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官駒再次醒來時，車子正好即將進到終點站，也就是他要下車的那站。時間就是抓得那麼剛好，彷彿一切經過計算般，他雙腳剛踏上地面，上官文祥就立刻打了過來。上官駒當下反應是不想加以理會，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非常不可能。
「喂？」得要鼓起多大勇氣他才能按下通話鍵回覆對方？幸虧柳予樂的鼓勵讓他能夠不再那麼沮喪，能夠再多堅持一下，才不至於只想著要逃跑。
上官文祥告知他他已經到醫院了。剛才才跟醫生聊過，據說從樓梯上跌下來的意外造成麥禾榛骨盆裂開。目前還要住院觀察幾天，所以上官文祥他準備回家拿幾件換洗衣物過來。
「你不知道放在哪吧？除了你自己的東西之外，你瞭解過這家的哪裡？」驀然，上官駒冷冷地說。
對方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若不是因為那裡的背景音時不時傳來吵雜的交談聲，上官駒還以為是他手機收訊不好。
『你會回來嗎？』
「我已經在台中了。」他早該猜到的，上官文祥怎麼可能正面回他如此針對性的問題？
『是搭客運嗎？』
「嗯。」
『回去的時候順路，要不然我順便載你吧？』
輕輕嘆了口氣，上官駒可不希望上官文祥聽到。「不需要。我可以自己搭公車過去。」
他們之間可以聊的話題少到可憐。宛如陌生人那樣陌生，即便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上官駒不怎麼想要繼續聊下去，迅速道別後他掛斷電話。真的就像他說的走至公車站等車。
雙眼定睛在對向燈火通明的商店街，每戶明亮的燈光宛如黑夜中星子的燈光打落在上官駒身上，更加凸顯出他的孤獨。但現在的他卻沒有那種感覺。全是因為就在剛才，柳予樂傳了一張他跟一臉很不情願的田邢甫用拍照軟體合拍下的照片。再加上簡單一句「開心點」，他的目光便停留在上久久無法移開。
他隨手將照片存下。如今他的舉動已經很明顯了，而他也沒有要逃避的意思。在告白之後，上官駒變得能夠更坦率面對這份感情。是啊，一旦能跟一個人說出口後，之後要再說出「我喜歡柳予樂」就不再那麼困難。
「我好喜歡你。」不管現實情況他能不能獲得對方回應，暫且忽略掉期待，他可以享受愛人的過程，那就好了。
「是什麼事情讓你笑得那麼開心啊？」蘇盼盼看著坐在對面的人盯著手機螢幕揚起微笑，好奇問道。
把螢幕轉到蘇盼盼面前，柳予樂笑得更燦爛了。「妳看，田邢甫的臉意外很適合老鼠耳朵欸。」
「嗯，真的很可愛。」手指滑過一張又一張照片，接著她在柳予樂的自拍停下。「你那位室友他現在還好嗎？」
柳予樂身子向後傾靠在椅背上，淡淡嘆了口氣。想到這件事他就覺得無力又困惑。「家裏又出事了。他昨天晚上臨時跑回台中。」
「怎麼這樣？那你有打電話關心他嗎？」
柳予樂很快地頷首。看著蘇盼盼關切的表情，他內心忽然升起一股罪惡感。上官駒向他告白的事他還沒跟蘇盼盼說。內心的天秤各自放著「說」與「不說」的選項，考慮的無非是蘇盼盼的感受。
他與上官駒不同的地方在於他不是個喜歡猶豫，擅長思考的人。一旦這問題在他腦中遲遲盤旋，得不到結論，他就會放棄糾結。以行動代替尋找答案。
「盼盼，」他看著她，兩人身處於夜晚，充斥學生們開會的便利商店休息區。悠閒的氛圍中，接下來要講的卻是不合時宜的嚴肅話題。「有人跟我告白。」
蘇盼盼的反應並沒有太驚訝，至少柳予樂看起來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他微微鬆了口氣，膽子跟著壯大。「是認識的人……妳先不要猜是誰。重點是……他是男的……」
「你怎麼回覆對方呢？」比起那，肯定這才叫人更加好奇。
「我說我無法回應他……畢竟我都已經有女朋友了。」他這時候與蘇盼盼對上眼的行為與其說是觀察，倒還不如說是想要求得認同。
「感情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呢。」蘇盼盼用一句話點明，同時總結柳予樂的煩惱。
「就這樣？」
