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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無雲的夜空泛著一點湛藍色彩，半月立在山頂上發出耀眼的白光。
繁星像繫了細繩，在這群山環抱的夜景裡晃呀晃的閃閃發光。
偶有幾顆星星掉了下來，為這夜裡劃出幾道明亮的星痕。
流星將最後的生命燃燒殆盡，發出耀眼的光芒後消逝無蹤。
武界的光害很少，除了幾戶人家還點著燈火外，大多都是接受月光照耀的原野。
我們不必打著燈光看路，藍白色的月光足以辨清前方障礙。
這片星空令人有種錯覺……颱風真的會來？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颱風眼中的天氣情況不也是如此？
武界橋下的河水潺潺流過，水量著實不大，這是上游的武界水庫攔截了許多河水，因此在普通的雨天時水量變化很小。
橋墩約有兩層樓高，而長度約有一百公尺。
我想到有次雷陣雨下的很大，使得武界水庫不得不進行分段式洩洪，讓河道水面升高並淹沒了整個橋墩，使橋面看起來像是飄在河面上似的。
雨過之後山谷間散出裊裊霧氣，從樹林中、從小溪旁逸散至樹梢上，再慢慢的聚集成雲飄往武界上空。
這也難怪布農族人稱武界為『雲的故鄉』。
過了武界橋後便到了法治村，今晚上有許多人出外乘涼、烤肉喝酒。
繞個彎越過一座小橋後就到了法治村派出所，正對面是小千與田中愛理工作的地方─法治國小。
現在是九月份，正是第一學期開始的的時期。不過法治國小的學生很少，大概才兩班左右，所以小千和愛理才有這麼多時間。
這時警察們與一些布農族長老正在警局門口烤肉。
我不禁想著……執勤時也這麼鬆懈嗎？但村內人小偷很少，老實說會這麼鬆散也不是不合理。
布農族人喜歡小酌兩杯，與他們一起喝酒的話，關係會更加親密。
「唷！這不是阿英嗎？快來喝啦！」
其中一個壯碩男子在看到我之後，馬上拿著一串烤肉走過來招呼。
「吃烤肉可以，但我不想喝酒。」
「喔？你還帶著千菊一起過來啊？來來，一起吃啦。」
「什麼？！小千姊姊過來了！」
「小千姊姊──」
不知為何也一起烤肉的秋氏姊妹立刻跑了過來，小雨先是瞪了我一眼後便往小千撲過去，佳芸則照常捧著那隻兔娃娃迎接小千。
人長得好看又有氣質還真受歡迎，像我動不動就被人家說『陰沉的傢伙』、『不笑就像剛殺過人』，說到底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很正常的，只不過話少了點而已。
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下，身旁的壯碩男子正是警察局長─金石鋒。
坐在金石鋒另一邊的人，身形同樣壯碩、卻有著經過歲月痕跡的滄桑面孔，他是金石鋒的父親─金達利。
金達利是傳統的布農族戰士，負責保衛家園及出草報仇，據說到他的曾祖父那代之後就不曾出草了。其子則繼承保衛家園的任務，順利的考上警大。
以現年三十歲的金石鋒來說，能順利當上法治派出所局長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榮耀。
他從當上巡守員開始就非常積極的維護治安，不過他也相當樂觀開朗，執勤結束時免不了喝個兩杯。
「阿英！剛剛工作的時候招你來喝你還不來！現在還不是來了的啦？」
有個笨蛋也相當樂觀，工作時不僅偷懶，還想著下班後趕快去喝一杯。
阿嘉坐在烤肉爐前勤奮的翻著肉片，只有喝酒和吃東西是他一天中最辛勤的時候。
金石鋒與阿嘉這兩人是天性樂觀但對工作是積極與消極的兩種人。
「喔，楓香農場的小夥子啊，今年收成一定不如預期吧？哼哼……」
「有收成的話記得請我們啊！」
此外還有兩個長老坐在對面，由於我不記得名子，所以目前就以長老一號、長老二號來辨別。
「祥雲大哥不是早就送給你們了嗎？」
這兩個長老喜歡刁鑽人，所以送禮的話多半是由李祥雲來負責。
「哼，那你也可以多送一點啊！」
長老二號斜著眼瞪我，他的個性比較衝動，據說曾出過草。
「是啊，收成那麼多，再幾顆南瓜也好啊。」
長老一號講話就很尖酸刻薄，他到底有多貪心啊？
「很抱歉，這樣對其他人不公平。」
就算他們是長老我也無所謂，因為我們送禮的規矩就是這樣，況且這裡的南瓜品質已經是上等貨了。
「你這傢伙！」
「啊─好啦好啦，別吵了，大家開開心心喝酒啦！」
鋒仔站起來為這些長老沾酒，緩和一下氣氛。
「對了，祥雲大哥說他忘了給你南瓜，所以我是過來送給你的。」
