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她是誰，我從來不曉得，她也從未問過我是誰。
我們只是偶然看見彼此而已。
偶然之間，我看到她站在走廊一隅，往外頭的天空一直望著，我忍不住問她在看什麼，她回答正在看月亮。
雖然她當時回得相當認真，不過當時候，可是出大太陽啊……就算這樣，我們的對話就沒有下一句。
那時候的我剛做完學測倒數破百的宣誓，滿腦想的都是未來該讀什麼系，絲毫沒心情去為他人的行為做合理解釋，下一秒，我便隨著朋友間的嬉鬧走遠了。
也不知為何，就算只是這樣匆匆瞥過，她手腕所套的紅色髮圈，卻讓我印象深刻。
既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心裡就為她取了綽號叫做「小圈」。
第一次相遇，僅僅如此。
再過兩天，我在操場又看見了她。導師要我們早自修結束後都去跑操場四圈，說是鍛鍊體力。那時候的她一個人佇在跑道中央，仰望著天空，就像河道中的一塊石頭，把學生群一分為二。
「別站在跑道中間，會被撞到。」
見她這樣不明所以的行為，我忍不住停下來對她說道。
「可是這個角度最好。」
可是小圈微微歪了一下頭，似乎對我為何阻止她大惑不解。
「該不會又在看月亮吧？」
聽到我這麼說，小圈點頭露出了微笑，以相當小的聲音說道：「蝙蝠什麼時候帶我走？」然後伸開雙手對向天空。
對她如此怪異的行徑，我聽到同學對她竊笑說是「瘋子」，生怕被歸為同類，我趕快邁開腳步，跟上大伙的進度。
下一次再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學測前一個月了。這時候無論是普通班還是升學班，該放棄的早就放棄了，大多埋首在書堆中，講台上的老師多是在解題或做做上課的樣子，反正該上的都上完了，再上新課程效果也不大。
抬起頭的時候，多半是給老師點面子，或聽些沒營養的笑話。像在這時候，老師正就在經驗談，書不要念太多，弄到精神太繃，搞不好會被臨市的那間精神醫院帶走，他們都穿蓬鬆的灰色制服，怪恐怖的。
聽到這樣的「笑話」，班上的同學大多朝特定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聲，我是覺得無趣，藉故上廁所，溜出教室到外頭透透氣。當我想說去樓下福利社買罐紅茶，偶然發現小圈就窩在樓梯角落，低著頭翻著腿上的講義。
「我還以為妳又無聊在看月亮。」
小圈抬起頭，似乎對突如出現的我大惑不解。
「不是要考試了？」
從她的眼神來看，她大概已經忘記我了吧。
「妳不是常常抬頭看月亮？」
小圈歪了歪頭，眼睛轉了轉，這才說道：「因為今天很多狼人。」
「啊？」
狼人？什麼意思？當我還想問是什麼意思時，有位魁武的老師握拳大步走來。
「●●，該回去了。」
見老師如此強硬，小圈噘起嘴，相當不開心地往教室方向走去。
看著小圈的背影確實進了教室，老師兩手插腰，大嘆一口氣：「她是不是有跟妳說什麼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
「對，比方說看月亮啊、狼人、蝙蝠之類的。」
我沒有隱瞞，點了點頭。
老師又大嘆了一口氣，撇了撇手說道：「下次她又對你說，就別管她了，別跟她有接觸。」
經過這一天，偶爾經過她的教室，我都會有意無意地觀看，發現她常常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往外頭看，有些時候同學也會對她開玩笑；「又在看月亮了啦，白天能看見月亮喔！」
不過能看得出來，就算受到那樣得調侃，小圈幾乎沒受到什麼影響，依然靜靜地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
只是這種開玩笑越演越烈，在學測前最後一次校內複習考，還出現「女學生在13日白天觀看月亮，請問這時候的應較偏向朔月還是望月」這種考題，嚇得我差點叫出來。
考前兩星期，我偶然看到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男人開著車進了校門，男人看起來大約四十出頭，鼻子很挺。他從輔導室帶著小圈離開，看著她的面容，似乎相當開心，上車之前，我隱約聽到小圈興高采烈地說：「今天要去看月亮嗎？」
