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討賊歸來，已是春末。
曹操甫入城就受到百姓的夾道歡迎，是近期最受歡迎的東郡太守。
長期出征在外的曹操即使不解為何受到愛戴，依然微笑對百姓揮手致意。
「……」
荀彧面帶笑容，於城內迎接曹操。
「曹將軍，請您繼續守護我們！」
「曹將軍，請收下這些……」
「曹將軍……」
百姓紛紛欲將手頭最好的物資送予曹操，一名高大的壯漢以眼神示意後方的士兵代收，並以身環繞曹操，不讓百姓與曹操直接接觸。
壯漢高曹操一顆頭有餘，腰大十圍，輕易遮掩身著軍裝的曹操。壯漢容貌雄壯剛毅，腰圍雖大，卻有渾身的肌肉，讓人知曉他有過人的力氣。
「（他就是曹將軍的新護衛嗎？）」
荀彧想起夏侯惇先前提起的事情。
「是你讓百姓來迎接吾的嗎？」
曹操走到荀彧的身旁，略略挑了眉。
「孟子曾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
荀彧拱手持敬，以孟子之語回覆曹操。
「嗯……你說得不錯。」
曹操聽了荀彧的話後，輕拍荀彧的肩膀。
比起內鬥遭敗的第一任太守，無法抵禦盜匪的第二任太守，曹操有最強諸侯袁紹的後援，並保護東郡免於戰火侵襲，自然獲得百姓的青睞。
「然而，盜匪層出不窮，若未從根本解決問題，東郡百姓遲早無法忍受。」
曹操回身望著士兵手上的物資，面色凝重。
「曹將軍以為該如何是好？」
荀彧順著曹操的角度，詢問其想法。
「……這不是吾交給你的難題嗎？」
曹操哈哈大笑，將問題轉回荀彧。
「我以為百姓所苦，不止於盜匪。」
荀彧看向逐漸遠去的百姓，神情凝重發出悠長之語。
「朝廷無道，百姓不得不鋌而走險，就會淪為盜匪了。」
曹操深知亂政的可恨，卻無法終結，不由得長吁。
「事實上是近年來沒有一名太守真正為東郡百姓著想過。」
荀彧對曹操搖了頭，道出他觀察數月的論點。
「……」
壯漢眼睛一睜，壓抑自己不發出聲音，仍無法隱藏對荀彧的不滿眼神。
「……吾不是很努力討伐盜匪了嗎？」
曹操調整了語氣，態度也顯得不悅。
「為了抵禦盜匪，不得不建設繁多的軍事堡壘；為了討伐盜匪，不得不抽調民夫與資源；即使除去了盜匪，東郡百姓依然不得安寧。」
荀彧從懷中取出一份竹簡，攤開在曹操與壯漢的面前。
竹簡上紀載了近年的工程建設，只要盜匪一來，幾乎都會被盜匪所壞，不斷重覆同樣的建設。
「你的意思是……是吾讓百姓過得更苦了？」
曹操就如負荷異常沉重的擔子，即使有強健的體魄，依然難以喘氣。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征，劬勞於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鴻雁於飛，集於中澤。之子於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
鴻雁於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荀彧吟起詩，將百姓的心情化入其中。
「褚聽不懂，但能感覺是悲傷的詩句。」
一旁的壯漢按捺不住情緒，終於啟口發問。
「是〈鴻雁〉篇，抒發百姓為勞役所苦。」
曹操回答壯漢的問題，神情複雜。
「（這確實是兩難……）」
百姓希冀不受勞役的生活，但在悠悠亂世中勞役只會更為頻繁；曹操也不願百姓受苦，但現在東郡的情況，無法容許他不役使百姓。
荀彧必須點出問題。
「嗟哉後世，改制易律。勞民為君，役賦其力。舜漆食器，畔者十國，不及唐堯，采椽不斲。」