說完我馬上拿出大南瓜，這顆南瓜比送給這些長老的南瓜都還大上一點，讓長老們感到很不是滋味。
但他們不知道有時大顆不一定比較好吃。
「噢噢，謝謝你的禮物，也謝謝楓香農場。」
「不用客氣。」
接著我又坐回椅子上，阿嘉拿給我一串烤肉後，他也開始吃了起來。
「天氣這麼好，實在看不出颱風會過來啊……」
鋒仔看著晴朗的夜空說著，這時候半月已掛到天空上去了。
「好天氣並不代表颱風不會來，明天真的要勞煩兒子多關照一下村內的狀況了。」
金達利對於當上派出所局長的兒子感到非常有成就，鋒仔也是擔保會盡到責任的警察。
「我覺得楓源村後面那個道路挖來挖去很可怕的啦，上次一下大雨那裏就垮了啦！」
就算是樂天派的阿嘉也能察覺到楓源村面臨大危機，不過我這樣說真的是誇張了點。
「在河水流彎的那座山頭也是……蓋什麼景觀咖啡廳！真搞不懂那裡為什麼還會通過環評？」
河水流彎之處就是正在施工的那座山頭，其下臨著一片大斷崖，斷崖底下就是濁水溪，因為這樣的地形濁水溪才在斷崖底下彎了過來，造成現今武界的地形地貌。
「上次去抗爭都沒什麼效果了，你看這什麼政府？」
「一定是商人給了政府什麼利益……說什麼『等這餐廳蓋好了，你們也能賺的到錢。』然後我們要環評報告，結果他們只拿了文件給我們看，欺負我們不識字啊。」
這兩位長老越說越生氣，接著又喝了一杯，瞧他們臉紅脖子粗的。
「我想……或許我們也賺的到錢也說不定，畢竟會帶動觀光人潮……」
鋒仔吞吞吐吐的說出這段話，卻當場被父親喝叱。
「我們不能忘了本啊，他們拿挖土機亂挖山頭會觸怒山神的！」
老一代的人總是說什麼忘了根本，這種說法是對的，但我覺得很抽象，願意接受這種說法的年輕人並不多。
如果以合理的講法來說，就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接受太多快速且發達的資訊，還有用過即丟的資源浪費等……都已成了習慣。
文明發展一定會破壞自然嗎？我想一定還有可以共存的方法，但大家還不想改變現狀，不想放棄這麼便利的生活罷了。
「看看那裡被挖的多麼慘，那個就像是在玉山頂上蓋一棟五星級大飯店一樣！」
金達利猛的喝下一口伏特加之後，大力的把杯子放到桌上，飯菜及烤肉全被震得跳起來。
五星級大飯店……這麼說那裡不僅是咖啡廳或景觀餐廳？
如此推測的話，武界人民賺不了錢的。
飯店除了吃住之外，要享用當地布農族小吃只要請人來飯店裡面料理就好了，這裡也只是會被當成觀光景點來看。
再說遊客多垃圾也多，我已經不相信所謂的『無煙囪工業』製造的污染會少於傳統產業。
我拿著一杯酒站了起來，並向金達利彎腰致敬。
「我想為您敬酒，你想守護山林的心情我可以體會。」
金達利笑著回敬。
「哈哈哈，小子不錯啊，果然是許賢農的外孫！二十年前那座山頭還有許多百年老樹……咦？你怎麼了？」
金達利查覺我的臉色大變，狐疑的說道。
一杯黃湯下肚，不消五分即感便意來襲，由於體質上的關係我得馬上跑廁所了。
「沒……沒事，我想去趟廁所。」
稀哩嘩啦的洩了一陣後，總算舒服多了。
到洗手台洗手時，不經意發現熟悉的物品放在台上……是佳芸常在抱的那隻粉色小兔。
從以前我就對這隻兔子感到好奇，所以便拿了起來翻轉觀察。
小兔背後的拉鏈有個硬硬的突起物，拉開一看裡頭有個小小的筆記本。
這個年紀的小孩都寫些什麼東西啊？於是便打開來翻了幾頁。
才看了幾頁就發現驚人內幕！上面寫的是每個村民們的把柄！
連我的份也有！這小鬼……
「你都看到了吧？」
秋佳芸突然出現在身邊，她迅捷的搶回兔娃娃及筆記本。
她泛起天真無邪的微笑，但能感受到身旁散出令人不寒而慄的陰氣。
「啊，嗯……是的。」
這傢伙的腦筋很好，簡直不像是九歲小孩應有的智能，看她記載的事項就知道了，所以撒謊也沒用，更不要以對付小鬼的口氣說話。
「哼，你是個聰明人，怎麼會做這麼不聰明的事情呢？」
她馬上板起臉孔，天真無邪的笑容馬上變成陰險狡詐的邪笑。
這是一個九歲小女孩會說的話嗎？我還以為自己什麼事都見過了。
「好奇會殺死一隻貓，不過貓有九條命。」
「所以說你能死九次對吧？很好，我要讓你先死一次！」
我還來不及攔住，她就跑到阿嘉的身邊撒嬌，接著我就開始後悔自己怎麼不好好說話……
「阿嘉葛格─」
「喔─小佳芸呀？怎麼……嗝！了的啦？」
不知怎的，阿嘉已經喝到醉茫茫了，或許他今天過得特別高興？不，這傢伙每天都過得很快樂。
「佳芸今天啊……看到一條很長很長的東西唷！」
我想起來了！我一直忘了不能跟布農族人談到打傷百步蛇的事情！
「喔……？是蛇嗎？嗝！」
「是蛇唷！就是背上有菱形圖案的那種！」
