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禁錮之翼
(0)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句俗諺,是身為運動選手的我,很常聽到的一句話。
是的,我是運動選手,是一名羽球選手。時常奔波於各項羽球賽事的我,對這名言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一直牢記在心。
然而,其實即便沒有這句俗諺的提醒,我對「勝負」其實也不是很在乎。這並不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比賽,對「輸贏」已經麻痺,而是我打從孩提時代起,就是如此。
這是為什麼呢?我想,除了我本身就是個內斂沉著的人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我是個十分享受羽球運動的人吧。
是的,我之所以打羽球,並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也不是享受「勝利」的感覺,而是,僅僅享受打羽球的感覺而已。
我就是喜愛這項運動。
我喜歡打羽球的感覺、喜歡羽球拍的觸感、喜歡揮動羽球拍的感覺、喜歡羽球拍的網子、喜歡羽毛球身上的羽毛、喜歡羽毛球的觸感、喜歡追著羽球跑、喜歡看羽球「展翼飛翔」、喜歡與強勁的對手較量……
只要是有關羽球的一切,我都喜歡。
然而,我這種想法卻被視為異類,因為若只是單純享受「羽球」這項運動,那大可將打羽球當作興趣就好了,何必成為羽球選手?然而,我並不是那麼想的,因為我太喜歡打羽球了,我希望自己能夠有更多時間與羽球相處,若不將打羽球當作職業,那我能接觸羽球的時間一定很有限,大部分的時間,一定是忙於課業或工作。
但我除了羽球外,就沒有其它興趣了。縱使有,也不足以為業,那只能算是打羽球以外的小小消遣。
此外,我也很享受與對手較量的感覺,並不是為了獲勝,而是覺得能與強勁的對手較量,可以激發更多火花,能夠在羽球這項運動中,獲得更多刺激與挑戰。如此一來,樂趣就來了。於是我為了有跟強者較勁的機會,早在十一年前,小學五年級起,就踏上羽球之路。
當然,我並不是從小五才開始接觸羽球的,早從小學一年級起,就開始打羽球了。那一年,我剛被忙於工作的父母接回城市住。在那之前,我住在鄉下,與祖父母同住。祖父母是務農的,有一大片菜園,從我懂事以來,就常被叫去下田幫忙。正因如此,我做過各式各樣的農活,因此體能特別好,力氣也比一般的女孩子大很多,就連很多男孩子都比不上。
習慣做粗活的我,被父母接回城市住了以後,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也變得坐立不安,總覺得一堆精力都沒發洩掉。父母見狀,就帶我去公園運動,接著我就看到有人打羽球,當時我還不知道羽球是什麼,只覺得看起來好像很好玩,就跟父母說「我也想玩玩看那個」,父母覺得驚奇,但還是答應了。不久,父母就買了羽球用具,並帶我去公園打羽球。沒想到這一打,就打出了興趣。於是我常常央求父母帶我去打羽球,但父母忙於工作,能帶我去打羽球的時間很少。而沉默寡言的我,也沒什麼朋友,就只好常一個人在家裡,拿著羽球自己在那邊自得其樂地打。雖然沒有人跟我互動,也都要自己撿球,但還是打得很開心。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小三,學校剛好成立了羽球社團,我不假思索地加入。到了小五,我被社團教練推薦加入羽球校隊,開始受到嚴格的訓練,並且認識許多優秀的羽球人才。我在與他們練習的過程中,體驗到了與優秀對手較量的快感,為了有更多這樣的機會,於是我下定決心成為羽球選手。
然而,這條路當然走得相當艱辛,先是不被父母看好,他們對於運動絲毫不感興趣,思想也比較保守,認為體育在台灣是沒什麼出路的,絕大多數的體育選手會被埋沒,能夠出頭的只有極少數受到優良栽培,且又有天賦的選手。
事實上他們想得也沒錯,台灣並不重視運動,體育環境也有種種問題,好不容易培養幾個人才又容易外流或是糟蹋。
但是,我不願為了這個現實而放棄夢想,我覺得一旦放棄了,將來一定會後悔。我這一生最熱愛的事,就無法成為志業,之後就只能做個平凡人,去做自己不感興趣的事……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這條路再如何崎嶇坎坷,我都要走下去。
當然,我所受到的阻撓與苦難並非僅止於此,還有各方質疑與壓力,以及更沒有社交的時間──我本來就是個不善交際的人,又因為專心訓練,因此幾乎沒有交朋友的時間。好不容易有幾次出去玩的機會,我也都拒絕了。
同學表面上說「沒關係」,但其實有好幾次,我有聽到他們竊竊私語:
「那個曾思雪,每次都說因為要練羽球而沒空,她這樣每天打羽球就不會覺得很累嗎?每天每天就只知道打羽球,根本就是個笨蛋嘛,跟那些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有什麼兩樣?」
「對啊,我看比書呆子還笨吧,我們班上那幾個書呆子,偶爾還會跟朋友出去玩,結果曾思雪咧?從來都不跟別人出去玩,她是不是瞧不起我們啊?因為她不只會打羽球,連成績都很好……」
「對啊對啊,一定是啦,根本就自大得要命,她以為她是誰啊,嘖嘖,以後都不要約她了,誰稀罕啦!」
「沒錯,根本就只是個自大的自閉鬼而已!」
「她就只是搞自閉而已啦,一個女生一天到晚只愛運動真的好奇怪,根本一點都不像女生,怪胎一個……」
諸如此類的壞話,我已經聽到麻痺了。本來就很冷靜的我,沒有因為這些話而感到很生氣。只是忍不住感慨,女孩子喜歡運動,真的很奇怪嗎?就會不像女生嗎?男生喜歡運動叫做很活潑很陽光,或者很帥氣,有男人味;女生喜歡運動,不但很奇怪,還要背負沒有女人味的原罪?