曹操應和〈鴻雁〉篇，道出太守之苦。
「（……這是曹將軍自己創作的詩句？）」
荀彧搜索腦內，未有此詩之印象，認為是曹操即興之作。
「既然如此，公家一切從簡，後續修繕暫緩。」
曹操只能再行精簡，以減少支出，減輕百姓的負擔。
「……曹將軍，先前我與棗先生通過信件。他招徠到一批遊民，以為可在東阿附近進行開墾，欲得曹將軍之同意。」
荀彧又從懷內取出一份竹簡，是棗祗親筆所寫，並附有東阿地圖，告知耕地位置。
東阿附近都是農田，還有充沛的水利可供耕作，然而人口大量流失，缺乏勞力開墾，最適合作為第一站。
「真有你的！既然如此，還不速速實行。」
曹操瀏覽一次後，發出豪爽的笑容，如吹來一陣清爽之風，盡掃內心的憂慮。
「曹將軍不再評估嗎？」
荀彧低下頭，不解曹操的用意。
「吾得隨時備戰，之前不也將內政瑣事委交於你了？你決定就好。」
曹操搖了頭，將竹簡還給荀彧。
「此非司馬之職責，請曹將軍……」
荀彧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司馬協助曹操行事，沒有決定權。曹操將內政全權委託給荀彧，讓荀彧備感壓力。
「吾任你為司馬，就是信任你，而且你比吾更了解內政瑣事。」
曹操往政廳前進，制止荀彧再提。
「如是，易啟他人以為我有奪權之嫌……」
荀彧坦白道出疑慮，提醒曹操嚴重性。
「仲康，當時元讓任司馬，有沒有這麼囉嗦？」
曹操改看壯漢，皺起眉頭詢問往事。
「……夏侯將軍只有越幫越忙。」
壯漢抬起頭，思索了幾秒後，一本正經回答曹操。
「沒錯！吾都不介意元讓了，你就不用擔心了。」
曹操輕拍肩膀，根本不擔心荀彧憂慮之事。
「（……曹將軍是真不知危險性，還是？）」
荀彧面色凝重，隨曹操的腳步而行。
「（我得說明才行……）」
荀彧在心內模擬情境，尋找適合的詞彙。
「……說到這裡，吾忘記介紹仲康了。」
曹操感受到異常漫長的沉默，開了一個新話題，介紹身旁的巨漢。
「您就是許都衛吧？」
荀彧透過曹操的隻字片語，從腦內搜出了許褚。
許褚，字仲康，與曹操同鄉，他長八尺有餘，腰大十圍，容貌雄毅，勇力絕人。曹操一向重武，聽聞許褚之名，自是誠心邀請，他便成為曹操的都尉，負責宿衛工作。
經過數次共事，曹操認定許褚有成為良將的資質，將他派到前線，直到最近才又招回身旁護衛。
「褚正是。久仰荀司馬大名已久。」
許褚拱手持敬，表達對荀彧的尊敬。
荀彧與許褚是首次相見，不過兩人早已聽聞對方名號許久，不至於陌生。
「吾本欲放仲康發展，但元讓喃喃要吾換個守衛，只好讓仲康回來了。」
曹操佯嘆一口氣，向荀彧抱怨有如老婆婆嘮叨上身的夏侯惇。
「曹將軍身旁確實需要護衛。」
荀彧毫不猶豫認同夏侯惇的理論。
曹操是堂堂的東郡太守，身旁必須有武功高強的護衛，許褚無庸置疑是最佳人選。
「……吾以為文若也需要。」
曹操沒得到荀彧的支持，發起孩子般的脾氣，找起荀彧的麻煩。
「不如先為夏侯將軍物色一位吧。」
荀彧微笑應對，輕易拋回了問題。
「他哪需護衛？先治好他暴躁的脾氣再說。」
曹操大笑一聲，踏入了太守府內。
「孟德，你終於回來了！」
曹操前腳才踏入府內，就聽到夏侯惇有如鐘響的嗓音。
夏侯惇雙手插腰，得意洋洋的姿態，心情異常地好。
「（……他們是？）」
夏侯惇的身後站著兩名人物，對荀彧而言都是生面孔。
左後方的大漢與夏侯惇身高接近，形貌魁梧，頭頂發亮，雙臂肌肉比許褚還要糾結；右後方的文士蓄著鬍鬚，一臉冷靜，眼睛有神且忠實，讓人心生好感。
「……都衛？之前不是去前線了？」