「嗯？不然樂樂希望我說什麼嗎？」勾在耳後的頭髮鬆開落到臉邊，蘇盼盼順手勾向耳際，動作是如此純熟，表現她一如往常的溫和氣質，似乎不被這件消息給動搖。「樂樂那麼有魅力。即使在跟我交往之後還是有人會喜歡你，這點我早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然後……？」他不是很懂蘇盼盼的意思。
「也沒有然後。老實說，我當然會害怕事情發生，而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盡力捍衛住我正宮的地位啊。」蘇盼盼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明確主張自己的身分，因為她覺得沒必要刻意提起，除非是遇到這種情況。
「交往看的不正是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嗎？倘若我們都還是喜歡對方的，就不用管其他人是抱持怎樣的心情了吧。」她臉上忽然掠過一抹有些苦澀的表情，正好，柳予樂捕捉到了。
「盼盼……妳是不是有事要告訴我？」
「前幾天，我跟嗣秦吵架了。」像是要重新整頓心情，蘇盼盼眼神並沒有與柳予樂對上，而是低頭看著桌面。「他說你跟我不適合。他覺得你沒有做到一個身為男朋友應該盡到的責任。意思是說……他認為你應該花更多時間陪我……
「但我並沒有那麼想。我覺得我們本來在除了交往之外，應該也要留點私人時間才對。所以我反駁了回去……然後……」
「然後就吵架了？」
老實說，柳予樂在聽到有人這樣批評他，他並不感覺到生氣或是難過。明明他是被攻擊的對象，他卻沒有任何重傷的感受。是因為他認為這並非事實嗎？還是因為他猜得到宋嗣秦這麼說的用意是基於什麼，才懶得跟他動脾氣？
「抱歉，但或許他說的有一部份是事實。」柳予樂仔細回想這陣子，他與蘇盼盼待在一起的時間的確變少了。即使沒見面改用電話聯絡的時間也大幅縮短。身邊事情太多，一次瓜分掉他們大半的相處時光。不過就因為這樣而被外人指責到女友身上？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那麼你們現在還在冷戰嗎？」
「嗯。算是吧？」蘇盼盼表情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抱歉，讓妳遇到這種事。」柳予樂不曉得這聲道歉帶有多少誠意，只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說點什麼回應才對。這麼看來，他自己都覺得這還比較像是敷衍。知道這麼做是不對的，然而他現在心思全放在得要獨自面對一切恐懼的上官駒身上，實在無暇應付宋嗣秦的事。
「不用跟我道歉啦。這又不是你的問題。而且我跟你說也不是為了想聽你道歉啊。」
「我最近真的太忙了……常常回到宿舍弄一下東西倒頭就不小心睡著。」
「我知道，你有跟我說過。」輕輕地，蘇盼盼把手蓋在柳予樂手背上。「你很忙，我知道。」語氣中隱忍著難過，蘇盼盼想要強裝鎮定，「先把課業顧好比較重要。畢竟，這是我們答應我爸媽的，對吧？」
「妳會覺得跟我在一起讓妳失望了嗎？」想了想，柳予樂還是把這問題丟了出來。他感覺好像他們之間有那裡不對勁，可是他無法言喻那是什麼感覺。
「不會，你別想太多。」不會。她再一次告訴自己。
「你別放在心上。嗣秦的事情我會找時間跟他講清楚的。是他太小題大作，我覺得。」
「不過妳應該也感覺得出他喜歡妳吧？」
「是那樣沒錯。但是我們是不可能的。」
「我跟他並不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過就我對他第一眼的認識，我覺得他是個很積極，很有企圖心的人。而且他又跟妳說那種話……希望妳自己多注意點。」
他們總不可能隨時黏在一起。因此他只能透過提醒表達自己的關心。
蘇盼盼回以他一個笑容，而之後他們就陷入沉默了。相較於喧鬧的環境中，他們這對熱戀中的情侶格外突兀。
上官駒才剛套上鞋子準備前往醫院，眼前迎來正好回家的上官文祥。他錯愣地看著父親，後者也用類似的表情回應他。他們倆人就像被石化的雕像，停下所有動作。
