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非常難得有些空閒時間,儘管從前工作時多麼渴望能喘口氣、休息一下,但也許是已慣於忙碌,反而覺得有點不自在,於是他習慣性地摸摸左胸,決定提早兩天去拜訪一位男子。
※
叮咚!
麥斯爾.寇勒在床上睜開雙眼。
好不容易稍稍醞釀出的睡意全被門鈴聲驅散了,隨即而來便是全身上下的疼痛感。
「唉呦,這把老骨頭……」麥斯爾吃力地撐起身、雙腿笨拙地在稿紙間尋找拖鞋。
離玄關雖然只有短短幾公尺的路,在各種病痛熱心地攙扶下,他費了十分鐘才緩緩打開大門。
麥斯爾有先猜測來訪者,機率最高的應該是老朋友,編輯「馬克」,至少不可能有哪個蠢小孩,只為了愚弄他這位年邁老人,千里迢迢跑來這棟偏僻小屋。
然而,是一位陌生的青年,他穿了全身黑,五官端正,表情卻十分僵硬,如果只看雙眼,你會以為它們的主人是閱歷豐富的長者。
「我是麥可.威廉,您的書迷。」青年微微欠身道。
老人愣了半晌才擠出一個微笑、請他進屋。
麥斯爾替青年煮了杯咖啡,兩人就坐後,他怯生生地開口:「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麥可沒去動飲料,他雙手交握,以平淡的語調說:「沒什麼,只是想來看看。您最近還有在寫作嗎?」
麥斯爾頓時滿臉通紅,拉拉衣領、眼神飄忽不定地回:「嗯……是有一篇構思好的……」
「唉……」他搖搖頭,捏著肩膀苦笑道:「但我不打算完成它了,這副爛身體光是活著就很辛苦,連筆都握不穩啦。」
年輕人面無表情,只微微點頭說:「原來如此。」完全不像是書迷。
作家也不在意,看看掛鐘,他和善地道:「非常感謝你來這趟,讓我想起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如果你願意再待一下,能聽我講講這篇故事嗎?」
青年掏出一本黑色的小冊子看了看,貌似在沉思,老人隨即補上一句:「不會太久的。」
麥可猶豫半晌才同意,但感覺興致缺缺。
麥斯爾開心地說:「太好了,謝謝!倘若它就這樣跟著我死去,有些可惜。」
老作家盡可能地坐直身體、搓搓手,開始了故事。
起初年輕人仍是那副意興闌珊的神情,然而,隨著劇情進展,他的眼神變了,情緒被其中的高潮迭起影響,到達故事末段,甚至使青年發出一聲細微的驚呼。
「然後他便離開了這座島……故事結束。」老人滿意地靠向椅背。
「好故事。」年輕人摸摸左胸,語氣彷彿有了些感情。他起身道:「很抱歉,我得走了,等等有工作要忙。」
麥斯爾送訪客至門口,並歡迎他之後再來坐坐。
麥可臨走前表情凝重地說:「寇勒先生,您真的應該『現在』便努力著手完成這篇作品,它真的很不錯。」
麥斯爾.寇勒擺擺手笑道:「非常感謝,不過老實講,我的寫作慾早已被消磨殆盡啦。」
青年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離去。
※
隔天一早,當麥斯爾吃力地吞嚥麥片粥時,門鈴又響了。
來訪者是一位身穿黑色連身裙的中年婦人,她提著紙袋,用有些僵硬的笑臉說:「您是作家寇勒先生吧,我是您的書迷,凱薩琳.強生,想來聊聊天。」
老人馬上邀女士進屋,他隨後端上兩杯普洱茶。
婦人好像迫不及待要交談似的,看也不看飲品一眼,只是將袋中的書一本本取出,麥斯爾笑逐顏開地幫忙,那些是他從前的作品。
兩人聊著這些故事,賓主盡歡,一個小時後,凱薩琳以略帶責備的語氣道:「寇勒先生,您最近怎麼都沒有新作品呢?」
作家差點被熱茶嗆到,他邊用紙巾擦臉,邊結結巴巴地回:「嗯……我最近因為……」