夏侯惇一見許褚，立刻展露訝異之情。
「不是說吾身邊要有名護衛？吾就將仲康調回來了。」
曹操沒好氣回答，責怪夏侯惇是貴人多忘事。
「這……」
夏侯惇看向後方的大漢，面露難色。
「（原來如此，他是夏侯將軍為曹將軍物色的護衛吧。）」
現在的情況確實尷尬。
「你是典君吧，怎麼會在這裡？」
曹操一眼就認出大漢的身分，但他的雙眸盡是疑惑，不解大漢為何現身於此。
「孟德不是誇獎典韋能扛起牙門旗嗎？我說你缺護衛，他就來了。」
夏侯惇勾著典韋的肩膀，兩人的關係如哥們般親密。
「嘿嘿，我一直很仰慕曹將軍，請讓我在你身邊幹事！」
典韋雙眼瞇成一條線，其光頭因陽光照射閃閃發亮，耀眼無比。
「（……牙門旗？他真是不簡單。）」
牙門旗既寬大又沉重，得數名壯士聯手才能舉起，典韋竟一人扛之，只能以「怪力」稱許。
「……嗯？」
聽到典韋的事蹟，許褚的雙眼發散敵意。
「……蛤？」
典韋感受到許褚的敵意後，發出了挑釁之聲。
「……吾已經請仲康回來了，典君就任元讓的護衛吧。」
曹操自是明白許褚與典韋間的恩怨，不改初衷。
「你只是身材寬，哪能與我比！」
典韋做起手部運動，不相信渾身的肌肉比不上臃腫的許褚。
「……褚生氣了。」
許褚眼睛冒著火，不允許典韋汙辱他的身材。
「（……或許讓他們打上一場比較好。）」
荀彧相信曹操與夏侯惇不可能放任許褚與典韋的爭執。
「我是荀彧，字文若，現任曹將軍的司馬。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荀彧走到文士的身旁，微笑請教其名諱。
「我是韓浩，字元嗣，河內人。」
韓浩被無視許久，卻無任何不滿之情，顯見他有過人的修養。
比起血氣方剛的許褚與典韋，荀彧還是欣賞冷靜有智的文士。
「我早已聽聞您對抗董卓大軍的英姿，敬佩。」
荀彧拱手，表達對韓浩的敬重。
「不久前從夏侯將軍口中聽聞您的見解，早欲見上一面。」
韓浩也帶著微笑，消去了些嚴謹的觀感。
「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元嗣的。」
夏侯惇不理會許褚與典韋一觸即發的衝突，向荀彧炫耀豐碩的收穫。
「……韓元嗣？」
曹操聽到韓浩的名號，也立刻拋下了許褚與典韋。
「我跟他提了很多，元嗣就只對屯田有興趣。現在他見到司馬了，之後還要帶他去見棗先生。」
夏侯惇嘆了一口氣，顯然他花了數個時辰，才正中韓浩的心坎。
「棗先生正缺諮詢的對象，相信韓先生可以幫助他。」
荀彧必須留在東郡處理政事，韓浩正好補上了這個空缺。
「既然如此，你們就嘗試在東阿附近屯田吧。」
曹操決意邁向開墾東郡的第一步，授權眾人行事。
「是。」
眾人回應曹操，都要為發展東郡盡份心力。
「啊！」
許褚與典韋早已打了起來，典韋想扛起重他的數倍的許褚，卻被許褚輕溜閃過，差點滑了一跤。
「才不會輸……」
「痛……」
正當許褚要趁機攻擊時，典韋以光亮的頭顱硬狠狠敲了許褚一記，讓許褚發出了悶哼。
「……」
曹操沉默看向許褚與典韋，似乎陷入了猶豫。
「兩位都是虎將呢。」
荀彧微微一笑，恭喜曹操獲得了賢士。
「文若，你真的不需要護衛嗎？」
曹操轉身看向荀彧，對荀彧單薄的身子憂心忡忡。
「比起護衛，我更需要一名副手。」
荀彧遙望遠方，卻想不到適合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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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阿開墾著手進行……如果順利的話，可以試著推展到邊境，移民實邊……）」