這種性別差別待遇,我一直很無法接受,但事實上不只是同學,很多親戚鄰居也那麼說。認為一個女孩子家,幹嘛去當運動選手,覺得既辛苦又不會有什麼大成就。不僅如此,還會覺得我可能會越來越男性化,將來找不到男朋友。但事實上我雖然一直留短髮,但一直是女性髮型,而且當時我還小,幹嘛想到交男朋友這麼遠的地方去啦?
我也只能將苦水往肚裡吞,緊咬牙根,繼續接受嚴苛的訓練,參加比賽,往羽球之路邁進。
然而,我的比賽表現說不上突出,雖然我有絕佳的體力,揮拍力道強勁,就連男生都可能比不上。而且,也善於分析對方的球路,以想出對應之策,並達成節省體力的效果。然而,卻沒有自己的球風,更沒有拿手絕技。更「要命」的一點是,我缺乏求勝的企圖心,常因鬥志不足而在關鍵時刻落敗。這點教練相當受不了,常對我的比賽態度數落一頓,認為我缺乏鬥志是很要不得的──
「思雪,妳這樣沒有企圖心是不行的,很多時候妳都只差一點了,可是妳卻沒有積極進攻,就這樣失去了大好機會!」
「妳的防守能力雖然很好,但是因為妳沒有積極進攻,所以遲早會被別人發現破綻。這樣被別人一點一點地拿到分數,輸掉是遲早的事。」
「妳雖然沒什麼失誤,非常穩扎穩打,心理素質也很優秀,總是處變不驚。但是,就是缺乏讓對方措手不及的致命一擊。有時候妳也不夠靈敏,明明已經看穿對方的球路了,卻還不及時積極針對對方的弱點去進攻!」
「妳真的有夠可惜,明明有那麼好的體力,對方已經累個半死了妳可能連一滴汗都不出,但就是沒有『積極』進攻!妳大可把對方往死裡打,但妳卻不!一場比賽常被妳拖很久,虧妳有那麼敏捷的頭腦、強大的心理素質、那麼強的耐力……」
「妳就是不夠積極、不夠積極、不夠積極!因為很重要所以我要講三次!妳為什麼這麼沒有企圖心?妳說勝負不重要,但在賽場上,就一定要分個勝負,勝負會影響妳的選手生涯,所以勝負就是那麼重要!」
「妳如果那麼不在乎勝負,沒那麼積極進取,那為什麼想當選手?像妳這樣的人去當業餘的就好了,這樣的話可以只是打開心的。要當選手,就是要更有企圖心!」
教練基於一番好意,苦口婆心地對我說了這些。我知道教練並不是只想教訓我,而是想珍惜我的才能,及我對羽球的熱情。他是真的希望,我能更加積極進取,成為一名出色的羽球選手。
不過,這些話依舊很難打動我,因為我就是無法很「在意」勝負這回事,我認為勝負只是一個死板的結果,它本身並不有趣,真正有趣的是打球的過程。當然,勝負也不是完全不重要,畢竟只有獲勝,才有機會晉級,去跟更強的對手較勁。而比賽成績越出色,才越有機會去打更高等級的賽事。我是基於這種理由,才對「勝負」不到完全不在乎的地步。
不過,我真的只是因為這樣,才會對勝負不至於到完全不在乎的地步嗎?應該說,若沒有為了跟更強的對手較勁這個理由,我真的就會完全不在乎勝負了嗎?
