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
日光兜灑在綠意漸濃的山壁草毯之上，環顧盡是蔥鬱鑲金，再過陣子春花凋謝，方圓數十里外的戈壁沙漠就要成為嚴酷熔爐，洛家莊卻只似迎來尋常夏暑，炎熱中夾帶清蔭水涼。
密室裡的埋名在分層成列的燭架上插上一枝新燭，目光掃過同一列舊蠟燭，喃道：「十五了啊……」
更早之前，秋瑟春曉於他無謂，長河流年於他無感，曾幾何時，竟是數算起年年度度，一歲一朝了？
未覺自己柔目噙笑，他走出密室，在房中桌上斟了杯水，等候。
天換黑幕，夜梟啼咕，房中輕傳談聲笑語，水杯透出金黃光芒。
「──趕得回來嗎？」這一頭埋名問道。
那一頭昭言笑聲爽脆，「當然，我只是在盈輝堡啊，近得很，而且今年是及笄年，一定要回去的。對了，前陣子你讓我找去的那個首飾匠人你可還滿意？那工匠據說是盈輝堡內手藝最好的，他的飾物很受當地女子喜愛，我看過，樣式做工確屬上等。」
埋名輕描淡寫道：「嗯，還不錯，妳回來便知了。」
「哈哈，我很期待看到能得你稱讚的成品啊。」
埋名挑東西的眼光奇高，她還是最近才知道的。
洛家莊雖在西域紮根兩百多年，受西域風俗日久影響，但依舊保有許多中原規矩，成年之禮便是其一。男子弱冠為禮，女子及笄為禮，差別只在於男子成年之禮由家主每年於宗祠集結舉行，女子則由各家自行為之。他倆今年適逢十五，現任家主沒有忘記昭言「孿生妹妹」的存在，他憐惜這對雙子已失恃怙，便特地讓莊內夥計送來新進飾物由埋名挑選及笄所用的髮簪，並交待身為「兄長」的昭言要好好為「妹妹」行及笄之禮才行。
昭言自然不會告訴家主埋名不需要及笄之禮，她性情耿介老實，心想既然不需要及笄禮，那髮簪當然也毋須添置了，才想辭謝，埋名卻道：
「及笄之禮嗎，的確需要。」
竟是興味盎然，她只好默默把話吞回去。只是沒料到埋名十分挑剔，可憐那夥計三進三出，貨品次次更換，愈換質價愈高，卻均入不了埋名的眼，最後他索性要昭言延請一名首飾工匠入莊，依自己喜好訂製他要的髮飾。
埋名假扮起女子真是不遺餘力呢，她佩服地想。
每一年他們都會在祕密天地私下祝賀生辰，此次自也不例外。昭言充滿好奇地打開埋名遞過來的精雕木盒，咦了一聲：「怎麼不是簪子？」
木盒裡頭是一個金黃色髮扣和一對紅色流蘇耳飾，髮扣是純金所造，垂著兩綹小圓珠，刻樣十分精巧又不失大器；流蘇耳飾上各綴兩顆色澤滑潤的紅色瑪瑙，兩者配色皆與他們身上的本家服色十分相襯。
埋名看著她笑道：「我覺得簪子似乎不太合適，及笄之禮意思到即可，倒毋須糾結在形式上頭。昭言覺得好看嗎？」
昭言由衷讚道：「嗯，確實很好看。埋名你快換上這髮扣讓我瞧瞧。」
埋名聞言瞪了她一眼，哂道：「換什麼換，妳真當這是我要用的？怎麼，假扮了男人這麼多年，昭言已忘了自己的真實性別了？」
昭言瞠目結舌，好半晌才意會過來：「這麼說……埋名你是為我準備的？」
「妳終於想通了。除了我，也沒別人知道要替妳行及笄之禮了。耳飾暫時是用不著了，且留待日後吧，」拿起髮扣，向發愣的昭言微笑：「來吧。」
昭言慌道：「在這裡？」
「放心，有人來我會知道的，況且也只一下子。」
「哦……」
昭言正襟危坐，忐忑地任埋名卸下她髮上束環，一頭半長黑髮披散在肩，埋名輕柔梳理，毫無停頓地整弄起她的髮──早在與工匠討論髮飾樣式時，他便思索過該給昭言弄什麼髮式了：兩側各結一細辮，在後腦勺併上並以髮扣固定之，是個十分簡潔大方的髮式，亦符合她爽朗性情。他走到昭言面前審視成果，一看之下，竟是久久不能言語。
昭言已久未恢復女孩樣貌，此時讓埋名注視得十分不自在，又得不到他評語，忙道：「有、有銅鏡嗎？我想看看。」
埋名拉回神智，搖頭道：「我身上並無銅鏡……這髮式十分簡易，回房後我再教妳，妳對著房裡銅鏡自己弄一次吧。」
昭言說不出心裡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只能道：「好吧，那你快替我恢復原來的髮式，讓人見了我現在的樣子就不好了。」
埋名著手替她卸扣鬆髮，忽爾輕笑道：「時至今日，我唯一在此刻慶幸妳我交換身分，否則只怕妳的及笄之禮過後，登門求親的人會多到我打發不來呢。」
昭言不由得失笑，「埋名你說什麼啊！」
他轉而正色道：「昭言妳記著，出門在外，妳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妳披散頭髮的模樣，知道嗎？」
「怎麼了嗎？」
「妳放下頭髮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妳是女孩子家。」
昭言心一凜，點頭道：「好，我明白了。」頓了頓，又道：「對了埋名，五年後的男子成年之禮，我也得參加的是不是？」
「只要外人仍以為洛昭言是男人，妳就無可迴避。」
「那你的成年之禮呢，誰來替你辦？」
埋名微微一怔，隨即淡笑：「早在兩百年前我的就舉行過啦。」
「那不一樣。」昭言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現在是現在。這次你的成年之禮，我替你辦！」
埋名訝看她不由分說的認真神情，心頭漸盈的溫柔化成一抹暖笑：「好，都聽妳的。」
五年後，此方天地，昭言手忙腳亂地替埋名紮起髮髻、繫上頭巾、插上親自挑購的梨花木簪，雖然直到第三次她才完美地弄好這簡單的髮式，但埋名耐心十足地端坐著等她自我滿意，沒有一絲不耐。
此後，他不曾讓第三人碰過他一根頭髮。
（2017/2/17 ）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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