荀彧獲得曹操的許可後，曹操書信於兗州牧，請示開墾東阿。
兗州牧同意曹操的提案，棗祗便到東阿附近推行計畫。
韓浩也隨棗祗觀察情況，目前一切安穩。
「荀司馬，有您的信件。」
外頭的守衛接到荀彧的信件，走到荀彧的面前。
「送上來吧。」
荀彧擱下筆，接過守衛的信件。
守衛送了信，又回到門外，繼續守護荀彧的安全。
「（……是元常的信件。）」
信件外沒有官章，只書以「荀司馬」三字。
這種遒勁的書法，荀彧只知道一人。
鍾繇，字元常，潁川長社人，出自名門鍾家之後，其曾祖鍾皓與荀淑並列為潁川四長。
荀彧任穎川主簿前，鍾繇任職功曹，主管考察記錄業績，以高深的法律見解與卓越的書法為人所知。
鍾繇長荀彧十二歲，但荀彧長他一輩，荀彧欲以禮敬之，但他堅持禮份，最後變成荀彧稱鍾繇的字，鍾繇稱荀彧的官名。
相對而言，鍾繇與荀攸是同輩，兩人感情和睦，一同到洛陽任官。當荀攸呼應何顒密謀遭捕時，鍾繇忍氣吞聲，等待下一個時機的到臨。
「（……是發生何事了？）」
荀彧到東郡後，尚未與鍾繇聯絡，鍾繇卻在此時寄信給他，他覺得不太對勁。
「聽聞您投靠了曹將軍，特請門生送信。王司徒與呂布聯手除董，掌握禁軍，本料董黨會懼怕禁軍退回涼州，不意其竟直闖長安，先滅王司徒，再逼呂布，重新掌握了朝政。我打聽消息，得知是討虜校尉獻策給董黨，先奪良機。討虜校尉一向保持沉默，竟有如此之智，豈天不佑漢室？又恨我猶豫不決，未能早日行動。罷了，我留在長安暫觀情勢，東郡情況素不安穩，請您隨時留意。潁川鍾繇。」
「……」
荀彧閱完信件後，將信件安置於桌几上，沉默良久。
「（董卓自取滅亡了，由其殘黨掌握朝政……）」
荀彧按著手指，思索長安的局勢。
「（董卓殘黨一分為多，不如董卓統一發號施令，危機一過，必會互相傾軋，可待之使其分裂。）」
荀彧撫了唇，目光聚焦於那行字──
「討虜校尉一向保持沉默，竟有如此之智，豈天不佑漢室？」
「（重點是……討虜校尉。）」
鍾繇等待董卓的覆滅，只要董卓一滅，他就會立刻衝入宮內掌握禁軍與保護天子。然而，鍾繇不及行動，與其說猶豫誤事，不如言討虜校尉的出手過於迅速，使他不敢貿然行事。
荀彧與鍾繇都是謹慎的幹練官僚，臨機應變能力不如荀攸，荀攸身陷囹圄，無法與討虜校尉爭奪最佳時機。
「（有機會得調查一下……）」
如同鍾繇所言，討虜校尉低調行事，很少人記得他的名號，荀彧雖在宮中任過官職，對他也沒有印象。
「荀司馬，曹將軍請您到政廳共同商議。」
正當荀彧準備取出文書時，守衛再度入門稟告事宜。
「……我知道了。」
荀彧停下取出文書的動作，轉過身，將重心放在東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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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踏入政廳，僅看到曹操與夏侯惇。
「你來了。」
曹操面色凝重，雙手交叉於面前，心事重重。
「荀司馬。」
夏侯惇不解情況，只是露出困惑的神情。
「（是緊急軍情嗎？）」
唯有緊急軍情，曹操會不先與荀彧商議，逕於政廳通知。
「吾要報告兩件事。第一件事，董卓死了。」
曹操語氣平淡，彷彿董卓生死與他毫無關係。
「……這不是很好嗎？」
夏侯惇愣了幾秒後，隨即攤了手，不明白曹操為何會有如此異常的反應。