待車子駛離學校，死黨拍拍我的肩膀說：「你該不會喜歡她吧？」
「少屁了！」
我立刻斷然否認，死黨嘖幾聲，說了「戀愛的人果然是盲目的」後，又開口評論：「她啊，聽說她家爸媽早就離婚了，繼父常常虐待她媽媽，後來媽媽還過世了。聽我阿伯說，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就罰她跪在馬路上，然後把她媽的骨灰撒到她身上，後來腦袋就秀斗了，少靠近她比較好。」
「那剛剛那位是誰？」
「誰知道，搞不好是男朋友吧？」
「男朋友？」
「扣除腦袋有洞之外，樣子還算不錯。」
「管那麼多幹嘛，書都讀不完了。」
不知為何，聽到他人談論起小圈，總讓我感到心煩，隨便搪塞幾句，趕緊把話題帶到其他地方去。心裡卻好像有些聲音，但又發不出來。
學測前一個星期，那時候我在學校晚自習，我從窗外看去，發覺有個身影在牆角不知在做什麼，我藉故與老師說要去上廁所，就這樣跑下樓去，去看看那個身影。果不出其然，是小圈。
她正在用工具將牆面上做到一半的裝置藝術上的鐵絲，一根根地剪下來。
「妳在做什麼？」
小圈一看有人來了，嚇得趕快把工具收到自己身後，支支吾吾地說道：「剪鐵絲拿去賣，蝙蝠說要看月亮，需要錢。」
都已經高三了，還這麼「誠實」，卻又這麼「幼稚」……不，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才好。
「因為需要錢，所以妳就動歪腦筋，想說拿去賣廢五金？」
到底是誰灌輸她這種觀念的，而且才這幾根而已，又能賺多少錢。
只是聽到我這麼說的小圈，很認真地點點頭。
「明天早上就可以看了。」
「又是白天看？白天看不到月亮的。」
聽到我這麼一說，小圈露出笑容。
「因為看不見，所以才美麗呀。」
我真的無話可說，剛背的單字隱約浮滿了我的腦袋，似乎試圖讓我不再往這些怪異繼續想去。
「可以一起幫我看月亮嗎？」
我搖頭，拒絕了小圈的邀請。
我選擇無視，她要做什麼，就讓她繼續吧。
我連她的背影都沒多看一眼，就這樣上樓去了，繼續啃食那些永遠吃不盡的書，生怕在多浪費幾分鐘，就會與大家的差距越來越大。
我原本以為，小圈的種種，都只是生活上的插曲。不會特別在意，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搞不好畢業當天，她還在某處仰頭看月亮。
只不過翌日一早，當我看到校門口旁停有一輛灰色的休旅車，不知為何，心頭湧上一股不安的感覺。
一走入校園，便看到好幾位身穿灰色制服的人，七手八腳地把小圈從學務處拉到灰車那裡去。車與學務室間的距離不到一百公尺，我卻看得如此漫長，沿路上，小圈一直喊著、叫著，但除換來學生揶揄的笑聲外，沒有誰願意幫助他。
「為什麼蝙蝠不帶我走，我不要狼人！我不要狼人！」
當下的我……正將面臨學測的我，什麼都做不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
然驚恐還不僅如此，待車駛離，我便被叫到學務處了。
灰髮老臉的學務主任命他的年輕女助手調出監視器，看到我站在一旁看著小圈做違反校規的事，卻絲毫沒有阻止，便嚴厲地對我說，是我害了小圈，如果我阻止了她，她就不會被帶走了，我有連帶責任。學測過後，要補罰十次愛校服務。
我沒有回嘴，最多只在意地問說那她呢，不是要學測了？可是主任好似「寬宏大量地說完判決令」就算把事情搞定了。除了仰向椅背，接受前來的女老師阿諛奉承外，絲毫不搭理我。
直至學測過後，我才從輔導主任那裡得知，小圈已經休學了。
休學之後的她會去哪裡？沒有誰知道。
時過境遷，離當年強說愁的高中也已過了五年，當我想起學測前這段回憶時，總還是會不禁聯想到一個畫面──
有名手上套有紅色髮圈的少女，被禁閉在白色的房間裡，每天白晝，她依然對著窗外望著，望著她自認的月亮，然後靜靜地享受，如同過往那樣，低聲地呢喃……「蝙蝠什麼時候帶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