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夢是現實的延伸,又或者是回憶的倒影?
只是閉上眼,夢魘隨即敲開我的意識,腥紅色的記憶彷彿幻燈片般反覆播放。
無止盡重複的幻燈片也是噩夢的缺角嗎?
「夢的內容是由於意願的形成,其目的在於滿足意願」
我看著自己的雙掌,被複合材質裹住的手心看不見這些年來戰火留下的痕跡,修長的五指微微蜷曲,那弧線不似一名士兵,倒像個多愁善感青年沾染著墨水的纖手。
多麼清晰的夢境。
『ETA 1 Minute』
厚實的作戰服、動力裝甲、高性能外骨骼系統、沉甸甸的次世代戰鬥步槍。
身下不算寬敞的機艙,窗外不算明亮的天光。
這是多麼清晰的夢境啊。
『Bravo-7遭到鎖定,撒佈干擾絲。』
夢裡總是顯得擁擠,身邊滿是我許久未見的故人,但我卻尋不著一絲闊別重逢的喜悅。
只有厭倦、焦慮與莫名的恐慌。
『整片天空都是防空砲的火光和飛彈尾跡。』
『SEAD機組都在睡覺嗎?』
RWR的飛彈警報實在惱人,我巴不得衝進駕駛艙將它關掉。
但我又在哪裡?
熟悉的畫面,這是什麼地方?
『七號機,有紅外線飛彈追在你背後,快點應對!』
燈號漫無目的地閃爍,鮮紅與青綠交錯著刺激視網膜,整個世界開始毫無規則地旋轉、晃動、晃動。
我的空間裡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逕自在氧氣面罩裡迴盪。
『IR飛彈脫鎖,注意近炸衝擊。』
彷彿捶進心底的撼動,撕裂雲彩的火焰閃過機窗。
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一切都清晰的不似夢境,而是更加黑暗的過往。
「……喂,九隊的。」
是在叫我嗎?
「瑞典佬,醒一醒。」
嚴肅的五官,鎮定的口吻,是坐在機艙對面的魁梧黑人,美國陸軍上尉,經歷過世界大戰的洗禮,身上的血斑有人類的也有戰術人形的,而我想不起他的名字。
不知為何,我突然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你恍神很久了,距離地表還有三十秒。」
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無盡的沉默,一如眼下這幕以鮮血澆鑄而成的無謂戰爭。
「……隊長?」
開口的人凝視著我的雙眼。
「你有在聽嗎?」
我望向身旁的士兵,他戴著頭盔,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是我的副官,來自克羅埃西亞,無線電呼號「遊隼」,是少數僥倖沒死在蝴蝶事件中的鐵血工造職員,也是一個擅於撕裂AI人形與感染者的優秀獵者。
但我依舊回憶不起他的名字。
「我出擊前忘了把信遞出去,不過沒所謂吧?這次也只是幹掉眼前的敵人,然後收拾回家?」
我想對他說些什麼,但我開不了口。
我突然不記得自己最後是否有為他寄出那封失去署名者的家書。
『機組脫出炸射航線,目標區域確保。』
遠方雷聲隆隆,火箭推進器的呼嘯襯著爆炸的巨響與閃光,自動武器連綿不絕的嘶吼交織出了名為戰爭的壯闊交響樂,以及被美稱為疆場的可怖煉獄。
『LZ淨空,倒數五秒觸地。』
隔著靴底,腳掌能清晰地感受到機腹中線鏈砲莢艙全自動擊發時不安的震動,我知道成百上千枚大口徑砲彈的彈殼正閃爍著夕陽那不詳的橘紅色餘暉,如暴雨般灑落在一望無際的廢土之上。
傾斜式運輸機重重撞進末世那深及腳踝的輻射塵,毀滅的刺眼色彩自一分為二的艙門裝甲板間竄入。
固定雙肩的束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中戰鬥步槍沉甸甸的負荷。身旁的戰友一個一個起身,不帶絲毫猶豫地奔赴戰場。
我以為自己正伸出手想阻攔他們朝著死神衝鋒,但卻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他們的步伐,跟著那些不願息止安所的亡魂肩並肩地迎向那片由燒夷彈與高爆裝藥所構築而成的地獄業火。
然後灼熱的烈焰襲來,爆風吞噬了我身邊的一切。
步槍、袍澤與雙頰上的淚痕。死亡是隻巨獸,再次微笑地咀嚼著我身邊的一切,最後夢境只餘下朦朧、空洞的深沉黑暗。
我在幾乎無限長的時間裡思索了良久,突然渴望為這場荒謬的夢魘加上一段適切的背景音樂。
古老樂團Draconian的《Morphine Cloud》,來自世紀初女聲的空靈飄渺與男聲那充滿侵略性死腔嘶吼的搭配,虛幻、冷冽、絕望、悲慟、陰鬱,讓歌德毀滅金屬作為我那永遠無法忘卻的痛苦過往的詮釋,再適合不過了。
我凝視著我的夢魘,凝視著黑色的深淵。
臉上爬滿了不知為誰落下的淚水,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哀傷弧度。
這是我的噩夢,以徘徊不散的幽靈編織而成的灰色記憶。
這是終曲,也是開端。
而我只是站立在深淵的邊緣,淌著淚、掛著淒涼的笑,等待黎明的到來。
誠如佛洛伊德之言,「那些作夢的人,背對著清醒的世界。」