「（曹將軍果然也收得消息了。）」
荀彧在長安有朋友，曹操自然也有，兩人獲得消息幾近同步，可見董卓之死的重要性。
「不過，董卓殘黨重新掌握朝政，又回歸了原點。」
對曹操而言，不論是誰統領朝政，只要是亂政，結論都一樣，沒有孰優孰劣。
「董卓掛了，總會安定些吧？」
夏侯惇一直無法解讀曹操的心理，顯得有些焦急。
「（曹將軍素以滅董為志，現在董卓已逝，也算完成夙願，確實有些異常。）」
不僅是夏侯惇，荀彧也覺得有些奇異。
「（是另有隱情？還是……）」
荀彧想起曹操要報告兩件事，等待曹操的下句話。
「吾等管不了長安。」
曹操站起身，走到放置於身後的地圖附近，以軍旗指了東平。
「鮑君通知青州黃巾百萬眾踏入兗州，殺害任城相，轉入東平，要吾隨時備戰。」
鮑君，即鮑信，是曹操之友，也隨曹操一同討伐董卓。鮑信得知青州黃巾賊消息後，立刻書信給曹操，要曹操提防賊眾入侵。
東平與東郡尚有一段距離，不過同在兗州，有如唇與齒的親密關係，曹操不可能置之度外。
「百萬？！這……根本是遷徙了吧？」
即使是勇將夏侯惇，聽到「百萬」二字，也難免失去戰意。
「……」
荀彧眼底的海洋翻騰不休，右手又因緊繃而握得死緊。
青州黃巾賊的「百萬」固然不是指有百萬雄兵，也定能動員數十萬，以東郡太守的職權，能動員一萬即屬難得，哪能與十萬對戰。
「鮑君意欲堅壁清野，待賊人疲敝一舉攻之，但是兗州牧堅持出擊。」
曹操以拳擊腿，雙眼直瞪，緊咬嘴唇，顯見他的焦躁。
「黃巾賊是以信仰結合的軍隊，絕非一般烏合之眾……兗州牧不諳兵法，恐怕凶多吉少。」
兗州牧是兗州最高統領，一旦敗北，將會嚴重打擊士氣。
鮑信勸不住兗州牧，即便曹操立刻書信，也來不及送到兗州牧的手邊。
「孟德，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夏侯惇明白事態嚴重，正在評估可以動員的軍隊數量。
「姑且暫觀局勢，先將可戰軍隊集中，培訓新兵後備，提前收割糧草。」
如果沒能制止青州黃巾賊，東郡遲早淪為戰場，為了長期奮戰，曹操必須盡早儲備戰力。
「曹將軍，是否要求援呢？」
為了解決東郡兵力不足的問題，荀彧提出了辦法。
「……本初嗎？他一直伺機南下，一定會隔岸觀火，直到確定勝利才會揮軍南下。」
曹操搖了頭，拒絕荀彧的提案。
曹操與袁紹曾是朋友，卻因領土問題，使兩人的關係變得曖昧。
「我是指尋求兗州士族的協助。」
荀彧也知自家火應由自家滅的道理，欲以兗州的力量除賊。
「……有辦法嗎？」
曹操皺起眉。
區區的東郡太守，又無長期深根於此，如何號召兗州士族？
「兗州大難將近，固守家鄉如何驅賊？與其任賊人蹂躪，不如一同除賊。曉之大義，應能邀集數家士族出面。」
荀彧沒有萬全的把握，但他寧可相信會有些成效。
「……」
曹操沉默看著荀彧，凝重的眼神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
「（……我沒有資格說這些話，沒錯，沒有資格……）」
荀彧知道曹操的意思。
荀彧送宗族到鄴城不久後，董卓便派將領到潁川劫掠。潁川各縣多有抵抗，導致董卓將領難以行事，轉向缺乏統籌的少數縣市。
潁陰，就是其中一地。
留在潁陰的鄉民多遭殺戮，財物也被洗劫一空，只留下斷垣殘壁。
荀彧的擔憂應了證，但荀彧寧可自己的擔憂是錯誤的。
「我不會逃避……我會盡力說服士族出面。」
荀彧以堅定的雙眸，握住了發抖的右手。
缺乏奮戰的名義，卻要以此說服士族，就如勇士以空手搏鬥猛獸。
「之後你也隨吾出征。」
曹操感受到荀彧的決心，決定將荀彧留在身旁，共同商議戰略。