上官文祥眼角瞥見兒子手上的紙袋。「要去見你媽嗎？」
對於「你媽」這個詞格外敏感，然而上官駒維持一貫平淡表情，不帶一絲感情地回：「看不出來？」
「等我。我順便載你過去。」明知道這可能是徒勞，上官文祥仍要上官駒不得抗拒他的意思乖乖跟著照做。
在上官文祥脫鞋進踏進房間後，上官駒靠在牆邊拿出手機打發時間。只要他一點開郵件，裡面滿滿都是編輯部傳來的訊息，之中參雜其他寫作交流的訊息一或者是讀者寄來的催稿或鼓勵信件。雜七雜八，什麼內容都有，更遑論連番轟炸的廣告信。這也是他為何討厭按時查信的原因。認識隱晦的人都知道，他寧願把時間拿來做無聊的校稿，也不願去應付這些只要你一動手，就永遠停不下來的回信工作。是因為想到距離上次收信已經過了一個月之久，加上最近網路劇搞得他很不愉快的事，他才想上來看看有什麼他遺漏的訊息，順便一次做個回應。
至於要分門別類的事他選擇放棄。寧願就這麼讓他未讀收信箱呈現＋９９９的通知，他也不要踏入這深不見底的深淵中。隨意瀏覽的過程，他看見一封來自「LancyLiu」所寄來，主旨是關於網路劇的信。
信的開頭她先自我介紹自己是《吼聲》的新任女主角，柳茵喜，也就是柳予樂的姊姊。寫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可以跟隱晦本人聊聊關於這部戲，她詮釋的角度跟自己想的有沒有相符。從她的言語中感覺得出，柳茵喜是抱持著非常誠懇的態度想要如實將角色詮釋成隱晦想要的女主角樣子。
看到這裡，後面還有一小段內容而上官駒並沒有看完。他嘆了口氣作為回應。對於網路劇這件事只要提到他就頭痛。那是他極度不想接觸的問題，就和他的家庭狀況一樣讓人想要下意識逃避。
「怎麼了？」正好，上官文祥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頭一次這麼感謝他。
扯開一抹毫無尊敬意味的冷笑，上官駒起身，轉頭開門連聲都不想回。
坐在副駕駛座上上官駒真心覺得自己做錯了。他距離上官文祥是那麼靠近。明知對方忙著開車，才不可能管他在想什麼。只是上官駒皮膚底下就好像流著會對上官文祥產生抗拒的藥劑，距離是那麼近，讓他心跳加速，背部、腳底開始冒汗。
他將視線專注放在前方要不就是固定頭部看著窗外景色。寧願放空自己，壓低存在感，上官駒也不想跟上官文祥有任何互動機會。而他這孩子氣的想法很快地便被上官文祥的主動給破壞。
「你最近不是要考試了嗎？準備的怎樣？」
「就像平常那樣讀。」
「時間很快欸，一轉眼你的大一人生已經要過一半了。覺得如何？畢竟之前發生那種事，多少會擔心你晚讀會不會適應不來。」
「你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在學校過的很正常。」瞟了眼上官文祥，對方雙眼看著前方，沒能注意到他不屑的眼光。
頓了會，上官文祥看得出像是思索的表情彷彿是在咀嚼上官駒的回答，或者是在想還有什麼話題可聊。
「有交女朋友嗎？」
不禁睜大眼眸，上官駒他迅速別過頭。緊握住拳頭想要穩定激動的心情。他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即便上官文祥再怎麼對這個家庭不盡心，他仍知道兒子這點小祕密。
上官文祥安靜不語，想等待上官駒親自說出口──雖然他覺得上官駒說謊的可能性大多。
「沒有。以後也不會有。」當上官駒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感覺像是被兩道極端力量用力撕扯。傷痕開始造成，在他這麼自我認定後。悲慘的是，他沒有療傷辦法，只能任由傷口繼續痛下去。
聽到這回答，利用眼角餘光觀察兒子，上官文祥問：「是告白失敗了嗎？」
「你知道又能怎樣？可以不要把重點放在這無謂的事情上嗎？老媽的傷勢更重要吧？你為什麼永遠都搞不清楚狀況啊？」
已經可以預設接下來上官文祥肯定又會說什麼「你還小不懂」之類狗屁廢話，上官駒根本是帶著自暴自棄的口吻把一切不如意所累積下的怒氣全發洩在上官文祥身上。而上官文祥接下來的反應讓上官駒周圍的空氣瞬時結冰，彷彿只要他多呼吸一口氣，肺部就會被嚴重凍傷。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我能夠陪在你身邊的時間不多了，真的。」