我不知道,總覺得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麼想法,但我卻不願深入挖掘。
撇開那些,對於我的比賽態度,教練當然還是不滿意,認為我雖然十分勤於練球,接受各種體能訓練,但就是沒有「獨門秘技」與「鍥而不捨」的意志力。以致雖然頭腦跟體力好,在出現逆轉勝的曙光之際,又在最後關頭,與勝利失之交臂。
我時常感嘆,勝負,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這個疑問,在我的心頭縈繞不去──我真的不能只是很享受打羽球本身嗎?為什麼想當個自由隨性的羽球選手,要遭受那麼多非議?
對此,我一直想不透。雖然曾放棄思考,但在看到身邊一些「案例」後,我逐漸有了答案。其中有三個案例,最讓我印象深刻。要說的話,就先從一個已經退役的大前輩開始說起吧。
(1)
那位大前輩,在七年前就已退役。退役前,他是出了名的「羽球戰神」。會有此稱號,不單是因為他的球技高強,更是因為他有不屈不撓的意志力,無論戰況多麼不利,他都不會喪失鬥志。而且越戰越勇,戰鬥力與精神力極其強大。因此,他還時常反敗為勝,屢屢跌破眾人眼鏡。
然而,他這種「不屈不撓」、「鍥而不捨」的運動家精神,固然讓人相當讚賞。但他已經到了過度死心眼的地步,時常不知變通,明明已經打到受傷了,卻還一直不放棄,結果越打傷越重,最後比賽不但可能贏不了,甚至還打到被迫退賽,或是受了重傷,必須養傷好一陣子,以致整個賽季泡湯。他時常進出醫院,也常帶傷上陣,要不是因為他的球技真的夠高強、意志力夠驚人,不然他根本不可能會有如此出類拔萃的成績。
然而,我實在無法認同他的作風。一個運動選手,最重要的就是身體健康。因此,我從不勉強自己,認為該退賽就退賽,從不認為這樣可惜或可恥,因為「留得青山在」是最重要的。後來事實證明,那位「羽球戰神」正因為沒好好珍惜身體,因此在一場「瘋狂」的比賽後,就被迫退役了。
那場「瘋狂」的比賽是怎麼回事呢?就是「羽球戰神」正在打世錦賽的男單金牌戰,當時許多人對他寄予厚望,認為他終於能為我國摘下一面一直求之不得的世錦賽男單金牌。
然而,在他順利拿下第一盤不久,他就因為左膝蓋的舊傷復發,以及右手拉傷而表現下滑了──他開始頻頻發生失誤,動作也越來越不敏捷,殺球也失去了威力。很快地,他就被拉開比數,但他還是堅持打下去──
結果,他後來跑不太動了,但還是竭盡全力地救球,無論是撲地、拚命拉長手臂等,但這些動作,都使他的傷勢加重。最後,在對方拿下盤末點前,他的左膝蓋脫臼,整個人倒地不起,拉傷的右手連抬都抬不起來,但他還不死心地,試圖用左手扶住右手繼續打──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當場立刻被強制退賽。他就被抬上擔架,去醫院躺了很久,最終就宣告退役了。
那一次,他真的把自己打殘了。
我不禁為此深感惋惜,明明他還有大好前途,但卻這樣自己葬送了。要是他不堅持打下去,大可之後捲土重來。他就為了「不放棄」而將自己打殘,雖然之後康復,但早已無法恢復到顛峰時期的水準了。
退役後,他轉職為教練,雖然不是我的教練。但因緣際會下,還是說過幾次話。有一次,我就逮到機會,問他關於那次比賽的事:
「為什麼您在那次的世錦男單金牌戰中,明明傷成那樣了還想繼續打下去?」
當年的「羽球戰神」,露出堅毅穩重的微笑,對我如此回應:
「因為我想貫徹運動家精神,在沒打到徹底打不下去之前,我都不會放棄。因為覺得放棄的話,就好像是認輸了。而我這個人,最討厭認輸了。輸不可怕、不可恥,但我不能接受認輸。」他呼吸一口氣,收起微笑:
「當然,我不是每次都不願意因傷病退賽,只是真的很不喜歡那樣,越是重要的比賽越是如此。尤其是那次的世錦賽金牌戰,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比賽,這輩子從來沒打進世錦金牌戰過。那時候有多少人對我寄予厚望,多麼希望我將世錦金牌帶回家。而我,也是那麼希望啊,因為距離世界冠軍,就差那麼一步了。」他神色黯然,壓低聲調:
「結果,好不容易拿下了第一盤,世界冠軍就在眼前,結果我在最後的時候,還是……所以才怎麼樣都不想放棄。真的、真的很不想放棄……」
昔日的羽球戰神嗓音顫抖,握緊雙拳,我也緊抿唇瓣。