「是。」
荀彧拱手領命，他必須面對曾經逃避的責任。
分隔線
兗州牧不聽鮑信的勸阻，執意親征青州黃巾賊，為其所殺害。
兗州失去共主，軍心、民心渙散，聞賊徒色變，紛紛向四周逃亡。
兗州官員畏戰先逃，留下百姓自生自滅，更使賊徒如入無人之境。
賊徒本以洗劫為生，竟屢次攻破地方官員，戰意高昂無比。現在他們以東平為根據地，向西推進，大有入主兗州之意。
「好可怕……乾脆逃到冀州吧。」
「會不會在半路上就被……」
即使東郡情況尚稱安穩，城內百姓依然不安，畏懼賊徒的侵襲。
「（這也不能怪他們。）」
荀彧巡視街道，聽到百姓發自內心的恐懼之聲。
「（……寄出的信件幾無回應，情況不是很樂觀。）」
當天，荀彧著手進行計畫，但超過一旬都沒有收得回覆。
「（百姓暫無逃亡的跡象，但青州黃巾賊再往西逼近，就難說了。）」
離開有結實城牆保護的東郡，未必能夠生存，但若賊徒兵臨城下，就會有百姓因慌張而亂了分寸。
「曹將軍已進行備戰，請諸位先行儲備糧食，以應長期作戰。」
荀彧走到百姓的身旁，以一貫清脆悅耳的聲音，欲使百姓安心。
「怎、怎麼可能贏得過……賊人只要吐個口水，我們都被淹沒了。」
「東郡是富庶的城……肯定是下個目標啊……」
「嗚……我不要死啊！」
百姓聽到荀彧的喊話後，非但沒有產生信心，反而比原本更沒信心。
「曹將軍身先士卒，定會保衛諸位的安危，請諸位相信曹將軍。」
荀彧提起曹操的名號，要百姓相信曹操。
「曹將軍……嗚嗚……」
「真的可以嗎……」
百姓從恐懼轉為抽咽，多少生了曹操會保護他們的心情。
曹操總是與賊人奮勇作戰，取得最後勝利，雖然得大量消耗東郡物資，但現在是攸關性命之時，百姓也不會計較此事。
然而，曹操以區區萬餘軍隊抵抗數十萬眾，百姓很難不認為曹操是幾近送死。
「曹將軍會與賊徒奮戰到最後一刻，有賴眾位的鼎力支持。」
荀彧發出清亮的嗓音，他得提振百姓的精神，維持東郡的士氣。
「（這也是我少數能做的事情……）」
荀彧難免落寞，邀集不到兗州士族的幫助，就只能以既有力量與賊徒對抗，若連百姓都無法齊心作戰，這場戰役必敗無疑。
「好消息！好消息啊！」
荀彧欲啟口再言時，有陣隨鑼鼓聲響起的興奮聲響，打散了悲傷的氣息。
一組人拿著鑼、鼓，正在東郡大街上敲鑼打鼓，現在不是逢年過節，也非喜事節慶，這種排場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是那名商賈。）」
荀彧在隊伍的最前頭，看到他抵達東郡時，與他聊過天的商賈。
「聽我說，有天～大～的～好消息啊！」
商賈滿臉笑意，衣袖長襬不斷如鯉魚游泳擺動著，顯見他高亢的情緒。
「……什麼消息啊？」
百姓好奇商賈的好消息，出口詢問。
「大人物擊敗那些可恨的青州黃巾賊了！」
商賈一哈哈大笑，後方樂隊也敲出慷慨激昂的曲調，一同慶賀喜事。
「（什麼？！）」
荀彧轉過身子，亟欲知曉詳情。
「怎麼可能？那些賊人可是有百萬眾耶！」
「不過……如果是大人物的話……」
百姓乍聽商賈所言，都露出不可能的神情，但思考一陣後，又覺得有幾分可能。
「那些賊人一聽東阿附近有官軍屯田，馬上出兵搶劫，哈哈，然後你們知道怎麼了嗎？」
商賈走到百姓身旁，敲著手上的小鼓，像是說故事引人入勝。
「怎麼怎麼？」
百姓也如商賈所願，發出了疑問。
「大人物早就設好埋伏，那些賊人就嘩啦嘩啦掉入陷阱，沒掉入陷阱也被突然湧出的鄉勇給推入陷阱，嚇得留守的賊人屁滾尿流啊！」
商賈迅速敲擊鼓，即使只是小鼓，也發出震撼人心的聲響。
「不愧是大人物！」
經由商賈的宣傳，百姓低迷的士氣瞬間提升，產生了希望。
