜斜著幾個字:「謝謝你做我朋友」。
再次見面是五年後了,這小子跑去偏鄉做起了義工,我們聊著聊著說到了他的部落,他狐疑的問我,那些曖昧不清的政治話語,他說他聽不懂,接著又說:「誰的家鄉有這麼重要嗎?」看見他天真的臉,那時我第一次被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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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好多年,書又讀了一點,事也懂了一些,其實還是學不會體貼,只講真話不敷衍,說來簡單,卻總得背著他人挨罵,誰叫自己學不會說話,說他人的話,聽他人的話,就像這故鄉,究竟是誰的?故土、離鄉,歷史裡充滿辛酸血淚,而那些人只管大筆一揮,說是你的就是你的,說你是別人的,就是別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