「最後被抬出去的時候,真的是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啊……這輩子從來沒那麼不甘心過。我也覺得無顏面對那些支持我的人,無論是父母、鄉親還是球迷……讓他們失望了,我很抱歉……」
這位戰神搖了搖頭,重新堅定眼神,以雄渾宏亮的嗓音對我說:
「不過,後來我也明白了,當時已經盡力了。已經無愧於己、無愧於人,而且,正因為我拚成那樣,所以那次不但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比賽,也成為我人生中最後一場比賽,哈哈……」
他笑了,不知道是在化解尷尬,還是在自嘲。
「所以,我在成為教練後,都跟學生說,千萬別跟當時的我一樣勉強自己。」他像是教導學生一般,拍了一下掌:
「不過,問我後不後悔的話,我想……無論之後我怎麼想,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當時唯有堅持到最後,才不會留下任何『遺憾』。」
「遺憾?」
「嗯,雖然因為那麼做,所以之後沒辦法再打了。不過,這也代表我真的好好盡力過了。沒有世界冠軍命,我也是認了。不會有那種『要是當時我再努力一下,說不定就會贏』的想法了……畢竟誰知道,就算我及時退賽,之後還有沒有再有這個機會呢?」
我赫然,無言以對。
心海,似乎起了小小的波瀾。
「雖然我會說別效仿我這種做法,但是……我會覺得,要不是因為我有這種奮戰到底的精神,不然我也不會有今天……」
羽球戰神微微抬頭望天,如此說道。
我啞口無言,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卻不知如何回應,只覺得他那番說詞,讓我不禁深思……
(2)
另一個讓我重新深思「勝負的意義」的人,是大我三歲的蔡佑廷學長。兩年前,我跟他認識。他偶爾會當我的陪練員,之所以找他當陪練員,主要是因為教練想幫我們找混雙搭檔,他評估過我們的能力後,覺得相當適合,彼此也能互相切磋砥礪。
實際對練與合作過後,發現的確彼此相當契合。不久,他成為我的混雙搭檔,而我也覺得他是很好的陪練員,因為他的身高夠高,實力也強,跟他對練的話,可以讓身高不高的我,去適應身材高大的選手打法,也能讓自己的打法、球路更加男性化。雖然我跟許多男性陪練員練過,但沒有一個比他更契合。
然而,固然跟他在練習與合作方面相當契合,但在相處方面,卻一直處不太來。他的想法跟我的教練們一樣,認為我缺乏企圖心,常常沒有全力奮戰。跟他合作時,也不夠有責任感,也不夠善於溝通,以致雖然算是相當契合,但仍有不夠有默契,以致犯下低級錯誤的狀況。
對此,他常常像是嘮叨的母親般叨念我,一直跟我說該如何改進,也一直希望我更有鬥志。他就是刀子口豆腐心,雖然嘴巴上常說「真是受不了妳,我怎麼會跟妳這種人搭檔」,但他其實十分有耐心,即便對我再無奈,也都會耐住性子來教導與鼓勵我。
雖然他對我缺乏求勝心這點很無法認同,但是他很欣賞我對羽球的滿腔熱情。他自認雖然也很熱愛羽球,但依舊比不上我。基本上他是屬於比較樂天派的,雖然有旺盛的好勝心,但盡力過後,即便輸了,也不會太放在心上。
「我是活在當下的類型,什麼事情都會全力以赴,不過該放手的時候就會放手。然後,享受當下的快樂,比方勝利的喜悅。所以,我喜歡求勝。不過輸了也罷,勝利無法強求。」
他是這麼對我說的。
對他的想法,我不置可否,這不會太影響我們的合作。而且合作久了以後,彼此默契越來越好。會有此轉變,除了有良好的溝通外,還有他逐漸認同我了。這可能要追溯到幾個月前某項國際大賽的混雙四強戰,那次打到一半,他的右手舊傷復發,戰力大幅下降。因此我就幫忙撐場,使用計謀與技巧,幾乎以一打二的氣勢,努力奪下勝利。
基本上,混雙中男子選手通常是主力,在失去主力的情況下,我還能以一打二,更別說對方其中一個是男子選手。這個事蹟讓佑廷學長對我刮目相看,當我去醫院探望他時,他目光炯炯,對我說了這些話:
「思雪,我想這次能奇蹟似地拿下勝利,除了妳總是處變不驚,想出好計謀來破解對方的戰術外,大概就是因為妳不積極求勝,很冷靜地下每一步棋,因此不會因為發生緊急狀況而亂了手腳吧。若積極求勝的話,反而可能冷靜不下來,戰況可能會更不利吧。」他對我眨眼微笑:
「這時候有個心理素質堅強,頭腦冷靜聰明的搭檔更重要。一心求勝,不見得比較有利。」
「是啊,因此我才會覺得,一心求勝不見得是好事。反而專注打球的樂趣,才是最好的吧?」
「是沒錯……不,應該說,有時候妳這樣真的比較好。不過該有求勝心的時候還是要有,別忘了我還是被妳害了好幾次啊。」他稍微嘀咕了一下後,移開視線低喃:
「不過,說不定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
「嗯?什麼?」
「沒事,我只是說……還滿欣賞這樣的妳的,別誤會了,我所謂的欣賞,是指妳總是處變不驚,善於臨機應變這點,還有表面上冷冰冰的,但其實也會為搭檔著想之類……絕對不是說喜歡之類的!對,絕對沒有,我只是很欣賞妳的個性啦!」
佑廷學長羞紅了臉,轉過身子背對我:
「還、還有啦,妳為什麼那麼常來探望我啊?其實妳不用那麼常來的,這、這樣有多不好意思啊!」
「反正打完比賽後,也沒什麼事,畢竟教練讓我休息幾天。既然沒什麼事,就乾脆來探望佑廷學長了。畢竟學長居然在比賽結束後,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來,以致左腳跟左手骨折,正在躺醫院不是嗎?學長要是不趕快好起來,將來合作會很麻煩的……」
「好啦,放心,應該快要出院了。這傷應該不會養太久,很快我們就一起練習一起搭檔,好嗎?」
我跟佑廷學長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交談,雖然聊得很開心,但其實還是會忍不住思考一個問題──
他雖然終於承認,我不重視勝負的價值觀也有好處,但他還是有說「該有求勝心的時候還是要有,別忘了我還是被妳害了好幾次啊」。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呢?我能夠做到該求勝時就求勝,不該求勝的時候就放下嗎?更何況,即便真的做到了,就真的是最好的嗎?
我依舊對此相當迷惘。直到我跟某個「學姐」在某次談話過後,我才逐漸找出答案。
(3)
那位「學姐」是我唯一會稱呼為「學姐」的人。其他的學姐,可能會直呼名字或是在「學姐」這個稱呼前面加名字,但這位「學姐」不同。她雖然只大我兩歲,但我十分尊敬她。因此我只會稱呼「學姐」二字。
為什麼如此尊敬她?因為她在許多方面,都是令人值得尊敬之人。比方她跟我一樣,都不是出身羽球世家的人,也沒有出色的天分,但靠著極度刻苦地練習,力求完美的態度,讓自己成為全台數一數二的女子羽球選手。而且始終保持謙虛,待人和善,十分親民,使她有大量球迷,被球迷稱呼為「羽球女神」。這些是我辦不到的,我無法像她一樣刻苦,也無法像她一樣力求完美,更無法像她一樣親切。因此,我才會如此尊敬她。
然而,學姐也有一些想法是我不太認同的。那就是對於「勝負」的價值觀。她一樣相當重視勝負,因為她追求完美,不喜歡失敗的感覺。而且,她相當在意他人的看法,因為內心太過纖細,責任感也太強了。比方跟人組雙打,她會很怕扯人後腿,即便她的實力已經不容置疑。若是單打,她又會怕自己的表現不負他人期望,比起不符合自己的期望,她更怕不符合大家的期望。
「我經常覺得不只是在為自己打球,而是在為大家打球。父母、球迷對我有很多期望,我不想讓他們失望。為了這點,再怎麼辛苦我都會咬牙撐下去。」
在我問她為何如此重視勝負的時候,學姐是這麼回應我的。
我想,這是她的真心話,並不是為了沽名釣譽、自命清高才如此說。我雖然覺得她這種想法使自己很辛苦,但是,不得不說,正因為她是真心那麼想,如此真誠待人,因此獲得了許多人的尊敬與愛戴。
比較大的缺點是,學姐就是為了他人,太拚命努力,以致有時明明已經傷病,卻堅持不退賽。所幸她還是會適可而止,與大前輩相較,她就沒有那麼死心眼。不過,這其實跟大前輩的前車之鑑有關:
「看到我們的一代戰神,因為過度拼命而葬送了前程,我就更深刻地體認到,比賽的時候,絕對不能勉強自己。」
學姐曾一本正經地這樣對我說。
我很認同學姐的說法,基本上,若「羽球戰神」因為燃燒自己,而照亮更多人的「前路」的話,那我想他的確在那場充滿遺憾的比賽中,留下了什麼。
不過,本質上還是個拼命三郎的學姐,也常嫌我不夠有「心」。她覺得我明明有羽球才能,卻沒有好好發揮。但我認為,學姐絕對比我有才能,她的球風鮮明,但我卻一直沒有自己的球風,只會針對每個選手的球路,去逐一破解而已。
不僅如此,學姐只大我兩歲,就已站上台灣羽壇的頂峰。而我,卻始終只能遙望她的背影。每次與她交手,我必敗無疑。
雖然我本來就不太在乎勝負,但因為學姐是可敬的對手,因此我也想過,要不要更努力與她對戰?也說不定因為我更努力了,還有贏過她的一天──
但是,想著贏她,就已經失去打羽球的初衷了吧?