「（……引誘賊徒到官軍的屯田，再一舉殲滅，倒是不錯。）」
荀彧撫了唇，承認這是好策略。
「（這也顯示賊徒缺糧，只要聽聞哪裡有糧食，就會如飛蛾撲向火焰。）」
荀彧找到突破點，於腦內思索合適的戰略。
「不過是局部的小勝利，根本無助於大局。」
此時，荀彧的身旁站了一個人，吐出了抱怨。
「如果能提振士氣，也未有不妥，公臺兄。」
荀彧聽音色，就知道來人。
陳宮，字公臺，東郡人，以剛直烈壯著稱。陳宮交友廣闊，是兗州知名人物，也是曹操、荀彧等人爭取的對象。
陳宮眉頭微豎，眼神銳利，留著兩撇鬍子，是帶著粗獷氣息的文士。
「程仲德倒有心，不過沒人接應，他就糟糕了。」
陳宮眼睛一瞇，以手指打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暗號。
「敢問程仲德就是剛才百姓所言的大人物嗎？」
荀彧趁機詢問長期埋藏於心的問題。
「他是東阿的大英雄，說穿了不過是打贏幾次小賊，僥倖沒遇過強賊罷了。」
陳宮笑了一聲，語氣聽得出他對程仲德的不以為然。
「……既然有如此人物，公臺兄怎沒介紹給我認識呢？」
荀彧對兗州瞭解有限，許多人物都是陳宮等當地士人介紹才得知，難免有所疏漏。
「他只是『鄉』賢，恐怕入不了你的眼吧。」
陳宮揮了右手，強調「鄉」字，不把程昱與他視作同一階級。
「鄉賢亦賢，我記得程仲德了。」
荀彧微微一笑，找到後續可以爭取的人才。
「（聯合眾鄉之力共同斷絕賊徒，再一舉殲滅，如此無需消耗各鄉過多物資，又能有效除賊……）」
荀彧繼續思索策略，有感前方的道路越來越清晰。
「……我收到你的信件了。」
陳宮頓了幾秒後，將話題轉回荀彧的信件上。
「兗州官員聽到百萬眾就失去了準頭，只有曹將軍與濟北相有一戰之心。不過，賊人以東平為基地，切斷了濟北與他地的聯繫，不如東郡有餘裕……」
陳宮仰望天空，天空被雲朵所蔽，有些昏暗。
「……是要下雨了嗎？」
荀彧順勢仰望天空，思索是否要將陳宮邀入府內暢談。
「不，你往東邊看去，那邊是不是有些陽光？」
陳宮指向東邊，從遠邊望去有綿延的山峰，卻看不清其樣貌，可見山峰之高聳遙遠。
「……確實。」
荀彧點了頭，但不明白陳宮的用意。
「泰山明日升起，是宣告明君的降臨……至少兗州百姓是如此相信的。」
陳宮純粹敘述一個現象，聽不出讚否。
「失去兗州牧，只要再找一個就好。」
陳宮語畢，對荀彧投以神秘莫測的笑容，揮手而去。
「（……公臺兄是要扶植曹將軍吧。）」
荀彧望著泰山，聽出陳宮的弦外之音。
「（曹將軍成為兗州牧是必經之路，我沒有拒絕的必要。）」
荀彧期許曹操成為一世之英雄，青州黃巾賊是考驗曹操的最好機會。
「（……我必須獲得更多的力量。）」
荀彧拋開「士族」的桎梏，將目光放得更遠。
「（就從程仲德開始吧。）」
荀彧已知陳宮不會盡全力推舉賢士，但他一時也難知悉諸賢，決定先從已知的程仲德開始。
「（公臺兄說得不錯，若是無人接應，程仲德將遭賊徒圍剿，我必須避免此事發生。）」
荀彧不願難得的勝利如泡沫般輕易破滅，快步走向了政廳。
分隔線
當荀彧走到政廳外，看到數批將士在外待命。
「（這不是曹將軍的士兵，是誰拜訪嗎？）」
為了區別各單位，士兵的軍服都有些微的差異，荀彧從幾處服裝細節中，知曉這不是東郡的士兵。
「都尉，請問是何人來拜訪？」
荀彧走到許褚的身旁，詢問狀況。
「濟北相、州吏、別駕與治中正與曹將軍會晤。」
許褚通常保持沉默，但見是荀彧來問，便開口回應。
「……是嗎。」
荀彧面色凝重，望著僅隔一扇門的內裡，卻看不出究竟。