「喔！我知道我知道的啦！就是……就是……就是阿英今天不小心打傷的那條百步蛇的啦！嗝！而且他不是還打死了一隻癩蛤蟆……？」
套一句武俠小說裡出現的格言：『這女娃兒忒也陰險毒辣！』來說明現在我對佳芸的憤怒再適合不過了。
「你說什麼？！阿英！這是真的嗎？！」
面對長老二號的提問也只能說出實話。
「是不小心打傷了一條百步蛇，但癩蛤蟆不是我打死的。」
「那阿嘉怎麼會說你打死了癩蛤蟆？阿嘉並不太會騙人啊。」
長老一號狐疑的瞪著我，似乎不太相信方才說出的一番辯解。
「蛇原本要吞下癩蛤蟆，我是一時驚嚇才打傷了蛇，而癩蛤蟆早就死了。」
百步蛇咬住癩蛤蟆後注入毒液，因此是蛇殺了癩蛤蟆。
我只不過看到蛇正在吃早餐而不小心打傷了它，卻被這些老人懷疑我是不是處決了一個人似的。
「不過打傷百步蛇可是一大項禁忌喔！它就像我們的朋友……」
「而你卻阻礙它進食！甚至還傷了它！」
這兩位長老指指點點的，不斷譴責我是犯了多大的禁忌。
佳芸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笑容，了解真面目的話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挑釁。
「好了好了，只是不小心打傷了百步蛇而已，阿英也說把蛇帶回家養了，他肯負起責任不就好了嗎？」
金達利不慌不忙的坐在涼椅上，他知道有時候在田裡會看到幾條蛇，這根本不用大驚小怪。
「阿英……你打傷蛇的事情怎麼會……」
小千聽到長老們吵吵嚷嚷的呼喊聲，便走過來關心。
我不敢說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個狡猾的女娃兒，於是便用下巴指向醉的不像話的阿嘉。
「是那個喝了酒之後腦袋秀逗的阿嘉？這也不奇怪啦。」
雨洛笑嘻嘻的說著，她難道不曉得是妹妹搞出來的嗎？還有別以看戲般的心情幸災樂禍。
「根據祖先流傳下來的傳說，打傷百步蛇就是放了大忌！尤其颱風又快來了，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你就給我小心一點吧。」
長老們用近似恐嚇的語氣對我說教，讓我感到很不愉快。
不過他們指的傳說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我有一點好奇。
「請問一下，那個傳說是什麼？」
金達利「哼！」的一聲笑了出來，喝了一小口酒後便望著懸在天頂的半月。
「那個啊，是我的爸爸的爸爸一直流傳下來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有位婦女的丈夫要去參加一項重要的慶典，他想要讓丈夫穿的好看一點，但就是想不出要怎麼編才好。一天她見到一條百步蛇寶寶身上的花紋很漂亮，所以就跟百步蛇母親借了寶寶，約好一個禮拜後歸還，然後就按照它身上的花紋來織布。村裡的人見到這花紋實在很漂亮，便又向她借了百步蛇寶寶，結果借來借去就弄死了。
一個禮拜後，百步蛇母親跑來村子要兒子，但因為兒子已經死了，所以這位婦女就找藉口不還，然後一天天過去了……
有天，一大群百步蛇攻擊村莊，許多來不及逃的村民都被咬死了，有些人爬到香蕉樹上，有些人忍痛爬上刺椿樹上，有些人躲到小米倉中才沒被咬死。後來鄰村的人想去報復，是因為有條蜥蜴出面講和才沒發生戰爭，最後人與百步蛇和解了，而族人也發誓把它們當成朋友相待。」
說到這裡便告一段落。
樹梢因夜風而搖動著，薄雲遮掩半月透出光亮的輪廓，蟲鳴也暫歇一會，在場的大夥都感受到終曲落幕的靜謐。
金達利又喝了一小口酒，再度開口說道：
「其實還有另一個故事……跟颱風有關，就是大洪水的故事。」
「大洪水？我們這裡也會發生嗎？」
「除非你躲去玉山，不然哪裡都會淹水。」
金達利笑著說道，小雨則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
武界確實不常淹水，畢竟有條溪可以疏導過多的水量，而我們的農田也有輸水道引流到溪流裡。
「大洪水……千看過幾個部族也有類似的故事呢。」
「嗯，每個部族都有這個故事，或許會有一點點不同，我現在所要講的就是在這裡曾經發生過的大洪水……」
金達利正襟危坐，在蟋蟀開始響起鳴叫聲後便娓娓道來。
在這夜裡，我專心聆聽布農族人流傳下來的故事，細細反思自己及現有的社會型態，我們……是否將重蹈覆轍呢？
創作內容
永恆之歌-巨大艾維卡之夜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