即便想贏她,也要為了晉級之類更現實的考量,而不能為了好勝心──我如此警惕自己。
這種想法,到了上次與她交手都是如此。但是,也在那場比賽之後,我對於勝負的看法,也受到了重大衝擊──
那場比賽,是某項國際大賽的女單八強戰,那次我使出強大的拚勁,與她纏鬥三盤。第一盤是她拿下,第二盤我發揮了自己擅長的「逆轉」能力,拿下了第二盤。到了第三盤,我持續發揮自己善於看穿球路與強健體能的優勢,保持領先,但在第三盤下半,學姐的鬥志大爆發,拚命救球,我刁鑽的球路一個個被她硬是一個個破解,再加上她有幾顆幸運球,最後我還是以幾分之差落敗。
對此,學姐卻沒有勝利的喜悅,那場比賽結束後,她私下找我出去談談。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跟她站在楓樹下,彼此沉默了一段時間。
最後,她終於開口了:
「小雪,我問妳,剛才跟我打的時候,真的有盡全力嗎?」
「有啊,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覺得……明明剛才小雪一度逆轉了局勢,到了第三盤上半時也領先,但到了下半,卻似乎沒有保持那種衝勁,戰力開始下滑了。因此,最後才會喪失已經近在眼前的得勝機會,我覺得很可惜……」
「別那麼說,我一直都有盡力,是因為學姐太頑強了,才會在最後的時候逆轉勝。那時候我不管用什麼球路,學姐都有辦法回擊,這種鬥志真的是很了不起。當然,這也跟學姐本來就技高一籌有關──」
「不,不是的,其實小雪也很強,我也說過妳其實很有才能,只是沒好好發揮而已!事實上,剛才那場比賽,不管怎麼看妳都比我有勝算,妳早已看穿我所有的球路,又因為很懂得省力,因此還保留大量體力,當然這也跟妳有怪物般的超強體力有關係。整體來說,妳還游刃有餘。然而,妳卻從來沒有使用足夠的『拚勁』來跟我對戰吧?應該說,對很多比賽都是這樣吧?」
「不,我覺得自己還是有盡力的,只是不做無謂的努力。而且,比起說我不夠努力,不如說學姐太拚命了。再說,我也說過學姐技高一籌……」
「不是這樣的!先不管那些,至少剛才我會贏,是因為還有幾顆幸運球。若沒有那幾顆幸運球,我想小雪只要努力一點,我就會輸了……」學姐垂下眉宇,目光閃爍,與我四目交接:
「我會這麼肯定小雪比我有勝算,是因為早在第一盤的時候,就有機會贏我了不是嗎?」
「咦?」
「雖然小雪是屬於後發型的選手,靠著持久戰來找出勝機。但是,我覺得之所以容易在一開始落後,主因不是因為妳的優勢必須到後面才能發揮出來,而是因為一開始不夠盡力吧──若更積極進攻、更努力救球,或許就有拉開比數的機會!我看過妳那麼多比賽、跟妳對戰過那麼多次我明白!」學姐拍著胸脯,語調激動,嗓音輕顫:
「好多次好多次,妳都有機會拿下比賽,但是妳都沒有,常常以些微之差落敗,沒有『逆轉』到最後。包括對我也是一樣,妳雖然沒有贏過我,但其實妳要是真的再拚命一點,相信妳贏我的次數不會比我贏妳少!」
我心頭一震,不禁啞口無言。
「其實小雪早已是頂尖的羽球選手了,雖然沒有獨門必殺技,但光是體能、頭腦、心理素質等方面,都已經接近無懈可擊。我這些話並不誇張,其實很多教練、選手、球評也都是這麼說,妳可能只是沒注意到而已。」
我無言以對,對於這麼突如其來的讚美,我的腦海有些空白。我一向很不善於面對讚美。
「吶,小雪,雖然這麼問,可能有點失禮,不過,我還是想問問看,可以嗎?」
學姐俯首,她的瀏海,略微蓋住她的瞳眸。
「可以。」
霎時,清風徐來,學姐的烏黑長髮,隨風飄揚。
「其實我有想過,妳之所以常常會打比較久,甚至要打到第三盤,會不會是因為妳刻意想要打久一點?」
「咦?」
「啊,我的意思是,就是其實妳沒那麼想求勝,覺得比起早早勝利讓比賽結束,不如慢慢打,即便給別人獲勝的機會也無所謂。因為覺得比賽太早結束太可惜了,妳享受的應該是,與對手交戰的過程吧……」她連忙搖頭與搖手:
「我、我說這些並不是要懷疑小雪,只是覺得,說不定小雪有自己的想法……嗯,只是問問而已啦,當然我也知道,小雪也不是對勝負完全不在乎吧……」
我一時無言以對,覺得她的話語化為利刃,將我一直不願面對的內心某塊部分,硬生生地剖開。
心在發疼。
「小雪?」
學姐輕聲呼喚,我緊咬牙根,思索半晌,才終於回應:
「嗯……其實,雖然平時不太願意去想,不過其實我的內心似乎會隱隱約約,下意識地想要那麼做沒錯。就是我本來就是認為打球的過程是最有樂趣的,勝負只是一個死板板的結果。而能與各式各樣的選手交手的機會很有限,因此就會想要好好把握。當然也不是說比賽就是隨性打,該盡力的時候還是要盡力,只是說要為了『勝利』而不顧一切地拚命,我實在……」
「所以就沒有真的『用盡全力』嗎?還是會『放水』嗎?明明早有勝利先機,卻沒有盡力把握嗎?就只為了讓比賽打久一點?」
我俯首,無話可說。
「妳知道這樣,簡直是在玩弄選手跟球迷的心嗎?選手因為這樣,要消耗更多體力跟妳纏鬥,但打了半天,可能還是會輸給妳;球迷因為這樣,因此心驚膽戰,還要一直為妳加油嗎?大家雖然覺得妳的逆轉勝戲碼很精采,但那也是花了很多時間精神換來的。不僅如此,有時妳還是輸了,因為有時等到之後想挽回可能就來不及了,就因為拖太久而失去奪勝機會,這讓多少人傷心妳知道嗎?」學姐聲調更加激動高亢,她雙手發顫:
「妳就為了妳自己,都沒顧慮過別人的想法嗎──」
「不是的,學姐,請聽我說,我也有考慮球迷的想法的,還有教練跟──」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事實上,妳時常辜負球迷跟教練的期望,輸掉了一場原本應該要贏的比賽,或是將該輕鬆贏的比賽打太久了。多少人對妳抱予期望,為妳不斷加油,可是妳有全心回應他們嗎?」
「我……」
「而且,妳以為妳輸了,對手就很開心嗎?其實我相信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選手都有看出來,妳根本沒有全心全力打、沒有使出渾身解數去打,這種狀況下就算贏妳了,也不會開心的。因為,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勝利!」學姐向我走進一步,以高亢纖細的嗓音,持續斥責:
「這樣的話,對手可能會覺得自己根本是被輕視了、被玩弄了,選手也是希望能好好與對手打上一仗的,彼此都全力以赴,來一較高下,這才是真正的運動比賽。然而,妳卻……」她緊握雙拳,又向前一步:
「為什麼要那麼漫不經心?比賽可不是兒戲,不是好玩就好的!」
「……抱歉,我明白學姐的意思。確實,我沒想過那麼多……不過,我也沒有把比賽當兒戲,畢竟我是想樂在其中,只是當兒戲的話,就不會那麼投入了。不過,我真的……沒像學姐那麼在乎他人的想法……我一直都是比較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但是,也不會以玩弄他人為樂,因此,我要是玩弄到大家的話,那我十分抱歉……」我壓低聲調,俯首致歉:
「或許我會被想成,比較沒有廉恥心的人吧……嗯,被那麼想的話也是無可厚非。但是,我真的……也不是完全不把別人的想法當一回事的,只是有時,會不知道該怎麼做……但至少,我現在聽到學姐的心聲了,這或許也是很多人的心聲。我會改進的。」我抬頭,深做呼吸:
「只是,這樣的話,就必須比較在意勝負吧?但是,我不太想在意勝負,應該說很不想,嗯……怎麼說,我……」我眨眼,斟酌了一下用詞:
「我不想在乎勝負,原因是……覺得一旦在乎了,那就會喪失打羽球的初衷。到時候拘泥的,只是死板的結果。而且,要是輸的話,心情就會因此受到影響。但我不希望那樣,我希望打球能夠一直是快樂的……」我垂下眼眉,聲色黯然:
「我不想被勝負束縛,因此……我不想去在意勝負,應該說害怕在意。要問勝利有沒有成就感,我會說不可能沒有。但是輸的話,我就不想去想太多。因為這樣的話,我才比較能隨心所欲地打球。」