「您真的應該『現在』便努力著手完成這篇作品,它真的很不錯。」
昨日麥可的話猛然閃過,他頓了一下,隨即改口:「正在撰寫當中,會盡快完成,很抱歉。」
婦人立刻起身,滿意地點點頭說:「那就不打擾您了,我非常期待它出版。」語畢,將掌心置於左胸口。
送走訪客後,麥斯爾把只寫了開頭的原稿從廢紙堆內翻出,盯著它許久,耳中竟不時傳來麥可與凱薩琳的加油打氣。
終於,老作家重新拾起筆,與顫抖的雙手對抗,拼命地把其腦中的影像轉換成有些歪斜的文字。
今天剩餘的時間他都打算拿來寫作,剛開始儘管有點吃力仍算順暢,但到達傍晚,也許是命運之神捉弄,老人的手一握拳就痛,其他疾病也持續在折磨他,儘管只剩結局的部分,卻真的已束手無策了。
麥斯爾慌忙打給他的醫生「艾爾.雷耶」,請他來一趟,艾爾表示自己明天中午才有空,因為麥斯爾的住處實在太遠、太偏僻了。
老作家也沒辦法出門就醫,只好躺在床上思考這篇作品,心癢難耐的他真痛恨自己之前以消極的態度面對它。
嘩啦啦!嘩啦啦!轟隆!
外頭下起大雨,不時還傳來雷響,麥斯爾此刻的心情就跟天氣一樣糟。
叮咚!
門鈴再度響起,並配上一陣熟悉的嗓音。
「寇勒先生!是我!」
屋外站著身披黑斗篷的艾爾.雷耶醫師,老人高興地道:「艾爾,怎麼不如以往般叫我麥斯爾呢?對了,你不是說明天中午才能來嗎?」
醫師快步走入客廳,急急忙忙地說:「我臨時改行程,唉,這不重要,你現在覺得如何?」
「壞透啦。」老作家言簡意賅地闡述目前的身體狀況。
艾爾從斗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他的病人。
「裡面的藥丸你立刻服用,過十分鐘就可以繼續動筆了。」
麥斯爾半信半疑地接下並回:「艾爾,你之前不是說……我手抖的毛病得長時間治療才能康復嗎?」
此刻艾爾已經站在門口,他丟下一句:「相信我,這絕對有效。我明天早上就會來,你一定要把作品完成。」便離去了。
老作家覺得醫師今日的舉動完全不同以往,甚至有一個點非常非常奇怪,但卻說不上來。
他聳聳肩、乖乖將藥吞下。
突然,一股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他昏厥了。
麥斯爾甦醒時,赫然發現才過了十分鐘,而且自己的雙手竟奇蹟似痊癒了!
他興高采烈地繼續動筆,過程愉快且順利。
終於在隔日清晨,老作家完成作品,也寄給了編輯「馬克」。
他如釋重負地吐一口氣,哼著歌開始為屋內的植物澆水。
「啊!」
他一鬆手、灑水器落地。
「我……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昨天明明下大雨,但艾爾醫師的全身上下都是乾的……甚至連鞋子也是!」
疼痛感隨即跟著這個念頭襲來,麥斯爾倒在椅中。
他最後只聽見一句話,便死去了。
「麥斯爾.寇勒,很高興你有完成作品。」
※
麥斯爾.寇勒在當天中午被艾爾.雷耶醫師發現死於家中。而他的作品,編輯相當看好,出版幾周後果然成為了全國暢銷小說。
※
「他」此刻非常難得有些空閒時間,便於書報攤翻著一本在各國最常看到的書,其首頁是這樣寫的。
「此故事獻給:麥可.威廉先生、凱薩琳.強生女士及艾爾.雷耶醫師,沒你們幫助,就不會有這篇作品。謝謝。」
「他」盯著該頁許久,握緊左手的鐮刀、喃喃地說:「每個生命都會有故事,但,每個故事不一定會有生命。雖然我沒有心,但讀完這篇故事,仍然覺得暖暖的。」
「他」習慣性地摸摸左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