「（州吏、別駕與治中是兗州牧的屬官，濟北相是曹將軍的至交，現在齊聚一堂……）」
荀彧想起剛才陳宮說的一席話。
「（公臺兄不是預計如此，而是已經實行了嗎？）」
荀彧渾身繃緊，現在的情況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公臺兄收到我的信件後，僅以一旬多的時間就策畫完畢，其間沒有與我有任何聯繫，顯然是刻意避開我。）」
荀彧低下頭，心情有些複雜。
「失去兗州牧，只要再找一個就好。」
陳宮的話語環繞於荀彧的腦內，莫測高深的笑容也歷歷在目，使他頗感不安。
「（公臺兄是欲……）」
荀彧看向許褚，希望許褚通融。
「曹將軍已說不接受拜訪。」
許褚搖了頭，他必須貫徹曹操的指令。
「……」
荀彧沉默了幾秒，試圖放鬆繃緊的右手。
「待曹將軍結束會晤後，請告知我有事相商。」
荀彧是焦急，但他知道現在不是為難許褚的時候。
荀彧故作冷靜，不讓許褚發覺異常。
「是。」
許褚點了頭，同意了荀彧的請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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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應是討論繼任兗州牧之事，曹將軍唯有接任才能解決困局……）」
為了等待曹操，也為了排解情緒，荀彧走到太守府內的涼亭造景，以賞花為由，抒發即將迸裂的心緒。
「（曹將軍原先知情嗎？還是適才知曉呢？）」
荀彧在腦內思索各式情境，欲知曹操是否參與這場計畫。
「（身為司馬，卻未能入廳討論……）」
荀彧的心情已很混亂，風兒偏來戲鬧，吹過髮絲，使他得拂過秀髮。
荀彧的思緒如同貓兒玩弄毛線，變得更加糾結。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爲，涕泗滂沱！」
荀彧呆滯望著池內的蓮花，隨口吟了詩。
「……我怎麼吟起這首了？」
荀彧搖了頭，不解為何要在此刻吟起情詩。
「是看到蓮花，所以想到這首詩嗎？」
荀彧放下原本的疑惑，改研究蓮花。
池內的蓮花隨風搖曳，婀娜多姿的風采，總能吸引眾人的目光。
從白到粉紅的花瓣交匯成一朵高雅的蓮花，是如此讓人想要擁有。然而，蓮花生於池中，涉水採摘只會落得滅頂的結局，只能遙遙相望，更讓人產生欲得不可得的執著心理。
「哈……原來如此。」
荀彧輕笑了一聲，突然想通了。
「公臺兄是預謀也好，是陽謀也罷，總歸要讓曹將軍成為兗州牧，與我有何關係？」
荀彧伸出手，微風吹入纖指間，消去了酷暑的煩悶。
「我會煩惱，是因為恐懼曹將軍會讓公臺兄取代我的位置……」
一隻麻雀飛來，以細瘦有節的腳佇立於一朵蓮花上，細琢美味的蓮瓣。
「我無法坦開心胸推舉賢士，也是同樣的憂慮……」
荀彧對麻雀微微一笑。
「夏侯將軍……真的不簡單。」
一隻麻雀食著蓮瓣，其他麻雀紛沓而至，都想品嘗蓮瓣。
麻雀間沒有爭執，各食一瓣，都品嘗了蓮瓣的滋味。
蓮花的美麗，是因為眾人都得以欣賞才美麗。
這種美麗，不應該是只有誰才能擁有。
「走吧。」
荀彧找到應行之路，不再煩惱。
荀彧轉過身，步伐沉穩離開了涼亭。
創作內容
《孤蒲》第一集第三章02（荀彧、郭嘉）〈每週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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