「嗯……所以妳只是逃避思考『勝負』對妳的感受吧?而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吧?」
學姐這一番話,我又是喉嚨梗塞,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那不願去深入挖掘的那一塊心田,被學姐硬生生地挖開──不僅如此,她還拿出「種子」,將其撥殼,再讓其核心赤裸裸地曝曬於「陽光」下。
我無處可逃。
「真是的,小雪……妳這個傻孩子。」學姐伸出手,微笑輕撫我的頭:
「我明白了,多少可以想像妳的感受。不過,還是希望別再那麼想了,本來運動選手就一定要學會調適對勝負的心情,要『勝不驕,敗不餒』,會影響比賽結果的因素太多了,因此別看太重。何況,就像常聽到的『勝敗乃兵家常事』。比起去想勝負一點都不重要,甚至為了享受比賽樂趣而不擇手段,不如就是任何時候都全力以赴,至於無論結果如何,都輕輕放下就好。」
學姐這番話,讓我想起我的混雙搭檔佑廷學長,他就是那樣的人,純粹活在當下的樂天派,比賽一定全力以赴,但對勝負寬心以待。
「不過,說來容易,其實要顧慮的東西還有很多。像是父母、球迷、教練之類的,我也對妳說過,為了不辜負他們的期望,無論如何都要全力以赴。往往,都不是只為了自己打球……」她將放在我頭上的手移開:
「真的很難為啊,運動選手……」
學姐不禁苦笑。
「是啊……」我不禁感嘆。
剎時,清風再度徐來,楓樹隨風飄搖,數片楓葉,搖曳飄落。地上的楓葉,隨風起舞、紛飛。
學姐的長髮,隨風曳舞。或許是因為風的催化吧,當時的她,更顯得眉清目秀、容姿端麗。事實上,出色的容貌,也是她被稱為「羽球女神」其中一個原因。
「不過,這不能變成排斥比賽的理由。比賽有得有失,有時得失也很難說。比起去糾結這些,我想最重要的,還是全力以赴,問心無愧就好了。而且只要盡力了,很多人一定都看得到的。」學姐嫣然莞爾:
「燃燒自己的靈魂去奮戰,就會是一場最有趣、最精采的比賽。」
我赫然,內心有如醍醐灌頂般,茅塞頓開了。
「那麼,下次交手的時候,我們都要用出全力,好好比一場,好嗎?」
學姐保持淺笑,柔聲約定。
「好的,學姐。」我應諾以後,接問:
「為什麼學姐要苦口婆心跟我說這些呢?而且,為什麼似乎很想跟我『好好』比一場呢?」
學姐又笑了。隨後,她慢慢收起微笑,說:
「因為,我其實……對妳很執著呀。我遇過那麼多選手,只有妳是沒有好好比過的。而且,我覺得妳最有潛力,妳要是真的用盡全力了,那我就算輸妳了,也心甘情願。」
我赫然,我萬萬沒想到,一直領先在我前頭,讓我只能遙望背影的學姐,居然會這麼想。會如此意外,是因為她受人愛戴,據說追求者眾,但她都拒絕了,始終按照自己的步調去過活。這樣的她,我沒想到會這樣重視自己。
對此,我也必須回應些什麼──
「好的,謝謝學姐這麼說。其實,我也很尊敬學姐,學姐是個十分為他人著想,又極為努力的人,什麼都想做到最好。這些是我辦不到的。」
「別那麼說,小雪也有自己的優點。總之,希望小雪之後能夠全力面對每一場比賽,別再辜負大家的期望了,好嗎?」
「好,那學姐在不辜負他人的期望之餘,也別讓自己太累了,好嗎?」
學姐微笑頷首,握住我的手──是用運動員賽後握手的儀式。我想,這次是用來表示一言為定的意思吧。
(4)
在那之後,我努力改變對比賽的態度,雖然一開始很不適應,但我還是咬牙撐過來了。雖然比賽變得比較辛苦,但也確實有了回饋──我的比賽表現漸入佳境,世界排名開始上升。
現在,我又參加了一項更大的國際賽事。我想,與學姐再度交手的日子,或許就快來臨了。
無論勝負為何,我想在交手之時,在我們之間來回的羽毛球,應該更能「展翼飛翔」了吧──畢竟我現在的羽球,比以前飛得更快、更高、更遠,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