「你要去哪……？」同時，他在內心祈求這是玩笑，是一場可恨至極的玩笑。
「我要跟你媽離婚。」
離婚？
早該知道了不是嗎？
沒有情感基礎的一對，用婚姻限制彼此關係不就是種折騰？
明明有千百萬種理由說服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上官駒仍覺得心很痛。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媽？特別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候。」
還記得不久前，上官文祥才剛跟麥禾荷堅定地表示自己絕不會跟麥禾榛離婚，結果不到幾個月馬上就變卦。這巨大的心境轉折其中要不是因為一些難以言喻的原因，上官文祥應該至今仍不會想這麼做。他感受到來自兒子的失望，總覺得既然話題都已經開啟了，如果不一次好好說個清楚這樣也說不太過去。
他把車子行駛到路旁，從他們角度往上官駒做的那側往上看去，許多正在慢跑的人影正好映入眼簾。坐在車子裡的兩人都沒心情欣賞在黃昏下，勤勞運動的人們。上官駒手緊握著安全帶，眼神直勾盯著前方，急促的呼吸聲在沒有任何音樂伴佐下格外清晰。
沒人懂得上官文祥的想法，一如既往。
正因為知道這道理，上官文祥才能至今仍扮演著主導一切的掌權者的角色。他很享受在由他親自撰寫的劇本中，隨意安插他想要的角色到他想要的位置上，觀察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而的確，上官駒現在的反應不就正暗示著上官文祥成功了嗎？
「我有我的考量。我會在禾榛出院的時候再跟她討論這件事。」
「你到底他媽有什麼考量這麼做啊？」忽然之間，上官駒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外面有養女人吧？」
他只是隨便說說的，想不到上官文祥卻給了他他最不想看到的回應。
「幹……是誰？多久了？你瘋了嗎？」扯開安全帶，上官駒覺得自己隨時都會一拳往那張與他有幾分相似的五官揍下去。
「你不會有印象。是你們住院時的某個護士。」
「我們在受難，你在搞外遇？」他笑了。「還真是瘋狂。」
「碰」的一聲，上官駒右手奮力往車窗一敲。他感受到骨頭傳來的爆痛，更感受到心徹底被撕裂的痛。
「你去死！你下地獄吧！幹！」他實在氣瘋了，已經不知道眼眶濕熱的感覺是因為替麥禾榛抱不屈抑或是自我譴責無法為她做任何事，只能在這裡逞兇鬥狠對車子出氣。一氣之下，上官駒打開車門奔了出去。他聽見後方上官文祥的叫喊聲，而他索性無視到底。
死命地往某個方向又跑又走，他真的一度絕望到想死。有股衝動想要就這麼跳進河裡。不會再有人救他了。即使是柳予樂，他也不可能神到連他現在想自殺都猜得到。上官駒真的徹底對這世界，對一切，對自己，感到無止盡的絕望。
他面對骯髒不堪的河川，想到只要跳下去，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他不掙扎就會死。這樣所有困擾著他，讓他苟且活著的問題就再也不會煩著他了。網路劇、愛上同性、上官文祥、馬句……
「幹！他媽的！」把頭埋入雙膝中，上官駒聲嘶力竭地大哭。他咒罵自己怎麼會那麼膽小？又痛恨這世界的所有。
果然，再怎麼逃，再怎麼想要把自己保護不再受傷，這該死的世界就是會刻意要與你作對。
上官駒把臉抬起，走回停車地方。上官文祥的車還在。人則在不遠處四處找他。
「太好了……我還在擔心你會跑去──」
對本應該尊敬的父親，上官駒給予他有史以來最痛的一巴掌。刺痛的觸感不只遍布他的手掌五指，還直達他內心最深處的地方。
上官文祥撫摸著發紅的臉頰，呆愣地看著兒子。
「我要告你。」不帶猶豫的語氣，這一次，上官駒打算起身反抗。
即使全世界都要與他作對，他也不要再選擇逃避，而是下定決心保護他重視的人事物。
創作內容
原創小說 (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